失了踪,有人说是死了,有人说是被日军俘虏了,反正,他从没有回来过。”
她的精神真的集中了,而且竟轻微的打了个冷战,她觉得手臂上的皮肤在起著鸡皮疙
瘩,她用手轻轻的抚著胳臂,这餐厅中的冷气好像太冷了。
“老太太几年中失去三个儿子,她几乎要疯了,但是,中国女性的那种韧性和她自己的
坚强迫使她不倒下去,何况,她还有个小儿子和稚龄的女儿。一九四九年,她带著这仅有的
一子一女来台湾。这个儿子终于在台湾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他先后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
儿,老太太总算有了孙子和孙女儿。这个儿子很争气,他创下了一份事业,成为商业界巨
子,老太太认为她的晚年,总可以享享福了,谁知这儿子带著太太去美国参加一项商业会
议,飞机在从纽约飞阿拉巴马的途中出事,据说是一只小麻雀飞进了引擎,整个飞机坠毁,
全机没有一个人生还。老太太失去了她最后一个儿子。”
他停了停,把那冒著烟的烟蒂熄灭了,轻轻的啜了一口咖啡,他的眼神回到她的脸上,
专注的盯著她的眼睛她深吸了一口气,有种窒息似的感觉。
“老太太失去这最后一个儿子的时候,她的孙子们分别是十七岁和十六岁,孙女儿才只
有十岁。她没有被这个严重的打击击倒,要归功于她那始终没结婚的女儿,那女儿从小看多
了死亡,看多了母亲的眼泪和悲伤,发誓终身不婚,来陪伴她的母亲。老太太又挺过去了,
她要照料孙子们,还有那个又美丽又动人又活泼又任性的小孙女儿。一年年过去,孙子们也
大了,老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生活的重心,逐渐落在那个小孙女的身上,小孙女的一颦一笑
一言一语一举手一投足都使老太太开心。两个孙子长成后有了自己的事业,女孩子却比较能
够依依膝下。但是,小女孩儿会变成少女,少女就会恋爱,这孙女儿的血统里有几分野性,
又有几分柔性,她是个矛盾而热情的女孩。十九岁那年她爱上一个男孩子,这恋爱遭遇到全
家激烈的反对,反正,这爆发了一场家庭的大战。而这时候,这家庭中最有力量说话的人就
是老太太的长孙,他采取了隔离的手段,把这个恋爱恋昏了头的妹妹送往美国去读书,谁知
这小妹妹一到美国就疯了,她用刀切开了自己的手腕,等两个哥哥得到消息赶到美国,只赶
上帮她料理后事。”他住了口。盯著雅晴。
雅晴深深吸气,端起咖啡来喝了好大一口,咖啡已经冷了,她背脊上的凉意更深,手臂
上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她一瞬也不瞬的瞪著桑尔旋,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故事。但是,
桑尔旋那低沉而真挚的声音,那哀愁而郑重的神情,都加强了故事的真实性,她已经听得痴
了。“兄弟两个从美国回来,都彼此立下了重誓,他们决不把这个噩耗告诉老太太,因为老
太太是再也不可能承受这样的打击了。他们和姑妈研究,大家一致告诉老太太,小孙女在美
国念书念得好极了,他们捏造小孙女的家书,一封封从台北寄往美国,再由美国寄回来。老
太太更老更老了,她的眼睛几乎看不见了,耳朵也快聋了。但是,她每年都在等孙女儿归
来。然后,到今年年初,老太太的医生告诉了这兄弟两人和姑妈,老太太顶多只能再活一年
了,她的五脏几乎全出了问题。老太太自己并不知道,还热切的计划著孙女儿归国的日子,
她天天倚门等邮差,等急了,她就叹著气说,孩子,回来吧!只要能再见你几天,你老奶奶
就死而无憾了。”
他的眼光从她脸上移开,呆望著手里的咖啡杯,他眼里有了薄薄的雾气,脸色显得相当
苍白,他的嘴唇轻颤著,似乎竭力在抑制情绪上的激动。她望著他,傻了,呆了。这小小的
故事竟激起了她心中恻然的柔情,使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而鼻子中酸酸的。她紧紧的注
视著桑尔旋,心里有些糊涂,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敢相信。
“这是个真故事?”她怀疑的问。
“是的。”“我不能相信这个,”她挣扎的说:“太多的死亡,太多的悲剧,我不能相
信!”“请相信他!”一个女性的声音忽然在雅晴身边低哑的响了起来。雅晴吓了好大一
跳,猛然抬头,才发现这竟是隔壁桌上那孤独的女客,她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桌边了。拉
开了椅子,她自顾自的坐了下来,深深的望著雅晴。雅晴完全堕入迷雾的深渊里去了,她瞪
视著这个女人,在近处面面相对,她才发现这女人绝对不止四十岁,大概总有五十边缘了,
但,她的皮肤仍然细腻,她的眼珠乌黑深邃——似曾相识。对了!雅晴惊觉过来,这女人眼
里也盛满了哀愁,和桑尔旋同样的哀愁,也同样深邃而迷蒙,闪烁著幽柔的光芒。
“你……”雅晴呐呐的开了口:“你是谁?”
