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里的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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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里的陌生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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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他的话里漏洞百出,但对方不是警察,没有一点防范之心,什么都讲了,常山已经知道了他想知道的一切。苏瑞很好,身体没事,没有出车祸没有发病,精神也还好,可以一早去订墓穴和棺木。并且有人在陪着她,这才是常山最放心的。
客厅里一张椅子倒在地上,常山扶正放好。苏瑞是真的没回来过,一切都是她离开时的样子。冼净的衣服没有收,椅子没有扶起,茶几上还有喝了没洗的水杯。这都不是苏瑞的作风。苏瑞是很讲究的人,家里容不得一点脏乱,常山在她的培养下,也学会了整理房间洗衣服做饭养鸡除草,还有许多的杂活。维方德先生和苏瑞不单抚养他长大,还教会他生活的技能,他除了感激他们,还想要报答他们。可惜维方德先生没有等到那一天,而苏瑞不想看到那一天。
寂静的房间里忽然电话铃响,常山心一跳,跑去接听。也许会是苏瑞打电话回来,他带了一丝希望。
等拿起电话,对方喂了一声,常山的心才闷闷地落下。不是苏瑞,是云实打来的。云实温柔的声音在电话线的那头问他好不好,要不要她来陪他。常山听了想哭,只能嗯一声。
云实又说,维方德先生的事她很难过,苏瑞一定很伤心,你多安慰她。
常山用最平静的语调回答她的问题,说不用过来了,要是可以的话,明天去墓地参加葬礼吧。
云实说我一定去,维方德先生是个好人。还有苏瑞,还有你。你真的不要我来陪你?
常山笑一下,虽然云实在那头看不见他的笑容,但他习惯了和她说话时面带笑容。他说真的不用,我想一个人呆一天。
云实说,那你好好休息,我不打扰你了。
常山说谢谢你。云实轻轻笑了一声,又觉得这个情形下不应该笑,忙停止了,说,那我挂了。常山说好。等云实挂了电话,常山才放下。有云实的关心,他觉得好过多了,不再有全世界都遗弃了他的感觉。
常山照平时的习惯把房间清扫干净,吸尘除灰。屋子内部的卫生做完,又给园子里的花木剪枝割草浇水。趁着下午太阳好,洗车打蜡,扔掉车库里几大包垃圾。后院的鸡咕咕吵着,他执起扫帚打扫鸡舍,喂了食水。一直忙到傍晚,才觉得肚子饿了,放下手头的活,去厨房找东西吃。
冰箱里有牛奶和果汁,一袋面包已经有了霉点,他拿出来扔掉。再看烤箱,里面居然有一只深烤盘,上面覆着锡纸。常山忙拿出来,揭开锡纸盖,里面是一只烤好的鸡,填料是苹果片。烤盘底部的油脂已经冻结,但没有坏,闻一下,依然香气扑鼻。常山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他把鸡拿出来切成薄片,铺在苹果上,再次加热。
加热鸡肉的时候,他做了煎饼。面粉加牛奶用叉子调匀,加少许盐和胡椒粉,一点干的百里香,用黄油润了平底锅,煎了三张薄饼。维方德先生和苏瑞教会了他做美式菜,云先生和太太教会了他做中国菜,他靠着这两手,将来在大学必定会饿不着,还会大受欢迎。就算这会儿出去到快餐店打工,光是切洋葱和马铃薯就可以让他生活下去。
常山不担心他将来的日子会过成什么样,他担心苏瑞在他离开后,会是怎样的冷清。
他把煎好的饼和加热好的鸡肉苹果片端到餐桌上,倒了一杯果汁,一个人吃午饭。屋子里静得只有冰箱启动时发出的声音,常山看看这屋子,想起在这里度过的快乐时光,心里知道,这将是他在这屋子里的最后的晚餐。
常山流着眼泪吃完他的晚餐,清洗好盘子和煎锅,把厨房收拾得光可鉴人,散发着清洁剂里常含的柠檬香精的香味。想起他早上洗的衣服已经晒干,去收了回来,叠好。从壁橱里找出一只睡袋的外包装袋,把他的衣物都装了进去。他的衣物不算多,一只睡袋还有空余,再塞进去两双球鞋几双袜子、一顶棒球帽和两只棒球手套,便差不多了。
两只棒球手套都是维方德先生送他的生日礼物,一只小的是在他八岁生日时送的,一只大的则是前年他过十六岁生日时。小的那只早就戴不下了,维方德先生便送了他一只新的。维方德家的经济只能算中等,早年因失业还欠过债,后来维方德先生在这个小城找到了工作,安定下来,每过两年升一级,如今已经做到了小主管。因此他的物质生活从来不曾缺少过什么,别的男孩子在这个年龄段有的,他也有。
