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世的五百次回眸 毕淑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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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世的五百次回眸 毕淑敏着-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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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青对某些话题是否有特殊的爱好或是禁忌,准备工作多多益善。
  马东思忖片刻说,这样吧,毕老师,咱们分头从长沙和北京动身。到达上海的当天,我们同陆幼青先生的夫人时牧言女士见个面。如此,我们就可比较详尽地了解到有关陆幼青方方面面的情况,又能保持正式拍摄时的新鲜感。
  就这样约定了。
  买机票的时候,我特地选了浦东机场。虽说下了飞机后的路途比较远,但因为知道了陆幼青所工作的单位,和浦东的开发有关,心想这样走一走,顺便也可对陆幼青工作时每日看到的景象,多一点感性的体验。
  通常我上飞机,会穿着随体赋形的旧衣服朦胧入睡。这一次不行了,目光炯炯,心中有焦虑和不安。
  见了马东和王骏,果然和预想的一样,是勤勉聪慧机警博识的年轻人。且有很好的教养,不瘟不燥。我们找了住处周围的一间很小的酒吧,坐下开始讨论。已是下午时分,马东还没有吃午饭,要了一点简单的食品,边吃便说。我在飞机上吃了少许东西,便点了一杯矿泉水,边喝边说。
  我们谈的很投机,设想的很全面。提出了种种的假设,特别是把陆幼青的日记逐日逐段地阅读,探讨在这些文字后面的那颗灵魂,在怎样思索和表达。我敢说,在那时的中国,将陆幼青的文字读到如此细致深入的程度的人,不敢说绝无仅有,肯定是不多的。
  我们的身体,被上海的八月末的下午潮热的暑气蒸腾着。我们的大脑,被生命行将终结的严峻的冷气凝滞着。当一个我们所尊敬的人,正在每分钟地远去,我们又需挖掘出他内心的隐秘甚至隐痛的时候,挑战的力度和选择的艰难是那样矛盾。
  最后,我们统一在“真诚和真实”。我们要向世人展示一个真实的陆幼青,展示他的现状和他的内心世界。马东希望我能就死亡学的研究和进展,谈一点学理上的东西,我在本子上做了记录和整理。
  讨论之后,稍事休息,我们赶往一处饭店,和陆幼青的夫人时牧言女士会面。
  晶莹热闹的大堂,喧哗中弥漫着鼎沸的人气。我们到的比较早,枯坐在一张餐桌旁,静静地等待着。在这一瞬,时牧言会是一个怎样的人,强烈地引发我们的想象。如果说,陆幼青的心脉还可以在他的文字中摸到搏动,那他的妻子,在这样的生离死别面前,将是怎样的心态和举止,更令人猜测。因为餐桌位于餐厅中段,来客几乎可以从任一方向走过来,我不时地四处张望,期待着能在众多的客人中认出她来。
  我甚至在想,她会穿着怎样的衣服呢?在这样的时刻,她的服装表达着她的愿望和信心,她会为自己和丈夫的心情而穿衣吧?
  时牧言来了,沉稳而憔悴。她穿着橙色的衣服,鲜艳夺目。我悄悄环顾,因为这色彩太暖了,类乎海难时的救生衣,整个餐厅没有一个人着这个颜色的服装,她就显出特别的光彩,悲怆而明亮。
  那天和时牧言的谈话,令我非常钦佩和感动。同为女人,我可以感受到她的痛楚和坚韧,她的大度和勇气。我知道在这艰难的时刻,她竭尽全力,要协助自己的爱人,完成生命中最后的飞跃。
  我们就第二天下午所要进行的采访,反复讨论,确定哪些话题深入讨论,哪些点到为止。我们还讨论了很多细节,比如提前在何时应用止痛剂,以便在药物疗效的峰值时进行采访,这样陆幼青感受到的痛苦较小。
  将近尾声的时候,马东问道,陆先生可有什么禁忌吗?
  没有。你们什么都可以问。时牧言坦然答道。
  我说,在我们的衣服穿着颜色方面,你家有什么讲究吗?