“我就是那个老太太的女儿,孩子们的姑妈。”
雅晴张大眼睛看看她,再看看桑尔旋。
“你们……到底在做什么?”她困惑到了极点。“你——桑尔旋,难道你就是那个孙
儿?两兄弟中的弟弟?”
桑尔旋抬起眼睛来了,正视著她。他苍白的脸色正经极了,诚恳极了,真挚极了。
“是的,我就是那个弟弟。让我介绍兰姑给你,兰花的兰,她的全名是桑雨兰,我们都
叫她兰姑,只有奶奶叫她雨兰。你会喜欢兰姑,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我们中国的女
性,常常就是这样默默的把她们的美德和爱心都埋藏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而不为人知。”
“尔旋!”兰姑轻声的阻止著。“不要自我标榜,你使我难为情。”雅晴不安的看著他们两
个。觉得越来越糊涂了。
“为什么告诉我这个故事?”她问,蹙起了眉头,她的眼光落在兰姑脸上。“你那个死
在美国的侄女,她叫什么名字?”
“她叫桑尔柔。”兰姑低哑的说:“可是,我们都叫她的小名,一个很可爱的名字:桑
桑。”
雅晴猛的打了个冷战,寒意从脊椎骨的尾端一直爬到脖子上。她死命的盯著桑尔旋,声
音变得又冷又涩。
“这就是你跟踪我的原因?因为我像桑桑?”
“不是非常像,而是一部份像。”
“我走路的姿态?我生气的样子?我的身材?我说话的声音……”“最像的是你的眼
睛”,兰姑说,仔细而热烈的端详她。“还有你的一些小动作,用手拂头发,抛手袋,转
身,抬眉毛……甚至你那冲口而出不假思索的说话,常常神游太空的习惯……都像极了桑
桑。昨天尔旋告诉我发现了你的时候,我根本不相信,今天我亲眼看到了,才敢相信世界上
居然有这样的巧合。不过,你比桑桑高,也比她胖一点,你的下巴比较尖,眉毛也浓一
点……”
“总之,没有桑桑漂亮?”她又冲口而出。
兰姑深切的凝视她。“你非常漂亮,”她的声音真挚而诚实。“不过,我们的桑桑对我
们来说,是独一无二的。我想你一定了解这点,对你的家人来说,你也是独一无二的!”
未必,她想,脑中闪过了父亲和曼如的影子。
“好,”她坐正了身子,挺了挺背脊。“你们发现了一个长得像桑桑的女孩,这对你们
有什么意义呢?”
“有。”桑尔旋开了口。“奶奶几乎已经全瞎半聋,而且有点老得糊糊涂涂了,桑桑又
已经离开三年了,三年间总有些变化,所以,奶奶不会发现……”
她如同被针刺般直跳起来,眼睛睁得不能再大了,她嚷了出来:“你们总不会疯狂到要
我去冒充桑桑吧?”
“我们正是这个意思。”桑尔旋静静的说。
她惊异的看著他们,兰姑的眼光里带著热烈的祈求。桑尔旋却镇静的等待著,那股哀愁
仍然在他眉梢眼底,带著巨大的震撼的力量,撼动著她,吸引著她。她深抽了口冷气,挣扎
著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我们给待遇,很高的待遇。”桑尔旋说,一直望进她的眼睛深处去。“如果你还有点
人类的同情心,你该接受这个工作,去安慰一个可怜的老太太,她一生已经失去了很多的东
西,这是她生命中最后几个月了。”
“这……这……这会穿帮的!”她和自己挣扎著。“我对桑桑一无所知,我对奶奶一无
所知,我对你们家每个人一无所知……老天!”她站起身来,丢下餐巾,拎起自己的帆布
袋:“你们都疯了!你们看多了电影,看多了小说,简直是异想天开!对不起,我不能接受
这工作!”她转过身子,想往外走。
“就算演一场戏吧!”桑尔旋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著:“总比你在家里面对你那个同年龄
的小继母有趣些!”
她倏然回头,死盯著桑尔旋,她的背脊又僵硬了。“你昨晚还是跟踪了我!”她怒冲冲
的说。“而且打听了我,你不是君子。”“对不起,我有不认输和做到底的个性。”他伸手
拉住她的帆布袋:“我们家的人都很少求人帮忙。”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柔和而酸楚:
“雅晴,我求你!”
