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了好半天门铃,李嫂才来开门。彭姐不悦,道:“这是怎么了?叫我家小姐等了好半天!”做惯了大家族的下人,彭姐相当“骄横”!
李嫂羞愧的解释:“方才接了医院的电话,所以出来迟了!”
“你接医院的电话?”梦莲一边走进院子,一边问,“金兰呢?”
“金医生还没回来?”李嫂回答。
她诧异:“今晚他不值班啊?他去哪里了?”她对金兰的工作安排了如指掌。他的生活向来是很有规律。上完班,就在家里。偶尔出去和朋友吃饭。他的朋友不多,她都认识。
“刚才电话里,林医生也问他去哪里了?他下午,上班途中就离开了医院,医院里还以为他是出诊了。明天一早就是金医生的手术,林医生说要和他查对一下。结果却找不到人。她还叫林医生给周小姐去个电话呢!”李嫂说。
梦莲给金兰的几个朋友电话,都没有他的消息。她又去了他常去的几个餐馆,也未见他的踪影。随着时间的推移,当外滩上的大摆钟敲响十二下时,她的所有耐性已经完全用完,她的担心也急速的加深。暗夜深重,他去了哪里?
如果天亮了还没有他的消息,她就叫警备司令部的人去找他。也许应该给父亲一个电话,她心里打算着。那天在父亲书房门口,他们的对话,梦莲还清晰的记得!
疲惫的回到金家。那两个女人也愁眉不展,大亮着灯,在客厅里枯等。
顾不得多么晚了,梦莲给林瑞恩去了电话。
“下午,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林瑞恩说。“一点上班,先是一个小会议,主要是讨论明早的那个手术。接着我就去看我的病人,回来以后,我问江医生,有没有见到金医生,他说没有。我四处询问,一个护士说,他匆匆忙忙出门了,似乎是紧急出诊。”林瑞恩的声音有些疲倦,大约是睡下又被她这通电话吵醒,神智还迷糊着。
她正想赶快放下电话,让她继续休息。林瑞恩忽然“呀”的一声叫,像是记起了什么。“你等等,让我清醒一下。”她顿了顿,说道,“下午是有件怪事来着。是我的一个病人,一个小女孩。她的妈妈站在病房外面的草坪上,金医生过去和她说了一会儿话。如果是一般的病人家属也不是怪事,金医生一向是很关心家属的。就是这位太太,感觉像是没了灵魂的躯壳似的。女儿住院五六天了,我都没听她说过什么话,和一般疼爱孩子、总是不停的唠叨的母亲很不相同。她一直沉默着,仿佛是咬定了牙关努力的承受一切不幸。她那一言不发的神态,令人悲伤。金医生乍见她时,神情很奇怪,从未见他那样失态过,似乎是认识她。”
金兰一向是很体谅病人家属的,所以那些家属也很乐意和他说话。梦莲想,他去安慰一下一个母亲没什么奇怪的。她越了解金兰,越觉得他的心地太过柔弱,一点也看不得别人受苦。他有一股菩萨心肠。他的大慈悲,对他人是好,对己身,就难免是痛苦。做医生是他的一种精神救恕,也是一种自我的枷锁。
那一夜,梦莲几乎忍不住要给父亲电话,叫他立刻派人来上海找金兰。当然她若真这么做了,也实在太大惊小怪。一个大男人,一夜未归,并不值得如此“担忧”。可是他不是旁人,他是金兰。是她的最担忧。
终于熬到天亮,她已在极度的疲倦中,沉入半睡中。院门的响声,立刻震醒了她。她揉着眼睛,冲出房门。金兰形神萧瑟、步伐蹒跚、衣衫不整的进了院子。
她迎上去,扑面一阵刺鼻的浓烈酒臭味道,在空气清新的早晨,这股味道令她反胃,中间竟还夹杂着廉价的香水味,清楚的表明,他昨晚去做什么了?
对他的一切担心,突然变成了一种讽刺。她松开扶住他的手臂,又用力一推,差点将他推倒在地。他像是一具行尸走肉,没有任何反应。对她、李嫂、彭姐视而不见,踉踉跄跄回了自己的卧室。
彭姐也瞧出他昨夜的行迹,露出鄙夷和愤愤的神情,把她拖出了院子。
“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就在大门口,彭姐给她来个“劈头盖脸”,“说的就是你。我就想,一个大男人,能去哪里?况且像他这种人,怎么能没有女人?又不是太监!”彭姐在心底里,替自己的“傻小姐”不值!