常山这个时候回想起他这十多年来在维方德家的日子,也可以算得上天堂了。不是每个寄养儿童都有他这么好的运气,遇上宽厚善良的维方德先生和苏瑞。如果命运一定安排他会遇上昨天那样的事情——失去维方德先生,苏瑞伤心之下不再想和常山维持下去——那维方德先生恰恰在这个时间心脏病发作离开世间,就是对常山最好的一种结果了。
也许维方德先生已经支撑到了最后,他看到了养子成人,没有他的庇护也可以很好地生活下去。难怪苏瑞要恨他,他只尽力尽到了父亲的责任,没有像结婚誓言说的那样,陪伴她到白头。如果苏瑞所说的都是真的,抚养他只是维方德先生的坚持,那苏瑞确实没有责任再负担他的感情寄托。只是这十多年母子情深,不是说斩断就可以斩断的。籍由伤害亲人发泄愤怒,也只有亲人之间才能有作用。真正是自己不关心的人,那再怎么冷酷决绝,都不会对对方造成一点伤害。
常山在这一个夜里长大。他整理好他这些年攒下的书、照片、唱片、CD、影集,还有杂物,值得带上的再装一个包,其它的用一只黑色垃圾袋装了,趁着夜色悄悄扔到垃圾箱里。有些东西都要到指定日才有垃圾车来回收,他等不到那一天。
到清晨,他已经把他所有的东西都整理完毕,两个包放进了车子的行李箱里。他洗了澡,收拾干净浴室,时间还早,在睡了多年的床上小睡了一会。再醒来,天已经大亮。他吓了一跳,忙看看表,还好,没有过葬礼的时间。他起床,换了一身参加葬礼才穿的黑色西服,下楼到客厅翻出电话黄页,找了一家小汽车旅店,订了一个小房间。
最后想起一件事,去后院捡了鸡蛋,喂了鸡,把装鸡蛋的篮框放在餐桌上,看了看这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家,锁上门,开车去墓地。
在墓地找到管理员说的D片区A排3号,两个墓地工人在工作,墓穴正在被挖开,参加葬礼的人一个都没到,他还是来早了。而他忘了吃早饭,这个时候,胃揪紧了似的痛,他额上冒着汗,想呕吐。
虽然是早上,夏天的太阳已经很烈了,他到墓地边缘的一棵树下站着,看着墓工挖墓穴。
快到十点时,墓穴已经挖好,两个墓地工人带了工具离开。常山走到墓穴边上,看着一米多深的坑。过了一会儿,像是有人过来。常山抬头看,是苏瑞穿着黑色的丧服来了,陪着她的是和她差不多体形的一个中年女性,常山记得她几年前曾到维方德家来过圣诞,名叫南希,是苏瑞的表姐。常山还记得她离了婚,一个人住在弗吉利亚州的詹姆士顿镇。原来这两天是她在陪着苏瑞,常山放心了。
他迎上去,对苏瑞说:“母亲,你来了。”苏瑞冷淡地看了他一眼,说:“你来参加维方德先生的葬礼?也好,他值得你送他一程。”
“他值得我所有的尊敬。”常山说,“母亲,还有你。没有你们,就没有现在的我。”
“是吗?”苏瑞疑惑地问,“在我说了那些话之后,你仍然这么想,我倒觉得有些奇怪。”
苏瑞的表姐也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常山,在苏瑞耳边低声说:“这就是那个中国男孩?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常山不记得她的姓氏了,离婚后她应该恢复了娘家姓氏,而两个姓氏他都忘了。他只能含糊地说:“你好,南希姨妈,谢谢你从詹姆士顿镇赶来,母亲刚从医院出来,有你的陪伴,她会觉得安慰。”
南希挑了挑眉毛,不理他,对苏瑞说:“你说的没错,他是个深不可测的孩子。你看他的眼睛,像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常山的眼睛少年时还带点棕色,这两年越长越黑,和云实一样,黑得像两口深井。而苏瑞的瞳仁是浅淡的榛子色,维方德先生的瞳仁是灰色,南希的瞳仁是浅褐色,都比他的浅淡。他们的喜怒哀乐都明显地从眼睛里流露出来,因此常山的黑眼睛,在南希看来,不知隐藏了多少心思。
她对一个陌生的孩子、一个与她毫无利害冲突的孩子、一个刚失去父亲是孩子不肯有一点的同情心,这让常山愤怒。他可以忍受来自苏瑞的冷淡,而不是所有人。显然这两天南希在苏瑞的耳边作了不少的建议,苏瑞像是很听她的。
“南希姨妈,如果我的眼睛颜色这么让你不安,那我一早就去买一副蓝色瞳膜来戴,那样一定能让你满意。”常山无力地说,“对不起,让你不安了,可这个是我无法改变的事实。”对苏瑞,他可以退让到底,而别的人,他不打算让他们的不满意,来影响他的心情。他们高不高兴,他不在乎。孤儿都有来自自卑与自尊双重的压力,有时自卑多一点,有时自尊多一点。有时自卑太多,相应的自尊也就越多。他们除了用冷漠孤僻伪装自己,没有别的武器。