  时牧言迟疑了一下,还是很直率地说道,绿色。我们家喜欢绿色。那是生命的颜色。你们明天到我家去,就可以看到,到处是我种的花草,紫红的喇叭花,非常鲜艳美丽。黄色也好。黑色和白色,最好不用。
  我们用力地点点头。
  回饭店的路上,马东说,我平常最喜欢穿黑色的衣服,此次到上海来,带的也是黑衣服。明天一大早,我到商店去买新衣服。
  我这时又在心里埋怨自己那件粉色的衣服太淡了,在强光照耀之下,恐近乎白色。忙说,我也去吧。
  第二天,我和马东直奔商店。进了店门,在标志牌下站住,马东说,男装在三楼,女装在四楼,咱们分头去买衣服,半小时以后,咱们还在这里回合。
  匆匆上楼。买过无数次衣服,都不似此次单刀直入。不在意款式质地,只求颜色。看到绿色的,特别是那种生机勃勃的绿,简直就是扑上去,忙不叠地说,小姐,请拿一件我能穿的……
  也许因为上海人多娇小玲珑,连连看中的衣服,都没有我能穿的型号。只得退其次,去买T恤衫。想这种衣服,弹性较大,也许能找到色彩和尺码都相宜的。改变战术之后,很快就见了效。我在一家专卖店里,找到了基本符合要求的衣服。只是那绿色不很纯粹,近乎青柏色,翠中有一份苍老,实为美中不足。我相中了一款黄色T恤衫,黄的振作而昂扬,仿佛葵花瓣揉出汁液染成的,欣欣向荣。想来想去,我买下这件黄色衣服,又对小姐说,也许我会来换,先和你打个招呼。小姐态度很好,说,没关系的,只要不弄脏,你随时可来换的。
  果不其然,在汇合处,马东亮宝似的拿出的衣服,正是明亮的嫩黄色,他说,我从来没穿过这种颜色的衣服,好像是一把太阳伞。他说,你买的是什么颜色呢?我对他说,对不起,你还的等我一会儿。
  我赶忙跑回刚才的柜台,对小姐说,不好意思啊,还要麻烦你。我要换成刚才的那件绿色。小姐说,为什么不喜欢这件了呢?我看还是黄色的比较配合你的脸色的。我说,因为我有一个同伴,他已经买了黄色,我要和他配合,所以要调换。
  换了绿T恤衫,我和马东回到住处。当我把自己买的衣服拿给大家看的时候,没想到他们说,唔,这个不好。我们看毕老师就穿你下飞机时那件黄色条纹的衣服好了。很亲切。
  我就听从了年轻人们的建议。
  那一天的采访,很成功。不单是制作了一档精彩的节目,我也从陆幼青身上学到了很多的东西。




制花圈



  我是特意用“制”花圈这个词,而不用通常的“做”花圈。因为“制”的规模大,有流水作业大生产的味道。
  二十多年前,我在藏北高原当兵。高寒、缺氧、病痛……一把把利刃悬挂在半空,时不时地抚摸一下我们年轻的头颅。一般是用冷嗖嗖的刀背,偶尔也试试刀锋。
  于是就常有生命骤然折断,滚烫的血沁入冰雪,高原的温度因此有微弱的升高。
  凡有部队的地方就有陵园。每逢清明和突然牺牲将士的时候,我们就要赶制花圈。因为我们是女兵,花圈就要扎得格外美丽。当我们最初扎花圈的时候,觉得像做手工一样有趣。
  做花圈先要有架子。若在平原,竹子、藤条、木棍……都是上好的材料。但对于高原,这些平常物都是奢侈。男兵用钢筋焊出一人多高的巨环,中间用钢丝攀出蛛网似的细格。花圈的骨骼花有缘,殊不知这凄冷的花卉,令人黯然神伤。
  有一天下午,我们为一位牺牲在边境线上的战友赶制花圈。因为第二天就要下葬,一直干到夜里三点。倦意袭来,绑花时钢丝不停地扎手,有鲜血像红豆似地渗出。马上就要完工时,桌上的电话铃猛然响了。我揉着眼睛问,什么事啊?
  对方低沉着嗓音说,刚才夜间紧急集合时,一个战士翻身跃起,突然倒在地上死去了。请你们再赶制一副花圈。
  那一瞬,我痛彻骨髓。那个不认识的男孩啊!当我们开始制那副花圈的时候,你还活着。当我们制完那副花圈的时候,就要为你制花圈了。
  那一夜,女兵们彻夜无眠。当雪山上的朝阳莅临军营,大卡车把我们的产品运至墓地。
  摄影干事们很忙。他们用最好的角度把墓前的花圈照下来,寄往内地的某处小村。那些牺牲了的士兵的父母,水远无法到达高原。他们会在无数个月夜,看着像片上的一丘黄土和伟岸辉煌的花圈,潸然泪下。




大雁落脚的地方



  小时候,妈妈偶尔说,你生在新疆巴岩岱。只听音,不知是哪几个字,在幼稚的心里,就以为是“八烟袋”,恍惚中觉得那地方是一块旷野,有很气派的大烟袋码成一排,八柱袅袅的白气上升。
  我半岁时随父母到北京,在城墙里长大,再哪儿也没去过。人只道乡下的孩子孤陋寡闻,其实京城的少年于外面的世界,也一样模糊。对荒远的边疆,地理知识几乎是零。几十年前,西北是远在天边的概念,那八个烟袋,谁知在那个犄角旮旯冒烟呢?