彭姐“洋洋洒洒”的骂,梦莲多数没听进去。浑身无力的返回公寓。身心都疲惫,一头倒进床上,蒙过被子。想大睡一场,把一切都忘记。可是,越想睡,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胡思乱想,头脑就越清晰。直到头疼欲裂,她的大脑还在转动,不肯休息。
临近暑期考试,就算她再怎么不在乎学业,考试怎么也得应付一下。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她突击复习,每天学到很晚。虽然学业很重,考试的压力很大,可是,她的头脑里,最大的那块石头,还是金兰。她反复回想到那个清晨,他的颓废,他的酒味,他身上的廉价香水味。她不停的想,却不肯让自己面对。从那个早晨,她有好长时间,没去找金兰。而他竟也没来找她。
虽然她们没有见面,但并不意味着她们失去联系和失去彼此的消息。李嫂和彭姐几乎天天通电话。李嫂想告诉她金兰的情况,可是她觉得自己是下人,不配和小姐打电话,就让也是下人的彭姐接电话。即使她想摆脱金兰,似乎也不可能。何况她并不想摆脱。所以多管闲事的妇女,有时还是非常“窝心”的。
根据李嫂的“汇报”,自从那个烂醉如泥的早晨之后,金兰时常酒醉的回家,或者夜不归宿,情形非常的糟糕。他一定有了很大的伤心事,无处诉说,只好以酒精麻醉自己。这和她熟悉的从容不迫、优雅清淡的金兰差别巨大。到底是什么导致他如此的自她折磨呢?
终于考完最后一门,梦莲伸展懒腰,打着哈欠,以绝对不淑女的姿态,依靠着椅背。紧紧圈住的“考试弦”松了,她也忽然被抽去了力气,浑身如一滩泥水。
慢慢吞吞走出学校,走着走着,竟走到了金兰工作的那家医院。她转身返回。正是下班时间,一些护士从她的身边经过。她的脑海里猛然记起一些她以往绝对不会在意的小事:金兰很讨女人喜欢,老的、少的、美的、丑的,几乎所有的女人都会对他过目难忘,可能因为他过于俊美的容颜,或者是他翩翩的举止和天资的聪颖。他是那种永远出类拔萃的人,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埋没。医院里,护士们一律的喜欢他,他似乎也很乐意帮助她们。她曾经“无意中听到”护士关于金兰的议论,那种倾慕的口吻足以令她不舒服。可是她以前却没多大感觉。为什么现在却像毒刺了呢?
“周小姐?”有人喊她。
她回过头,发现是江医生,他和金兰在一个办公室。
“金医生还在里面!”江医生说。他是个温和的年轻人,三十岁左右,是个乐观主义者,每次见到他,都会发现他嘴角的快乐微笑。她以前也是这样,可是,现在却逐渐把微笑给丢掉了。
她慢慢爬上楼梯,转弯,走向金兰的办公室。已经下班,走廊上非常的安静。好久没有闻到消毒水的味道,此刻,这早就熟悉的味道竟分外的刺鼻。
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举手敲门之际,里面传来说话声,是金兰和林瑞恩的声音。她的动作停住,屏息倾听。
“这件事就麻烦你!”金兰说。
“你太客气。她本来就是我的病人,我治好她是她应尽的责任!”林瑞恩回答。
“这阵子真的很感激你!”金兰说,“如果不是你,我就是想出力,恐怕也不可能!”语气稍停,“另外,还有一个请求!”金兰犹豫的说。
“请说,我能够帮到忙的,一定竭力去做!”林瑞恩很痛快。而梦莲听了,却十分的不舒服。她似乎对金兰太好了!
“对她的事情保密!”金兰沉稳的说,“我不希望很其他的人知道她。”
“周小姐呢?”林瑞恩问。
“她?她还是个孩子,知道什么?”金兰惊异林瑞恩会想到她。
“那天晚上,她曾经给我电话,我把那个孩子的事情简单的说了!”林瑞恩说,“当然不是太多,我想她也许会胡想!”
“她不会的!”金兰肯定的说,“她要是有疑问,早就来追问了。她的性格她最了解,一点事情也藏不住。”
“最近好长时间没见到她了!”林瑞恩话里有话。
金兰没有半点猜疑,“她忙着考试。这个丫头,平时只知道玩,到了考试才临时抱佛脚。对了,是不是今天考完?今天几号?”
“五号!”林瑞恩回答。
“糟糕,这么晚了,一定考完了。我还准备她考完试,接她到锦江饭店大吃一顿!”金兰的声音到了门口。
梦莲迅速的跑回到楼梯口,心口砰砰的乱跳。同时,多日来受伤的心得到了一丝安慰,这个家伙总算还记得她,没有做到,可是他想到了。
“金兰!”她故意站在楼梯口喊,装作才上楼的模样,“你还在吗?”
“在!”他走出办公室,“考完了吗?走,去大吃一顿!”
“我想吃法国大餐!”她叫喊。
“没问题!”他心情愉悦。
他们吃完饭,又一起在外滩散步。清爽的海风吹来,带着潮腥的咸湿气息。浦东悄无声息,浦西歌舞升平,江水哗哗的流淌。她走在他的身边,心满满的,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除了他,她什么也不需要。可是他知道吗?
暑假梦莲没有回南京。她想解开金兰和林瑞恩的秘密。她知道凭她的那些小伎俩,是不足以“撬开”金兰的嘴巴的,她把矛头对准林瑞恩。她刻意的和林瑞恩拉近距离。几次三番的缠着和她一起逛街、吃饭。她和金兰不同,她一点没有把她当作小孩子。这就是所谓的“女性的直觉”吧!
