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摇头,“我是周梦莲,咱们在火车上见过!记得吗?”
她有些狐疑,看她一会儿,道,“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梦莲不相信她不记得她,她如果记得金兰,就应该记得她曾经在火车上遇见一个女孩子对她说:她认识金芷庵。
林瑞恩忽然意识到,她不应该带她到这里来,她急匆匆拉着她离去。梦莲再次提醒袁茵茵:“我告诉过你,我认识金芷庵,就是金兰,我让你去南京找我,你还和我妈拜了干姐妹!”
袁茵茵仍旧诧异的端详她,摇摇头,仿佛她说了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竟然不记得我!”梦莲喃喃的自语,“怎么可能?”站在浓黑的弄堂,望着尽头的楼房,二楼的一扇窗子,从里面射出一道光线来,一个人的影子印在窗帘上。刚才的人,是真的吗?她确实见到了袁茵茵了吗?还是只是她的一个幻觉。
“她失去记忆了!”林瑞恩平静的说,“不只是你,她也不记得金医生了!”
她站在原地,失去记忆?她不相信。可是再回忆她的表情,又不是在隐瞒,她确实不记得她了!
梦莲给母亲去了电话,将袁茵茵的事情说了。母周太太也大吃一惊。她决定到上海来看一看。母亲对袁茵茵很有好感,时不时还会提起这个在旅途中结拜的“神秘”姐妹。而梦莲继续保藏着那个秘密:袁茵茵是金兰的初恋。
林瑞恩很后悔让她知道了袁茵茵的存在。同时她也惊讶,她竟然认识袁茵茵。她大体描述了她们一家和袁茵茵认识的过程。但是她没提金兰。她猜想,林瑞恩一定怀疑金兰和袁茵茵的关系,可是她不了解具体情况。
梦莲也没有告诉金兰,她见到袁茵茵的事情。她已经明白了,这些天,造成金兰颓唐的原因:是过去,痛苦的过去;是袁茵茵,一个他爱着,却又不能相守的女人;是对于生命病痛的无能为力,他做医生是为了救助生命,但是面对一个病魔缠身的孩子和她失去记忆的母亲,他却只能看着她们备受折磨。
她和母亲一起再次去了袁茵茵家。她也没有认出母亲。女孩的病情稳定,她褪去了那夜里的仓惶,显出那些被命运压趴下的妇女会有的认命。
“念忻呢?”母亲环顾着窄小的房间。虽然很小,收拾的倒还整齐,多少显出女主人原有的教养。小女孩悠悠安静的依靠着母亲。她很瘦,皮包骨头,袁茵茵说她四岁。皮肤又黄又黑,与她母亲的天然白皙,形成强烈对比,她们怎么看,也不像是母女。
“嗯?”袁茵茵惊异的看着母亲,仿佛在问“念忻是谁?”
她和母亲对望一眼,她失去了记忆,把儿子也忘记了!多么可怕!
“你在这里?如何生活呢?有工作吗?”母亲问。
她摇头,“我先生有工作,他在警备区里!”
