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老屋一直在等着我们,等着母亲布满褐癍的手最后的抚摸。等待当年的孩子,再看一眼它斑驳的木纹。
山不在了,河不在了,但老屋尚在,与我们母子相会于它生命的夕照。
老王后来告诉我,五十年代,贯穿伊宁市的河流只有两条,背后依山的就是这条河。后来,城市变迁,山被砍平,填了河床,地表上的旧貌已渺无音讯。此地原来确属巴岩岱管辖,但行政区划几经变更,如今已归属市区,难怪母亲在巴岩岱百寻不到了。
我们依依不舍地告别老屋,我从摇曳的榆树摘下几片树叶,从地上拘了一捧黄土。我会把它置于父亲的墓前,我猜他会在有月亮的晚上,轻轻地闻着树叶,用手指捻着黄土纷纷落下。父亲一生戎马生涯,他眷恋他骑马挎枪走过的地方。
母亲安宁了,好像同我交割清了生命的最后一笔帐目。我却接过一副沉重的挽具。你已知道生命的源头,你不由得张望生命的尽头,心中惴惴。当你有朝一日,一切归于永恒,背负黄土,仰望星空,检点一生:你啊你,可对得起三千银翅、一篷绿荫、古旧的木纹和一个名叫小胖子的老兵?!
离开新疆前,我应邀作一场讲演。主题发言以后,我说,我有一个私人问题,求助大家。我出生在伊宁巴岩岱,我不知巴岩岱是什么意思?谁能帮我解答?不一会儿,纸条递上来了,说:“巴岩岱是一句蒙古语,意思是──大雁落脚的地方。请问你何年再回新疆?”
我一时热泪盈眶。新疆是我生命的始发站,只要我还在天际运行,无论飘到何方,都会彗星回归。
又传上来一张纸条,上书:“我们几位伊宁人,想把自己的家腾出来,为你建一间文学馆。让天下更多的人们知道,伊宁出了个你。”
我感动,为着家乡人的热忱。半晌,我说,毕淑敏何德何能,能承受伊宁人的如此盛情?我的老乡们,听我一句话。自家的房子,还是好好装修,住的宽敞一些为好。如果实在空闲,就开一个小饭铺,卖手抓羊肉和伊犁草原上的马奶酒吧!那是天地的精灵。
*女抓捕手
她抚着膝盖说,我也很为自己抱屈。但没有办法啊。你想,我买的算是工作服。能穿着裙子,一脚把门踹开吗? 我如受了惊的眼镜蛇,舌头伸出又缩回。把门踹开!乖乖,眼前这小女子何许人?杀人越货的女飞贼? 见我吓得不浅,那女子莞尔一笑道,大姐,我是警察。 我像个真正的罪犯那样,哆嗦了一下。
为了雪山的庄严和父母的希望
我发表处女作是一九八七年,那一年我已经三十五周岁了。处女作中篇小说《昆仑殇》获第四届昆仑文学奖。
编辑说,看你的写作水平,应该有十年以上的写作经验了。在这之前,你在干什么?
在写作以前,我在遥远的西藏当兵,学的是医务。十一年之后,转业回到北京,在一家卫生所当所长。我在白衣战士的那条战线上,当到了内科主治医师的位置。假如不是改了行,就当到了副主任,您现在到医院看我的门诊,就要挂三块钱一个的号了。
一个女人,更具体地说是一个医术很好颇有人缘的女大夫,为什么要弃医从文,在已过了“而立之年”的沉稳日子里,要拿起生疏的文学之笔开始艰难的跋涉?
