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最坏最笨最该死的人!那晚你拚了命救我,撕掉整件衣服来包扎我的伤口……而我,我用
什么来回报了你?我是太坏了,太坏了,坏得不可原谅……”
她哭得更伤心了。原来,任何人内心深处的委屈,一旦被说破了,了解了,会使人真正
放声一恸的。她就“放声一恸”了。甚至顾不得会不会惊动奶奶。他让她耍不住的用手帕去
擦她的眼泪,她的泪水那么多,使那条小手帕简直不管用了。于是,他一任她把眼泪沾湿在
他的衣服上。
好一会儿,她哭停了。经过这样一次大恸,她觉得心里反而舒服多了。这些日子来,一
直堵塞在那儿的一口怨气,似乎舒散开来了。他低头看著她,用手扶著她的头,然后,他热
烈而激动的轻喊了一声:
“雅晴!”俯下头来,他想吻她。她立即把头一偏,闪开了。他眼里掠过了一抹受伤
的、深刻的悲哀,他按捺住了自己,低声问:“还在恨我?不肯原谅我?还是——我仍然不
算得到了你?”她躺回床上,转开了头,拒绝回答。
他叹了口长气。“我又错了。”他说:“我不问你,不逼迫你,不再给你任何压力。”
他拉上棉被,盖好她,温柔的凝视她。“我能不能在这儿陪著你?”她轻轻摇头,伸手去轻
触他的面颊。梦的衣裳24/30
“你瘦了。”她低语。“你该睡觉!”
他眼里闪过一道光彩,因她的“关怀”而满心感动了。他不由自主的侧过头去,吻了她
的指尖。
“你——也瘦了。”他说:“不过,我要让你很快胖起来。雅晴,快些好起来吧!”他
紧握住她的手。“你把大家都急坏了。奶奶去庙里给你烧香,她坚持你是冲犯了什么鬼
神。”
“奶奶——”她怯怯的问:“怀疑了吗?我有没有穿帮?”
他摇摇头。“你没穿帮,我却差点穿帮了。”
“怎么?”“有天晚上,你病得很厉害,我坐在你房门口扯头发,被奶奶撞到了。”
“哦?”她惊愕而担忧:“奶奶说了什么吗?”
“她说:傻小子,扯光头发也治不好病!你回房间去睡觉,你妹妹会好起来的。她很感
动,因为我们‘手足情深’!”
她忍不住笑了笑。他死盯著她,眼眶湿了。
“怎么了?”她不解的问。
“你笑了。”他屏息说。“你不知道这笑容对我的意义!”他跳起来,因为自己流露的
热情而狼狈了。“我听你的话,我去睡觉。可是,你也要睡,好好的、甜甜的睡一觉,明天
就可以下床了。嗯?”他望著她。
她含笑又含泪的点头。他转身想走,又回过头来,看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小心翼翼
的俯下头来,在她额上印下了轻轻一吻,他耳语般的、飞快的说了几句:
“希望这不算是冒犯你!不管时机到了还是没到,我必须让你了解,我爱你,雅晴。”
站起来,他头也不回的跑出了房间。
她却躺在那儿,清醒而感动,心酸而欣慰。她自己也不明白这情绪算是什么。但,她在
这一瞬间,深深体会到一件事,如果你不明白什么叫“爱”,你最起码该了解什么叫“被
爱”。她闭上眼睛满胸怀都为这“被爱”的“喜悦”而涨满了。
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第二天,她已经下床了。第三天,她已楼上楼下的奔跑了。第四
天,她在花园里采花捉蝴蝶了。奶奶笑著揉眼睛把她搂在怀里,又摸她头发又摸她脖子又摸
她面颊:“整整瘦掉一圈了!”奶奶说,又唉声叹气起来:“唉唉,你们这些让人操心的孩
子,一会儿撞车了,一会儿又生病了!把我这几根老骨头都快折腾断了!”
雅晴忍不住搂著奶奶的脖子,吻著她那满是皱纹的面颊,郑重的、发誓的说:“保证不
再生病了!”“傻孩子!”奶奶笑弯了腰,一面笑一面忙著叫纪妈,给桑丫头炖鸡汤,煮当
归鸭,好好的“补一补”。
生活又恢复常态了,两兄弟也开始上班忙碌了。雅晴一连三天都听到吉他声,像一种呼
唤,一种魔咒,使她心慌意乱而精神不集中。可是,她固执的不理会这吉他声,在经过那小
木屋前的折辱之后,她不能再理会那个人了,不管他是流氓或是天才!于是,有一天,当桑
尔凯和桑尔旋刚出门不久,门铃就响了,纪妈急急的来找她:
“楼下有人找你!”“是谁?”“一个女孩子,我看……很像是万家的女孩!”