“他是军人,请问贵姓?我家老爷也在军中!”周太太追,来了浓烈的兴趣。。
“他姓卓,单名涌,字骏呈,黄埔一期,参加过北伐,是在第一军里。”她语气骄傲的介绍自己的丈夫。
母亲高兴的道,“是吗?我家老爷是在第六军。周末你们夫妻一起去南京,到家里玩吧!难得我们姐妹能再重逢。”
从袁家出来,周太太感慨万端。人世间的富贵荣辱、分别遇见,都是人自身难以料到的。冥冥之中,仿似有天意安排。
第 6 章
周太太和袁茵茵交往密切。她热心的帮助袁茵茵介绍了一份工作:到一所小学校当老师。这样的安排,比起直接的施舍,更让袁茵茵感激周太太。袁茵茵虽然落魄,但骨子里,还是很有骨气。周太太知道卓骏呈竟然是黄埔一期,是蒋校长的嫡系,只是因为太过直爽,一直未得提拔。小九九立刻打开了,他巧妙的施展手腕,让卓骏呈去南京中央军校做教官了。
金兰知道了周家与袁茵茵的密切。他默不作声。但他显然感觉出了梦莲在其中发挥的作用。事实上,正如他自己对林瑞恩说过的,他不方便直接帮助袁茵茵,由周太太出面,似乎是非常理想的。
“我妈妈帮她找了一个佣人!”梦莲拉着金兰的手臂,和他一起坐进客厅的沙发,“这样,她可以继续做老师,又可以轻松一点。悠悠又有人照顾。”
“你妈妈想的很周到。”金兰淡然地说。得到她们一家的帮助,袁茵茵的生活好了许多,金兰的颓废也减少了。他大体上又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我没告诉我妈,她和你的事!”她剥着橘子,将脚搭在茶几上。
金兰也把脚搁在茶几上,头向后仰,闭上眼睛。他的动作表明,他累了,让他休息,不要打搅他。她依靠向他,把头埋进他的胸膛里,他没有拒绝。
“也不知道念忻怎么样了?”她低声地说。有许多次她都想直接告诉金兰,他有一个儿子。可是私心里,她不想让他和袁茵茵再有牵扯。她就拐弯的说话,让他自己去想。“他非常的可爱,长的也特别好。我妈妈和哥哥也都喜欢他。”她慢慢的叙述着。
金兰忽然一把推开她,仿佛生气了。她忽然想到,他一定认为念忻是别人的儿子。她去看他的脸色,薄薄的两片嘴唇,闭上的眼睛,没有泄漏任何情绪。彭姐说过,薄唇的男子寡情。金兰为什么要抛弃袁茵茵?现在的袁茵茵在他的心里占有什么地位。
但是十月的一个清晨,金兰的行为充分表明了,袁茵茵在他心中的地位。
那个清晨,梦莲忽然起了个大早,闲来无事,她就晃晃荡荡到金家,李嫂一见她,就如同遇见救星。
“周小姐,您可来了。昨儿晚上,都过了半夜,算是今天早晨了。忽然卓太太家的下人来了电话。说家里起火。金医生听了,急忙忙的去了,到现在也没回来,不会有事吧?”
她一听急急忙忙冲出金家的门,后面李嫂还在罗嗦:“那个卓太太是个什么人呀?前几天,也是她的电话,和医生讲了一个钟头的电话!”她无心去仔细思索这个“一个钟头电话”的内容和含义,她已经飞奔出了金家。
袁家所在的那一片房子,已经成了断壁残垣,崭新的灰烬,还冒着浓烟,有几处火还在燃烧。居民们痛苦的互相张望。
“金兰!”她在烟雾缭绕中穿梭,寻找金兰的影子。浓烟让她喘不动气。“金兰!”她大声的喊。
“莲姐姐!”悠悠的声音传来。
她顺着声音找到了悠悠,她穿戴还算整齐,只是小脸白一块、黑一块。佣人葛嫂搂着她。她的母亲凄凉的坐在一块倒塌的墙壁上,双目黯淡的望着烟雾发愣。
“见着金医生了吗?”她问悠悠。
“医生去买早点了。”悠悠说,也许因为经常生病的缘故,这个孩子比起一般同龄的女孩来得懂事和聪慧。“多亏了医生,是他来救了妈妈。起火了。葛嫂把我抱出来,可是妈妈不肯出来,火那么大,都把屋顶烧着了,妈妈还在里面。是医生冲进去,把妈妈抱出来。是医生救了妈妈。”
葛嫂叹息的对她说,“天灾人祸呀!好好的家,都烧没了。卓先生又在南京。多亏了金医生。”
“你们先住我那里吧!我那里很宽敞。”她说。
“周小姐,多亏了有你!”葛嫂哀伤的说,“太太的命怎么这样的苦?”她说着就落了泪。梦莲以往是没注意她的。她不就是一个普通的佣人?可是看她神情、听她的话音,仿佛与袁茵茵有多大感情似的。她怎么就知道袁茵茵的命苦?梦莲心里怀疑。
袁茵茵没有一点表情。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与她无关。她遭遇过比这更大的不幸,对于一把火,烧掉一个家,她似乎没有多大的震动!
