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躁起来,如长鞭驱赶大批毒蛇,从我体内的某一处出发,在腔内翻转腾挪。疼痛好似优异的体操运动员,精彩地练着它们的托马斯全旋。无数火红的信舌狂舔脏腑,烙铁般的疼痛如霞蔚蒸腾而起。
我惊骇莫名,不单被剧痛狠狠攫住,更被恐惧深深震慑。我从不知道人的一部分器官,能如此狂躁地与整体铁血为敌。腹中所有的管道,好似沾满苦水的毛巾,被魔手精致地拧成麻花。那一刻,我以为世界的末日就要来临。
先生看我以头抵墙,知道此次疼痛振幅巨大,已超出我的意志控制范围,忙说,咱们上医院吧。
我点点头,已无法言语作答。进医院,仅剩的力气,只够勉强维持最基本的体面,蹲在地上,咬紧嘴唇,堵塞呻吟不要出口成章。化验,体检。医生把冰冷的手指,搭在我的右肋中点,嘱大口呼吸,剧痛使我屏气并清醒,立时茅塞顿开,悟到了症结。血象飙升,表示存在剧烈炎症。当最终“胆囊炎”“胆结石”的诊断落在诊断书上时,我豁然大悟,颇有英雄相见恨晚之意。
喔,疼痛,我鞍前马后的朋友!原谅本人失礼,受你呵护多年,直至今日,在下才知你尊性大名。我们唇齿相依,竟这么多年素不相识,你说是不是一个糊涂病僚呢?如果那人还是一个医生,是不是自我渎职?起码也是擅离职守吧。
解痉,止痛,消炎……医生很熟练地处理着,疼痛虽剧,我则心平气和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敌情既明,剩下的事就是和它做斗争了。那病痛很是骁勇,固守阵地,并无见好就收的雅量,种种措施之后,仍挥之不去。于是医生开出了“杜冷丁”。
那是一张专为毒剧药品而用的红色处方。先生拎着它取药,喃喃对我说,你看,你前头写了《红处方》,眼下自己就得了一张。累坏了,真是报应啊。我有气无力说,你知道……我下一部要写的书……叫什么名吗?他摇头。我说,……名叫“钻石”。
“B超”片证实,我胆囊里藏的货色,不是什么无价之宝,不过两块普通结石,就是俗称牛黄狗宝的那种玩艺。
只是结石的体积令人惆怅。
如果更小些,可以比较容易地从胆管排出,如同小轿车通过宽畅的海底隧道。如果更大些,反正无法挤进瓶颈般的胆管,疼痛虽重,但无危险。你的这两块石头,恰好比胆管的直径大一些,很容易滑入胆道。由于它的表面像苍耳一般粗糙,会如鱼骨卡在那里,胆管阻塞,胆汁淤积,化脓,穿孔,胰腺炎,败血症……医生很自信地描述未来,好像那是他生产出的定时炸弹,派遣在我体内,质量过硬,如假包换。
我忙不叠地点头,对结石的威力和他的预见表示由衷钦佩。但是,怎么治疗呢?这才是我最关心的问题。
有很多种方法。比如中药,激光,内窥镜,还有气功……这些方法都需要很长时间,最简便的就是手术切除胆囊,一劳永逸。医生结束了指示。
我说,想一想。
其后的日子,不是用脑子想,是疼痛在替我想。杜冷丁只能暂时止痛,医生说避油可减少发作。我谨遵医嘱,像兔子大嚼生菜,灾民一样见不到任何荤腥,唇舌皆绿。然而胆中之石是聪明而有气节的家伙,并不因小恩小惠疏忽自己的职责,它一如既往地频繁发动袭击,绝不受招安。由于多在傍晚发作,我不愿打搅他人,总心怀侥幸地隐忍,结果是到了后半夜忍无可忍,只得牵了先生夜奔医院。几番下来,已经习惯了北京夤夜的凄清。若不是冷汗如油,真可好好欣赏原本拥挤现因空旷显出陌生的夜景。
医生说,总靠打针止痛,不是长久之计。
我说,我已决定手术。
医生就是那样一种人,当你没作出某种决定前,他积极地纵恿你。一旦你作出决断,他又再三让你斟酌。我说,我不反悔。其它的方法太费时间,这一病,我知道全身的零件已接近大修年限,我要珍惜时间了。
于是入院,做一切手术前的准备工作。每日穿着无款无形的病号服,小病大养,煞是得意。那结石似乎也憷医院的精良设备,发作渐稀,我便过上了难得的太平日子。终日除了检查,就是读书,悠哉悠哉。
但有一日的医嘱,让我忐忑不安。要在空腹状态下吃两个油汪汪的煎鸡蛋,以完成胆囊造影。我对医生说,吃了那东西,是一定要犯病的。我不敢以身试法。
医生说,怕什么?有医院呢。只要疼痛发作,马上就给你止痛。放心好了。
于是转悲为喜。心想好长时间没吃油炸鸡蛋了,此次开荤,可能具有一个时期的结束和另一个时期开始的重大意义。以后切了胆,吃油炸鸡蛋的可能性大大减少,那么这个鸡蛋,是本人生平最后的油炸鸡蛋也说不定。一定在医生保驾护航的关照下,细细品尝滋味。