“你以后想做什么?”林瑞恩问她。
梦莲故作认真思考的模样,回答道,“不知道!”标准一副“白痴儿童”的神气。
“你不是在学习医学吗?”她问,“你不想做医生吗?”林瑞恩引导梦莲。
她茫然,做医生,似乎太遥远了。况且就她这粗糙的性格,能给病人治好病吗?她对自己没有把握。
“还是想结婚?”林瑞恩继续试探她。见她不回答,她又说,“难道你没有想过,找一个相爱的男人结婚,组成家庭。这也是人生很重要的一部分。”
“我才不会结婚!”她哈哈笑着说,“女人,一旦结婚,就乏甚可称!像我妈!”当时她确实是这么想的,她还太年轻,对于婚姻还未做思考。
林瑞恩淡雅的笑。“你没有中意的男子吗?”
“你呢?”她反问,同时又天真的靠近她的耳边低声说,“江医生如何?如果你点头,可以叫金兰去说说!”
林瑞恩的笑有点僵硬,她是个面皮薄的女人。这是她的弱点,她要善加利用。“你不会喜欢金兰吧!”她语出惊人。
林瑞恩脸色骤变,一块儿红,一块儿白。她说中了她的心思。林瑞恩懊恼,原本是她来查探这个小丫头的口风的,但是现在,却被她将了一军!
梦莲继续说话,“我妈对我爸说,金芷庵年纪也不小了,不能总这样下去,我们本家有个老姑娘,三十了,没有出嫁,她也是才女,长相也美,就是因为心性太高傲,一直不肯屈尊,所以就延误了婚姻。她和芷庵倒也般配。”她胡说八道。她母亲才不会关心金兰的皮毛。
然而林瑞恩绝对相信她的话。他的心里顿时如同落进冰窖里。看出她的眼中露出明显的痛苦。梦莲心内暗喜。哼,你想和她斗心思,差的远。
“金医生的态度呢?”林瑞恩可怜兮兮的问。
“他呀!总不能一辈子一个人过吧!”梦莲说。
林瑞恩顾不了她,她独自伤神。梦莲站起来,在林瑞恩的家里乱走。林瑞恩为了在金兰面前“表现”,故作热情的邀请梦莲到她家里玩耍。
林瑞恩是个趣味高雅的女子,某种程度上,倒真的挺符合金兰对女性的要求。梦莲有些愤懑。难道女子都要如林瑞恩这样的温柔、有才情才得到男子的喜欢。她偏不,她就是做她自己,管别人怎么去想。况且世间的那些“驴男子”根本就不值得她去喜欢!
电话忽然响了,林瑞恩还在发愣,梦莲替她接了电话。
“请问林医生吗?我是袁茵茵!悠悠她又发烧了!”里面的一个着急的声音传来。梦莲傻住了。
梦莲终于解开了他们的秘密。袁茵茵在上海。金兰已经遇见了她。
这是闸北的一处普通二层楼房。黑洞洞的弄堂,没有一盏路灯,附近传来夫妻吵架、孩子的哭闹声,接着是持续了好久的狗叫。这里是普通的平民居住区,比那些苏州河边的棚屋,显然好许多;但和法租界的那些洋房相比,这里就是尚可以挡风雨的“狗窝”。居住在这里的,多半是城市里有份工作,却收入不多的人。他们的生活很艰难。
走在吱吱作响的楼梯上,梦莲的心莫名的急速跳动。终于,站在一扇普通的门前。吱呀的一声响动,门开了,露出一张脸来,“林医生!”黑影里,看不清她的样子,只听她的声音是那么慌乱无助。
林瑞恩匆忙的进去,她也紧紧跟随。
在昏暗的黄色灯光下,她又见到了袁茵茵。比起上一次,她更加的衰老,眉宇间透出不堪重负的疲倦与痛苦。她很随意的穿了一身碎花睡衣,即使在那么暗的灯光下,也可以看见睡衣上的污渍,脚下是一双过于大的拖鞋,似乎是男式的。现在的她,俨然是一个上海的家庭妇女。她没有认出梦莲,她的全部精神都集中在孩子身上。
不是念忻,是个女孩。看不出多大岁数,或许四五六七岁。薄薄的毯子盖着她瘦弱的身躯,一张小脸,双目紧闭,额头覆着毛巾。她的心里有些发酸。呆呆的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上一次见她,她总算还维持着高贵的外表,衣着得体;现在……
林瑞恩给悠悠打了一针,安慰袁茵茵说,“别担心,只是发烧,没有大问题。等一晚上,天亮退烧,就好了;如果没有,你再送她去医院!”
“谢谢你,医生!”袁茵茵无力的说。
“她是什么病?”梦莲发话了,她们这才注意到她。
袁茵茵在看到她时,有一刹那的失神,仿佛跌入了记忆的深渊,转而露出苍白的微笑,问,“您是护士小姐?”
她摇头,“我是周梦莲,咱们在火车上见过!记得吗?”
她有些狐疑,看她一会儿,道,“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梦莲不相信她不记得她,她如果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