金兰提着早点回来。很诧异梦莲也在这里。梦莲提出让袁茵茵暂且住在她的公寓。他同意了。他自然急切的要帮助袁茵茵,可是到底不便。虽然只有她和他知道他与袁茵茵的关系,但是金兰是那种不欺暗室的人。她的提议正好解决了他的难题。让他可以非常从容的帮助袁茵茵,而又不会增添袁茵茵的麻烦。
经过一夜的折腾,他浑身脏污,一身西装,完全毁坏,头发蓬乱,眼睛布满血丝,脸上摸着烟灰。那样子有点像戏台上的小丑。
他快速的洗澡,赶着去上班,可是不放心袁茵茵,嘱咐梦莲不要离开袁茵茵半步,等到她丈夫从南京赶来。
他忽然地罗里罗嗦的叮嘱,让梦莲觉得,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丈夫:细心、体贴、温柔。刹那间,她又意识到,他的一切细心、柔情都是为了一个女人。他从未为任何其他人表现过他的这些“好丈夫品格”。可以想象,他如何冒着浓浓的黑烟和汹汹的烈火,将袁茵茵抱出火海。袁茵茵想葬身火海,为什么?她的生活已经在逐渐好转了呀!
此刻,她依靠着梦莲公寓的窗子,目光呆滞的望着外面的天空。葛嫂和悠悠在外间说着话。她仿佛沉入到另一个世界。在那里,没有其他人,甚至没有她自己,只是一片的虚空。
梦莲悄悄地端详她。换上了干净的旗袍,没有生气,也难掩她的秀丽与优雅。她的贵族气息是与生俱来的。她到底是谁?她的父母是怎么样的人?
“你看,外面的鸟!”她忽然对梦莲说,指着外面。
梦莲凑近去看,不知是谁家放的鸽子,在蔚蓝的天空下飞翔。
“我小的时候,就经常靠在窗边遥望飞翔的小鸟,希望自己也有双翅膀,可以飞越万水千山。”袁茵茵缓缓的说。
“我也是!”梦莲快乐的说,很高兴与她有相似的体验。她们都是豪门世家出来的小姐,那种“富贵牢狱”的滋味也只有她们才会感受到!
“我失去了记忆!”袁茵茵平板的说,“偶尔我会做噩梦,梦见自己在森林里奔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呼唤声,可是我无法寻到声音的源头。”她看梦莲一眼,表情平静,“我知道金医生是过去的一个熟人。可是我不记得他了!”她苦笑一下,“骏呈说,如果过去并不美好,能够完全的遗忘,是一种幸福。是一个幸福的人。可以把痛苦埋葬。我不想回忆起过去。我希望未来过的好!你能理解我吗?”
梦莲点点头。
“你和我有缘!”她笑着说,“有时觉得,你就是我的从前,这样的天真、无畏、快乐。”她摸摸她的短发,“谢谢你,梦莲!”
她不知道她到底谢她哪里。
“金医生是个好人。”袁茵茵轻叹,“一个柔弱的人。他需要你这样强悍的人来保护他。我知道你很厉害。你不会服输。不要服输。记住,谁也打不倒一个女人,一个满腔热爱、有着美梦的女人!”末尾,她的语气变得非常有力量。仿佛不是从她口里说出的,而是从她全身发出的。
梦莲不确定这是否是一种托付。她让她保护金兰,可是一直都是金兰保护她呀!