万洁然!她奔下楼,在花园门口看到了万洁然,她站在铁门外,一身素净的白衣服,头
上戴著朵小白花。她有些迷惑,看著万洁然,问:“怎么了?”“我妈死了。”万洁然说:
“一个星期以前的事。”
“哦?”她很同情,但,万洁然脸上并没有悲哀。
“她总算走完了她这痛苦的一生,对她来说,死亡是个喜剧而不是悲剧,自从父亲犯案
入狱,她就没有笑过,现在,她总算解脱了。”她抬眼看她。“我哥哥要我来找你,他说,
他在梧桐树下面等你!”她的心脏不规则的乱跳起来。
“我不去。”她咬牙说:“请转告他我不去!”
“他说,如果你不去,他就找上门来了。不管会不会再和桑家兄弟打架,也不管会不会
拆穿你的底牌。你知道,他是说得到做得到的!”这简直是威胁,但,她了解万皓然,如果
他这样说了,他真会做到。于是,她去了梧桐树下。
这是从小屋前吵架分手后,一个月以来,他们第一次再见面。他坐在梧桐树下的横木上
面,正在弹著吉他,弹著一支她从没听过的、陌生的曲子。调子很缓慢,很哀怨,很凄凉。
他缓缓的弹著,对于她的走近,似乎根本没有注意。短短一个月,他唇边多了两条深深的刻
痕,他瘦削而憔悴,浓黑的头发杂乱的竖著。他仍然是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仍然傲慢而目
中无人。她站著,等待著他把一曲弹完,终于,他弹完了,抬起头来。他问:“知道这支曲
子吗?听过吗?”
“不,没听过。”“这就是《梦的衣裳》!”他说:“我并不喜欢这些做梦呀,衣裳呀
的歌词,太女性化了,但是,我承认它很美。尤其最后两句:请你请你请你——把这件衣裳
好好珍藏!”
“我想,你是无梦也无情的!”她说,冷冷的看著他,想著那个被驱逐的下雨天。“你
也不会去珍藏一件梦的衣裳!”
“当你连梦都没有的时候,你就什么都没有了。”他说,眼光定定的停在她脸上。“我
想,我应该学著去寻梦,去追求一些东西!也珍藏一些东西!”他把双手伸给她,命令的
说:“过来!不必把我看成魔鬼,我不会吃掉你!”
她倒退了一步,她不想再被他捉住。
“我听说了你母亲的事,”她说:“我很遗憾。”
他跳起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的面前,动作突兀而野蛮。她吓了好大一
跳,但,她已被他牢牢的握住了。“我不想谈我母亲!”他粗鲁而喑哑的说。
“那么,就不要谈吧!”她说,突然体会到他那冷漠的外表下,藏著多么深切的悲哀。
“我曾经想让她过几天好日子,”他自己谈了起来。“曾经想闯一番事业,打一个天下
送给她,曾经希望有一天,人人都会尊敬的对她脱帽鞠躬,喊一声:万老太太,您好!可
是,她——没有等我。”他的头垂著,眼睛注视著她的手。“所以,你瞧,”他低哑的说:
“我并不是没有梦,我也有。只因为那个梦太遥远,我就必须用粗鲁野蛮和放浪形骸来伪装
自己。”
她不说话,她不敢也不能说话,她发现他第一次这样坦率的剖白自己。这使她感动,使
她充满了怜恤与同情。下雨天的争执已经很遥远了,遥远得像几百年前的事了,她几乎不复
记忆了。她举起手来,轻轻的抚摸他的头发,就像奶奶常常抚摸自己的头发一样。
“我听说你病了一场,”他继续说,仍然没有抬头看她。“我想,我要负一些责任。我
曾经坐在这儿连夜弹琴给你听,我不知道你听见没有?这两天,我天天在这儿弹,只希望能
让你见我一面。你不来,那么,你是不愿意见我了?我本可以直接闯到桑家去,但,我不想
惊吓奶奶………那是个几乎和我母亲一样伟大的女人。所以,我就让洁然去了。我在走以前
必须见你一面,雅晴。”
“在走以前?”她一惊,在他身边坐了下去,她伸手扶著他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
“你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问,寻找著他的眼光。“去追求我的前途,”他迎视著她的眼
光。清晰的说:“我不想再做个飘荡的游魂。这些年来,从没有人用这种棒子来敲醒我,除
了你,雅晴。”
“你预备怎么开始?”“首先离开那个木屋区,然后我要去唱歌,我从不认为歌唱是个
男人的职业,尤其像我这种男人!所以,那是个过渡时期,我要好好的、认真的唱一段时
间。你信吗?如果我认真而努力,我会成为一颗‘巨星’!”