她回头瞪视著他,在他那闪烁著光芒的眼神中,在他那酸楚而热烈的语气里,整个人都
呆住了。梦的衣裳5/303
这是桑尔旋私人的办公室,看不出他这样年轻,却已有这样大的事业。办公室里有大大
的办公桌,按键式的电话机,一套考究的皮沙发,明亮的玻璃窗,垂著最新式的木帘,装潢
得雅致、气派、而大方。但是,雅晴并没有任何心情去研究这办公厅。房门关得很紧,冷气
开得很足。房里有四个人,除雅晴外,还有桑尔旋、兰姑,和桑尔凯。雅晴沉坐在沙发深
处,望著手里那张写得密密麻麻的“备忘录”。
“你是哪年哪月生的?”桑尔旋在问。
“一九五六年三月二十日,那正是春天,全家都期望是个女孩儿,尤其是奶奶,她说女
孩儿比较不会飞,养得乖乖柔柔能像小鸟依人……”雅晴蓦的抬起头来,注视著桑尔旋。
“你奶奶错了。女孩子有时候比男孩子更会飞,并不是每个女孩都像兰姑一样!”“能不能
不批评而温习你的功课?”说话的不是桑尔旋,而是桑尔凯,他正站在窗边,带著几分不耐
的神情,相当严厉的看著她。雅晴转向桑尔凯,这是她第三次见桑尔凯。从第一次见他,她
就不喜欢他。桑尔凯和尔旋只差一岁,但是,看起来像是比尔旋大了四、五岁。他和尔旋一
样高,一样挺拔,所不同的,他脸上的线条比较硬,使他的眼神显得太凌厉。他戴了副金丝
边眼镜,这眼镜没有增加他的书卷味,反而让他看来老气。他永远衣冠楚楚,西服裤上的褶
痕笔挺。他的鼻梁很直,嘴唇很薄,常常习惯性的紧闭著,有种坚毅不屈的表情。坦白说,
他很漂亮,比桑尔旋漂亮。他一看就是那种肯做肯为一丝不苟的人。他会是个严格而苛刻的
上司,不止苛求别人,也苛求自己。他就是这样的,雅晴在和他的几次接触中,早已领教过
他的苛求。
“不要命令我,桑尔凯,”她扬著睫毛,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当我高兴批评的时候,
我就会批评!你必须记住,我是来帮你们的忙,并不是你的下属。”
“注意你的称呼!”桑尔凯完全不理会她那套话,盯著她说:“桑桑一向叫我大哥。”
“她还叫你眼镜儿,叫你鹭鸶,因为你两条腿又瘦又长。叫你不讲理先生,叫你伪君
子,叫你不通人情,叫你自大狂!”
“哼!”桑尔凯哼了一声,打鼻子里说:“这些……不关紧要的事你倒记得清楚。”
“你认为不关紧要的事可能是最紧要的事!”雅晴说:“如果要穿帮,多半是穿帮在小节
上!”
“奶奶多大了?”桑尔旋在问。
“今年七月三日过八十整寿,我是特地从美国回来为她老人家祝寿的。”“奶奶叫你什
么?”“桑桑、宝贝儿、小桑子、桑丫头。生气的时候叫我磨人精,高兴的时候叫我甜桑葚
儿。”
“你叫奶奶什么?”桑尔旋继续问。
“奶奶、祖母大人、老祖宗。”
“还有呢?”兰姑在问。
“还有——?”雅晴一怔。
兰姑走了过来,她的眼眶湿湿的,声音酸楚而温柔。
“你和奶奶之间,还有个小秘密,”她坐在雅晴身边,温柔而苦涩的盯著她。“你每有
要求,必定撒娇,一撒娇,就会直钻到奶奶怀里去,又扭又腻又赖皮。所以,奶奶有时叫你
麦芽糖儿,你倒过来叫奶奶宝贝儿。”
“我叫奶奶宝贝儿?”雅晴瞪大眼睛“你有没有弄错,这算什么称呼?不伦不类不尊不
敬……”
“人老了,会变得像小孩子一样。”兰姑轻叹了一声,眼底是一片动人的、深挚的感
情。“她——最喜欢你叫她宝贝儿,全世界也只有你一个人叫她宝贝儿。但是,你不会当著
人前叫,只会私下里叫。”雅晴呆望著兰姑。“把那叠照相簿拿出来,”桑尔凯又在命令
了。“桑桑,你把每一个人从小到大再指给我看一次,不用担心纪妈,纪妈会合作的!她是
把你从小抱大的女管家,她也知道真相,会帮著你演戏,噢……”他忽然想起什么大事,正
视著雅晴,严肃的问:“你会弹吉他吗?”
“吉他?”雅晴又一怔:“我什么天才都有,就缺乏音乐细胞,什么吉他、钢琴、喇
叭、笛子……一概不会!不过……”她笑了起来:“我会吹口哨,吹得就像……人家妈妈把
小娃娃撒尿一样好。”桑尔凯把手里的照相簿往桌上重重的一丢,照相簿“啪”的一声,清
脆的落在桌面上。他转身就走向落地长窗,背对著室内,他冷冰冰的说:
“完了!这时代的女孩子,十个有八个会弹吉他,你们偏偏选了一个不会的!尔旋,我
跟你说过,这计划根本行不通,你就是不听!我看,趁早放弃!你们说雅晴像透了桑桑,我
看顶多也只有五分像,而且,她从头到尾就在开玩笑,根本不合作,我看不出她有丝毫演戏
的能力!你们不要把奶奶看成老糊涂……”他回过身来,像对职员训话一般,摊著手大声
说:“她在五分钟之内就会穿帮!兰姑,尔旋,我们把这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