卓骏呈接走了妻女。他们搬去了南京。她父母和他们夫妻的关系更加的亲近。没有多久,卓骏呈升了官。原本调父亲去江西的,忽然换了人。母亲说,父亲松了一口气。他不想去打内战,他宁愿在南京打麻将。
在江西,委员长吃不到好处。日本人节节进逼,先是《淞沪停战协定》,接着就是《塘沽协定》。日本的威逼,已经不再是遥远的东北的事情了。许多头脑清醒者,都感觉山雨欲来风满楼。
外乱已起,内部难宁。福建事变闹起来。委员长更加多猜忌。父亲干脆和母亲去欧洲游玩,以此避开锋芒。他想保存势力,不想像张学良。
金兰越来越忙。他们时常一个星期见不到面。他更多的出诊、上班,有时就在医院里休息,几天不回家。他明显的消瘦,太劳累的缘故。
周末,梦莲和李嫂炖了一锅骨头烫,放了一些中药,准备给他好好补补身子。
她直接去医院接他。她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把他拖回家,他不能这么拼命的工作。
“金医生在急诊室!”一个护士对她说。
她赶去急诊室,里面噪噪杂杂的,许多人的乱嚷。
“交出凶手!”一个凶狠的声音,“此人袭击领事,是大日本帝国的敌人!”
“这里没有凶手!”金兰沉稳的声音,“这里只有病人。请你们马上离开。这里是医院的急诊室,你们站在这里,将会防碍其他病人!”
“防碍其他病人?医院?我让你这里变成坟厂!”那人猖狂的叫嚣。
梦莲推开一道门缝,发现十几个黑衣的打手站在屋子里,金兰被他们包围着。他没有惊慌,平静的面对他们。整个急诊室已经被砸乱,桌椅七零八落。
一个打手上去推金兰,他冷冷的看着打手,不受他们的恐吓。
“搜这间医院!把这个臭医生带走!”领头的命令。
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冲进急诊室,但这时,金兰看见了门缝里的她,他向她使个眼色。她心头一紧,此刻不是逞强的时机。
她转身奔出医院,跑到租界巡捕房,带着印度巡警赶至医院。就在门口,和带走金兰的人马相遇。
“这里是租界!”她强硬的向那个头目说,“你们不能随便抓人!”
那个头目上下打量她。一个打手猥亵的笑说,“好漂亮的一个妞,来大爷抱抱!”
她上去就给他一个巴掌,他大约从未想到竟会遭打,一时目瞪口呆。她冷笑的说,“等到哪天,日本大军到达了上海,你们再猖狂。现在,这里是租界,这里是中华民国!”
金兰看向她,神色里满是担忧。
领头的家伙会看点颜色,他觉出她不是一般的来路。脸上多了笑容,眼珠里却冒出杀人的怒意。“小姐尊姓?这些粗人该打!”
“我姓周,广西的周家,知道吧!”她说。
领头者醒悟,看看她身后那一排持枪的巡捕,料到自己占不到便宜。他向她鞠躬,道,“幸会,周小姐,咱们后会有期!”说罢,招手,带着那帮气势汹汹的人马走了。
金兰握着她的手,攥地有些疼。黄包车慢跑在黄昏的街道上,海风吹来清爽的潮气,扫去了白昼的燥热。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感觉无比的安心。
“太危险了!知道吗?”他捏着她的下巴。他的手上还散发着浓郁的药水味。不知道何时开始,他很喜欢捏她的下巴,有时力道会大一点,让她觉得痛;有时会很温柔,仿佛在端详她的脸上是否有瑕疵。
她摇头,“我不怕,我要保护你!”
他轻笑,手臂将她揽的更紧。
金兰喝了半碗骨头烫,就不喝了。
“怎么了?味道不好?”她很失望,这可是她亲自去买的骨头喝中药,又亲自看着锅,扇着蒲扇做出来的,大热天,守在炉子边,汗水把衣服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