“我相信。”她诚挚的说。
“等我赚到一些钱,我要去办个牧场,或是农场。今天,我在报上看到任显群办农场的
经过,我很感动,不论他做错过些什么,他从一个显赫的大官变成个开垦的农夫,这需要毅
力和勇气,是不是?”她默默点头。“我妈死了,洁然早就有了男朋友,只为了妈和我才拖
延著婚事,现在,她也该嫁了。我已经一无牵挂,除了——你。”他深刻的凝视著她了,眼
底的神情非常古怪。“不,”他又说:“你也不会成为我的牵挂。”
她仍然不说话,只是瞅著他。
“我有一条遥远的路要走,自己都不知道未来如何,这可能是条漫长而辛苦的道路,我
必须自己去走!我不能让你来扶我……”她轻轻的扬著睫毛,轻轻的笑了。
“你真正的意思是,你不能有任何牵累。”她说,温柔的望进他眼睛深处。“我想,我
终于有些了解你了。有些男人,生来就属于孤独,生来就不是家庭的附属品。你就是那种男
人,所以,当初你根本不想和桑桑结婚。虽然你很爱她。”
“是的,我不知道这样会杀了桑桑。”
“放心,”她低语:“我不是桑桑。”
“你确实不是,”他的眼珠一瞬也不瞬。“桑桑爱我,你并不爱我。”
她惊愕的瞪他。“你怎么知道?”她坦率的说:“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如果你被爱过,你就会知道什么是爱。”他说:“桑桑永远抵制不了我用吉他对她的
呼唤,桑桑会追随我到海角天涯,桑桑跟我生气顶多只能维持三分钟……最主要的,如果我
叫桑桑跟我走,她不会扑向别的男人!”
她深深的看著他,发现他说得非常冷静,他的思路明朗而清楚,他的眼神第一次这样清
爽明亮,而不带丝毫凌厉与阴沉。“我刚刚坐在这儿弹《梦的衣裳》,我在凭吊桑桑。你知
道桑桑为什么自杀吗?因为她知道我是个情场上的逃兵,她一直知道。所以她有‘请你请你
请你——把这件衣裳好好珍藏!’的句子。雅晴,”他看她:“你不知道,她是多么纯洁而
深情的女孩!”“我想,我知道。”她低声说。梦的衣裳25/30
他看了她好一会儿。“谢谢你!”他忽然说。
“谢我什么?”她迷糊的问。
“谢你很多很多东西,谢谢你骂我,谢谢你恨我,谢谢你披满了阳光走向我………你永
远不会懂得,你对我的意义。”他站起身来,低头看她,他眼里掠过一抹更加怪异的神色。
“我要走了,台湾很小,说不定哪天我们又见面了,希望再见面时,我不是个飘荡的游魂!
雅——晴——”他拉长了声音:“祝你幸福!”她坐在那儿不动,呆呆的抬著头,呆呆的仰
望著他,到这时,才明确的了解,这是一次诀别的见面。他们之间最后一次的见面!不知怎
的,她觉得心里酸酸涩涩,喉中有个坚硬的硬块。但,他挺立在那儿,高大、潇洒、自负而
坚强。坚强——他是真正的坚强了。不再出于伪装,不再是自卑下的面具。他是真正的坚强
了。
她茫然的站起身来,立即,他拥抱住她,紧紧的抱住,他并没有吻她,只是把她紧拥在
胸前,紧紧的,紧紧的。她被动的站著,被动的贴著他,被他那强壮的胳膊拥抱得不能喘气
了。他猝然放开了她,转身去拿起了他的吉他。
“再见!”他说,把吉他非常潇洒的往肩上一摔,他背著吉他,头也不回的,大踏步的
走了。他的脚步坚定而踏实,背脊挺拔……他消失在那些高大傲立的树木之中了。
13
冬天来了。耶诞节转眼就要来临,桑家的宗教观是古怪的,佛诞节要庆祝,生了病要去
庙里烧香,但是,外国人的耶诞日,他们也照样庆祝,奶奶的理由很简单:
“那耶诞树花花绿绿的,挂满了小球又挂满了小灯,实在是好看呀!”桑家兄弟早已过
惯了中西合璧的生活,他们也热心的布置耶诞树,也忙著购买耶诞礼物。雅晴屈指一算,她
到桑家来,居然已经整整六个月了。奶奶度过了最初的三个月,又度过了李医生再次所说的
“五个月”。尔旋私下对雅晴说:
“相信精神治疗的魔力吗?如果我们要为她庆祝八十一岁的大寿,我并不觉得是件意
外。”
“你预备再从什么地方,找一件礼物来作为奶奶八十一岁的寿礼?”雅晴笑著问。尔旋
呆了呆,忽然悄悄低问:
“一次婚礼,怎样?”“尔凯和宜娟的婚礼吗?”
“不。”尔旋直盯著她。“我和你!”“哇!”她大叫:“你昏了头!那岂不是穿帮
了?你要让奶奶以为我们兄妹乱伦吗?你……”
尔旋的眼珠闪烁的凝视她,一个神秘的喜悦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雅晴立刻发现她上
了当。她等于招认了,如果不是为了“穿帮”,她是会嫁他的了。她蓦然满脸绯红,又龇牙
又咧嘴又挑眉毛,她逃开了,边跑边说:
“你这人太坏!太坏!太坏!”
他在花园里的梧桐树下捉住了她,他们隐在树后的阴影里。一片心形的叶片落在她肩
上,他拾了起来,沉思的看著树叶,看著她,又抬头看看梧桐。
“我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