南希笑起来,像是被常山的话逗得乐不可支。她对苏瑞说:“亲爱的,你能忍受这么多年,太了不起了。艾伦·维方德是个愚蠢的人,你要同时忍受他们两个,我都替你摇头。我以前就对你的母亲说过,说亲爱的苏瑞太善良了,受了不少苦。当年你铁了心要嫁给艾伦·维方德,我们都劝你,你却一意孤行,以至弄成今天这个样子。”
苏瑞的脸色变得极端不好看,“艾伦·维方德先生是我的丈夫。”苏瑞说,“他已经去世,请不要再说他的坏话。”
南希耸耸肩,知道说错了话,闭上嘴不再说了。

Chaptre 5 葬礼

他们说话的时候,陆续有人到来。维方德家的邻居,艾伦·维方德工作地方的同事、下属,和上司,还有苏瑞的朋友。看来苏瑞在这两天里安排好了一应的事务,通知了亲朋好友故交邻居,该来的人差不多都来了。个个穿着黑色的衣服,在这个夏天的上午,热得出汗。好在是参加葬礼,人人都带了手帕,擦着汗,与苏瑞问过好表示过遗憾之后,站在墓穴的一边,等着葬礼开始。有与常山认识的,像维方德家的邻居和来过家里一起喝着啤酒看球赛的同事,也和常山说两句客套话,常山一一道谢。
这其中只有云先生一家是因为常山而来的,他们并不是维方德先生的朋友。云先生和太太空着手,云实带了一捧白色的香雪兰,用白色的纸裹着。云实看到常山,跑上两步到他面前,见他脸色发白,关切地问:“你还好吗?”一只手放在他脸上,摸到一手的汗,忙从包里取出一块白手绢来替他擦汗。
常山享受着她的温柔,她的手凉凉的,让他心安。跟着云先生和太太走到他面前,他迎上一步,不着痕迹地避开云实的手,对他们说:“谢谢你们能来。”在云先生云太太面前,他不好表露得和云实太过亲密,虽然他很愿意享受云实自然流露出的关心。
云先生按了按他的肩,说:“脸色不太好,不过比我想的要好很多了。维方德太太还好吗?”云先生想问的是她原谅你了吗?你们彼此谅解了吗?但他既然没有告诉太太和女儿常山曾在维方德太太那里受过什么委屈,那他也只好问得含糊了。
常山也知道他的意思,同样不想让云太太和云实替他担心,更多的是想在他喜爱的女孩面前保留一点自尊。他无奈地摊一下手,云先生也就不再多问了。云太太礼貌地去和苏瑞寒暄,苏瑞只淡淡地回答了一句谢谢你,就不肯再和云太太说话。云先生扶了云太太站在一边,两个人都用担忧的眼神看着常山。常山低下头,难堪得恨不得跳进坑去。
因常山的关系,云实常去维方德家,和苏瑞也熟,苏瑞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对云实很客气,每次她去维方德家,苏瑞都会装一篮鸡蛋叫她带回去。云实并不知道常山和她有了矛盾,仍然像往常一样去和她说话,说苏瑞,我很难过。发生这样的事,太不幸了。有什么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尽管叫我。
苏瑞只朝她点点了头,没有回答。云实有些不明白,回头看一眼常山,常山上前挽了她退下,云实只当她刚失去了丈夫,没有心情说话,也就不甚在意。
墓工运了棺木来到墓边,墓地的管理员指挥大家站好。南希扶着苏瑞站在最前面,常山站在苏瑞的下首,来宾站在另一边。
管理员问是不是人都到齐了,到齐了葬礼就可以开始了。苏瑞示意他开始,管理员做个手势,让墓工下葬。墓工启动升降机械把棺木放进墓穴里,停在预定的位置上。
艾伦·维方德的上司致了词,他穿一身笔挺的黑西装,整了整黑领带,拿了一张小小的稿纸来照着念。说艾伦·维方德先生是工作上可信赖的伙伴,生活中大家的朋友,妻子的好丈夫,孩子的好父亲,失去他,是我们大家的损失。他自从进入TENMA公司十年来,一直兢兢业业干好委派给他的各种工作,从最低层的设备维护做起,不管是大雪天还是龙卷风的季节,从来没有出过差错,是TENMA公司的优秀员工。我们以有这样的员工而骄傲,以失去这样的员工而惋惜,愿他在天堂安息。
一番话说得苏瑞和常山都掉下了眼泪。挨下来是艾伦·维方德的朋友和邻居们的告别仪式,最后牧师照惯例作了简短的祷告后,往棺木上撒了一把土。苏瑞放进一朵白玫瑰,来宾绕着墓穴走一圈,扔下更多的花。常山忘了带花来,云实把带来的白色香雪兰递给他,自己只留了一支。
等所有的来宾走完,墓穴的土掩上,墓前只剩下苏瑞和常山,南希站得稍远,似乎有意避开,好让他们说话。云先生和云太太去车里等云实,云实想和常山在一起,常山示意她去车上等,他和苏瑞有话说。等云实去了,常山试着做最后的挽救。
“母亲,父亲的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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