在许多孤寂写作的深夜,我对着苍天自问。
我不知道。
但是我感到一个苍凉而喑哑的声音,在寒冷的西部呼唤我。
我知道苍茫的云隙中,有一双期望的睿眼在注视着我。
我没有办法抗拒。你可以违背一个人的意志,但是你不能违背一座雪山。
这就是昆仑山啊。我们民族最伟大的峰峦。
不管文化古籍里怎样考证,说传说中的昆仑山是现如今的什么什么山,我总认为它不是一座具体的山,而是一个象征。想想那时候,交通工具多么不便,又没有精确的地图,指南针还没有发明出来。古人们绝不可能把山与山的分野搞得条块分明。他们只有对着西部广袤的隆起兴叹,在落日辉煌的余辉里,勾勒云霭中浮动着的鬼斧神工的宫殿……于是他们把无数神奇的传说附丽其上,敷衍出最雄伟的想象。那里有九条尾巴的天神把守的天宫,那里有直插云霄的天稻,每一粒谷子都是鸡蛋大的玉石……
无独有偶。在印度辽阔的恒河平原上,更为优雅的神话野火般流传。赤足的人们向西眺望,看到皑皑的冰峰劈裂云霄。他们认为有超凡入圣的法力统治其上,于是说那里是佛祖居住的地方……
两大古老种族神秘的目光交汇于此一~这就是地球上最高耸的原野——藏北高原。
当我十六岁的时候,离开北京,穿上军装。火车不断地向西向西,到了新疆的乌鲁木齐。又换上汽车向西向西。在茫茫戈壁上奔跑了六天以后,到达南疆重镇喀什。这一次汽车不是向地面上的哪个方向行驶了,而是向“天上”爬去。又经历了六天无与伦比的颠簸,我作为藏:北某部队第一批女兵五个人当中的一员,到达了这块共和国最高的土地。
这块土地是喜马拉雅山、冈底斯山和喀喇昆仑山聚合的地方,平均高度在海拔五千公尺以上,它有一个奇怪的名字,叫做“阿里”。
没有人知道“阿里”是什么意思。我曾经问过博学的藏学家,也没能给一个明晰的回答,只是说这个词汇可能属于一个早已消亡了的语系。于是我就沿用了一个我在阿里搜集到的民间传说:阿里的意思是“我的”。
“我的”什么呢?我的高原?我的山川?我的牦牛和我的盐巴?我的清澈的湖泊和险恶的风暴?不知道。人类的远祖用我们不懂的语言,为我们留下了一道永恒的谜。也许在先民们眼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灵性的,它们都在呼唤喊着“我的”。
我小的时候,学习很好。语文好,数学也好。语文老师说我以后可以当个记者(不知为什么她从来没提到要我当作家,可能觉得当记者比较实际,而如何才能当上作家,她也不知道)。数学老师则说我以后可以上清华大学,成为一个女数学家。我回到家里,很高兴地把这些话学给妈妈,没想到她训斥我说,这都是老师们逗你玩的,你永不要相信别人说你如何好的话。
我挺伤心的,从此养成了对别人的夸奖总是半信半疑。我不知这习惯到底好不好,但它使我在荣誉面前天生的镇静起来。
我小学毕业后考进了北京外国语学院附属学校。据说是很难考的,录取率只有几百分之一。更不消说,各小学校都是把招生单给了最优秀的学生,使竞争出奇的激烈。而且女生录取的很少,只及总数的四分之一。
我考上了,妈妈难得地高了一回兴,但是我已经养成了荣辱不惊的脾气,并没有特别的兴奋。
在外语学校读书的时候,我的成绩依然很好。我现在还保存着一张当时的成绩单,所有的科目平时都是五分,期末考试都是“优”。我后来在军医专业学习的时候,每次考试也都是第一。由于一贯的优异,使我在内心深处看不起在校学习这件事。你想啊,上边有老师喋喋不休在讲,周围有同学可研讨,你什么事都没有,一门心思学那点前人遗下的知识,你要是还学不好,不是太说不过去了吗?
我在外语学校最大的收获,是见了一个比较大的世面,读了不少的书。退回去三十多年,许多社会名流的孩子已经在反帝反修的同时,孜孜不倦地开始学习外语。我们这所学校干部子女的密集程度,大概超过了京城的任何一座学校。我的父亲是军队的一位正师级干部,但相比之下,我只能算作贫民子弟。由于我优异的学习成绩,使我保持了一种尊严的生活态度。我得以近距离的观察到真正的“贵族”气派,看到它的华贵,也看到它的赢弱。
读了许多的课外书,则得益于文化大革命的停课。我们学校里有一个很大的图书馆,平日里我们是没有机会读小说的。功课压得非常紧,老师原本要求我们夜里说梦话都要用外语的。只是图书馆里的书可不是无偿看的,看一本,要写出一篇批判文章。
刚开始大伙觉得这个交易做得来,不就是看完之后胡乱照着报纸抄点革命词语就能交差了吗?于是大家都去借,并相约看完了自己的那本以后,彼此交换。这样各人写一篇批判稿,并可以看几本好小说。
但实践的结果并不美妙。很多人书是看了,但批判稿久久写不出来,时间长了,就失去了继续借书的资格。我也不愿意写大批判文章,你想啊,都是世界名著,看的时候,对大师们佩服得五体投地,书皮一合上,就要批判他们,这是一件多么残酷的事情!但管图书馆的小个子老师很严厉,交不了稿,你就永不要想从她的手里再借出一张纸。为了阅读大师们的作品,我只有硬起头皮来批判大师们。