  于是巴岩岱又湿又重地扎入我童年的记忆,像墨水瓶底的一支蓝羽毛。
  参军学了医,自从懂得了生理解剖生命起源,我对出生地空前地重视起来。我们从哪里来?这是一个永恒的命题。无数学者望洋兴叹,终生寻觅,不得其解。这个深奥的哲学问号,若从医学角度来说,倒是易如反掌。你的母亲孕育你的过程,她行走的地方,吃下的食物,饮入的清水,看过的流云,听到的小调……这些物质精神的元素,累积着架构着混淆着镶嵌着,一秒秒一天天地结晶了你。
  你就是你,不是其他的叶子和花,不是猪马羊和狼,不是沙粒和谷子,这其中一定有大逻辑。生命之所以奇异,在于一个个零件的精致组装。把那些新鲜的血和肉搭配起来的主宰者,是一个多么能干而霸道的调酒师啊!想想看,既使是称为你父亲的这一个男人,和被称为你母亲的这一个女人,在这一个特定的时刻孕育了你,如果不是在这一个特定的地域,用当地的特产充填了你生命的轮廓,你也必定不是此番模样。
  我们挺拔的骨骼,来自那里飞禽走兽体中的钙和磷。我们明澈的目光,来自那里田野中绿缨垂地的硕壮胡萝卜。我们飘扬的发丝,来自那里山峦上乌云笼罩电光石火的黑夜。我们猩红的嘴唇,来自那个铁匠铺里熊熊燃烧的烈焰……
  出生地是一枚隐形金箍,出生的那一瞬,它就不动声色地套上了每个人的后脑勺,叫你终生无法褪下。我们嗅到的第一缕空气,是那里的草木释放。我们喝到的第一滴甘泉,是那里的岩石泌出。我们看到的第一眼世界,是那里的风云变幻。我们听到的第一声响动,是那里的万物呼吸……
  我开始缠着母亲,讲我出生的故事。母亲的记忆如雨中砖地上的红叶,零落但是鲜艳洁净,脉络清晰。她说,你出生在新疆伊宁,那是一座白杨之城。那里的白杨不像内地的白杨,有许多幽怨的眼睛。那里的白杨没有眼睛,每一支都像银箭,无声地射向草原无边无际的天空。
  母亲说,我出生在秋天,父亲在远方执行任务。母亲说,部队里成了家的男人和女人,平日都是分开住的。惟有到了节日,才是团聚的时刻。母亲说,大礼堂里,拉上许多白布帘子,分割成一个个独立小屋。那就是军人们的卧室了。母亲说节日的黄昏,女人们早早就躺下了,在四周雪白的布笼中,悄悄地等待自己的丈夫。母亲说夜深了,查哨归来的男人们,像潜入敌营一般,无声地在白布组成的巷道穿行,走到自己的属地,持枪的手,像雄鸟的喙一样衔开白帘,温暖地滑翔进去。
  母亲说,部队里的孩子,就是孕育在白布帘子背后。如果从礼堂的房顶看下去,那些布做的田野和畦,和如今冰箱里储藏冰水的塑料格子差不多。我忙问,我是那样来到的吗?母亲说,不是。因为职务,父亲和母亲享有一栋古老的俄式木屋。它高大凉爽,有宽宽的木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不知建于何年何月的地板,每当你脚步穿过的时候,就会合着你的节奏簌簌抖动。
  母亲说,怀你的时,父亲率领骑兵,要到远方。他把照顾母亲的担子,交给一个年长的警卫员,名叫小胖子。母亲说,那个兵,大约有40岁吧?现在没有这样老的兵了,那时有。幸亏他的年纪比较大,要不这个世界上,可能就没有你了。
  母亲说,整个怀孕期间,她完全吃不下寻常的食品,闻什么都吐。体重锐减,医生说再不补充营养,大人孩子都危险。小胖子很着急,他是四川人,会做饭,殚精竭虑地把能够想出的吃食,因陋就简地做出来。盛在大粗碗里,端上来让母亲闻闻,看哪一样能吃得下去。母亲对所有吃食,都大饥若饱,置若罔闻。终有一天,母亲嗅到一缕奇异的香味,不觉食欲大动,问小胖子,你吃什么呢?能不能让我也尝尝?小胖子说,我在喝野鸽子汤。
  在俄式木屋不远处,有一座废弃的粮仓。粮仓高而窄的窗户,像古堡的透气孔。每天早晨,小胖子打开窗户,然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粮仓的地上,散落着陈年的苞谷粒,粮仓的每一寸墙壁,都蒸发着粮食干燥熏香的气息。铺天盖地的银灰色野鸽群飞来了,从窗口鱼贯而入。到了夕阳倾斜的辰光,小胖子突然从墙外关闭窗户,使粮仓没入黑暗。然后挥着一把大扫帚冲入门内,旋风般扑打,鸽羽纷飞……
  怀你十月,我只吃了不到十斤的大米和一点野菜。剩下的营养,全靠野鸽子汤支撑。母亲很严肃地说。
  我追问道,您一共吃了多少只野鸽子啊?
  母亲想了想说,一天少说也有十只,几百天算下来,总有几千只了。
  我大惊,愤愤说,你也太能吃了。要是绿色组织知道了,会抗议你没完。
  母亲纠正我说,不是我能吃,是你能吃。一旦生下你,我就再也不吃野鸽子了。
  我说,不管怎么说,这数字也大得可怕,承受不起。我最多只能承认自己是1000只野鸽子变的。再多,就是大罪孽了。
  一想到自己平凡的生命之弦上,挂着千只野鸽,坠得心绪弯出弧形。一千对鸽翅,将是怎样一片掠过苍穹的翠蓝的云?一千只鸽鸣,将是怎样一曲缭绕云端刺人肺腑的歌?一千双鸽眼,将是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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