道理虽说明白了,但写的时候,心痛如绞。我终于想出了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比如看完《复活》,我就在纸上写:以下部分暴露出列夫·托尔斯泰的资产阶级人道主义倾向……然后我开始大段地抄录老托尔斯泰的原文,抄得很仔细,连一个标点都不曾错落……
还书的时候心情好忐忑,生怕小个子老师看出什么。没想到她连连表扬我的认真,原来她是只看标题,看字迹是否整齐,看篇幅的长短,并不在意你写的是什么。
只有我一个人坚持借书和写批判稿了,同屋的同学开始央求我,要我看完了书暂不要还,让大家都传着看一遍。我当然不能拒绝,只是有的人看得很慢,已经过了好多天了,你问她看完了没有,她还说没完。知道书看到半截被人夺走的苦处,我不好意思催,只得耐心地等。但看惯了书的人,就像大烟瘾,是很难忍得住的。我就在下次借书时想办法——连借带偷。图书馆的小老师对我已是十分的信任了,每次我来借书,她不跟着了,让我自己在书架里挑。
我们的图书馆是一座建立于本世纪初的西式楼房,窗户很高很小,像旧时的教堂。加上书架遮挡了大部分的阳光,走道幽暗深邃。这真是一个作案的好场所。我在书架里转啊转,看到一本好书,就夹在胳窝的衣服里……这样几圈下来,双臂就像机械的木偶,动也不敢动了。最后僵硬地走到老师跟前,只把手里抱着的书登记。
这样我看好几本书,只需写一本书的大批判稿,不但减轻了手的负担,更重要的是减轻了心灵的负担,不必昧着良心写那些可怕的话了。更不消说我的同学们也可以比较从容地看我借来的书了。
但还书的时候,气氛挺吓人的。借的时候,只图一时快活,完全忘记了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掏出来的书,可还的时候一定要归位。小老师是很认真的,一旦她发现大量的图书放错了地方,怀疑到了我的身上,我的秘密书库就彻底摧毁了。我谨慎地控制着偷书的数量,严格地完璧归赵。每次还书的时候,身上夹带着好几本书,像个沉重的孕妇,还要等着小老师验收批判文章,心中狂跳不止。待老师那里过了关,急急钻进书架的峡谷,拼命回想上次取书的位置,冷汗涔涔。好不容易放了回去,刚轻松了一秒钟,又贪婪地开始了新一轮的夹带……
同学们坐享其成,却全然不体谅我的苦衷。轮到我要还书了,她们就耍赖,说还没看完呢。我紧着催她们,她们就说,谁能跟你似的,看得那么快啊,要不这样吧,书你现在就可以拿走,但是你得把书中的故事讲给我们听。
于是,在文化大革命最激烈的年代,在北京城内一所古老的校舍里,每逢夜深人静,在一间住着八个女孩的房间里,就会传出我转述名著的声音。中外文学大师的智慧,像月光清冷地笼罩着我们,伴我们走进悠远的梦乡。为了给同学们讲得不露破绽,我读原著的时候就格外的认真。几十年过去了,我的一位现已在美国定居的朋友,说她至今记着我给她讲过的《笑面人》,而且拒绝看雨果的原著。她说,毕淑敏在那个夏夜所讲的笑面人是世界上最好的笑面人,我再没听过比这更好的故事了。
对这个评价,我淡然一笑。知道这是她在怀念自己的少女时代。
我从北京来到西藏的阿里当兵,严酷的自然环境将我震撼。所有的日子都被严寒冻硬,绿色成为遥远而模糊的幻影。
吃的是脱水菜,像纸片一样干燥的洋葱皮,在雪水的浸泡下,膨胀成赭色的浆团。炒或熬以后,一种辛辣而懊恼的气味充斥军营。
即使在日历上最炎热的夏季你也绝不可以脱下棉衣,否则夜里所有的关节就会嘎嘎作响。
由于缺乏维生素,我的嘴唇像兔子一样裂开了,讲话的时候就会有红红的血珠掉下来。这是很不雅的事情,我就去问老医生怎样才能治好嘴唇?医生想了半天,说你要大量地吃维生素。我说吃啦,每天都吃一大把,足足有二十多片呢!可我的嘴唇为什么还是长不拢?医生说那就是你说话太多了,紧紧地闭一个星期的嘴巴,你的嘴唇就长好了。我说,那可不行,我是卫生员的班长,就算跟伙伴们可以不说话,跟病人也是要讲话的……老医生表示爱莫能助。
后来我的嘴唇还是我自己给治好的。夜里睡觉的时候,用胶布把自己的嘴巴给粘起来,强迫裂开的口子靠在一起。白天撕开照常讲话。坚持了一段时间,在某一个清晨就好了。
由于缺氧,我的指甲猛烈地凹陷下去,像一个搅拌咖啡的小勺。年轻的女孩就是爱斗嘴,有一一天,女卫生员争论起来谁的指甲凹得最厉害,最后决定用注射器针头往指甲坑里注水,一滴滴往下灌,水的滴数多而不流淌溢出者为胜。记得我荣登榜首。好像是贮藏了十几滴水吧,在指甲中心凝聚得圆圆的,像一颗巨大的露珠。
我是一个优秀的卫生员。有一天,我在军报上看到了一个叫做“毕淑敏”的人写的一首诗,就轻轻地笑了一下。我知道我的名字很大众,全中国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有几万叫这个名字的吧。但是我的姓是比较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