医院厨房送来的油炸鸡蛋灿若黄菊,引人食欲大开。宝贵的第一口吃下去,我大惊失色。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滋味,舌头简直抵上了一块榉木地板。我问护士小姐,用于造影的鸡蛋是否来自特殊母鸡?或者说煎蛋用的是碘油?小姐笑说,蛋是普通的蛋,油也是普通的油。变化的是您的身体,它拒绝接受引起痛苦的食物。
呜呼,我佩服精密的机体,居然在理智已认为万无一失的情形下,坚持着本能的防备与抗拒。在一次次疼痛中,建立了雷达般的灵敏反射系统,最大限度地保护生命。
万事俱备的手术前夜,主刀医生来到病床前,问,你害怕吗?我说,不怕。也许他的经验是以往的病人口说不怕,心里还是怕的。并不在意我的回答,依旧按照假定我是胆小鬼这样一个前提,开始谈话。
他向我解说了手术的大致步骤和风险,告知这种新方法,疤痕比较小,但如果不成功,就要同时启用古老方式,我将遭受双重痛苦。我问,这种双轨制的概率多少?他说,百分之一以下吧。
我很镇定地回答他,在福利彩券和历次摸奖中,即使中奖面高达60%,我也是漏网之鱼。此番概率只有百分之一,外加“以下”,我相信自己没那么好的运气。如果赶上了,天意难违。
先生胆中无石,但似乎比我的病胆还弱。医生让他填写一张家属同意手术的单子,他连看三遍后,临阵脱逃。悄声对我说,那上面写的很可怕,肠粘连肠梗阻大出血什么的,并发症多了去了……咱们走吧。回家去吧。再试试别的办法吧。好吗?我推着他说,快去签字吧。我喜欢一刀了断。
手术的当天就像出嫁,你傻傻呆着,别人忙得手舞足蹈。干部病房的护士,外科操作比较生疏,下胃管时,折腾半天,结果管子没下到胃里,我已涕泪滂沱。我说,小姐,商量一下,我自己来下胃管怎么样?护士大惊道,我还从来没见过哪个病人敢自己下胃管的,从鼻腔进去,非常难受的事,你下得了手吗?我说,试试吧。
我虽从医多年,但没没给人下过胃管,好在只要狠心,途经自家的咽喉和食道,还是有把握的。再加上怕在护士手里受二茬罪的信念鼓舞着自己,惨淡经营,居然很顺利地把管子下到胃里,皆大欢喜。
终于躺在手术床上,无边的白色中,数数头顶的无影灯有12盏,葵花般地普照着我,内心很是肃静。为这种镇定不好意思,马上就要开肠破肚,畏惧才是正理。当全身麻药进入体内时,意识如同风中之烛,摇曳几下,悄然而逝。脑海里最后遁去的想法是──如果这样在迷茫中远航,从此不再醒来,因为辛苦地活过,努力过,所以永远休息,未必就不幸福啊。
我一直以为手术过程是病的重头,好像一盒漫长磁带的主打歌曲。但当我在监护室吸着氧气醒来,一摸腹部的绷带,得知手术已经完成时,心中不免为少了惊心动魄的变化而稍感遗憾。好像跟踪许久的河流,你以为该出现瀑布的时候,结果是个水波不兴的小潭。
记得术前我问过医生,术后会不会很疼?医生没有正面回答,说,你既经受过反复发作的胆绞痛考验,这就不算什么了。
他说的不错,疼痛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术后尽管有种种不便,但同我已经承载过的疼痛相比,不足挂齿。
不让见家人。也许这在保持环境无菌方面,有独到之处,但对病人的心境,实在说不上有利。护士说,你家里人来看过你了,我们说你很好,已从麻醉中醒来,他们就走了。给你留了一封信。
我把那封信拿过来,手轻飘飘,动作很慢,像太空人。只有一张纸,我以为那里面还不得写几句慰问的言词,谁知全是这一两天的电话记录和来信摘要,简直像是办公室的留言簿。最主要的信息都是刊物约稿,使我全麻过后一片空白的大脑更加混沌。
几天后坐轮椅回到普通病房,除了行走时腹肌不便外,基本如常了。聊天时我说,记得一句以前的戏文,叫作“浑身是胆雄赳赳”。如今浑身没了胆,无所谓胆大胆小,从此便不知畏惧了。
先生说,那天我候在手术室外,突然听人喊:毕淑敏家属在吗?心中大惊,按时辰手术尚未结束,此时招呼家属,必是当中出了意外,战战兢兢地走过去。那人端出一个白盘,说,这就是摘除的胆囊。我看了一眼。心想,古话说,肝胆相照,我们真是患难与共了。
婴孩有不出生的权利
假如我是一个婴孩,我有不出生的权利。世界,你可曾听到我在羊水中的呐喊?
如果我的父母还未成年,我不出生。你们自己还只是一个孩子,稚嫩的双肩可曾能负载另一个生命的重量?你们不可为了自己幼稚而冲动的短暂欢愉,而将我不负责任地坠入尚未做好准备的人间。
如果我的父母只是萍水相逢,并非期待结成一个牢固的联盟,我不出生。你们的事,请你们自己协商解决,纵使万般无奈,苦果也要自己嚼咽。任何以为我的出生会让矛盾化解关系重铸的幻想,都会让局面更加紊乱。请不要把我当成一个肉质的筹码,要挟另一方走入婚姻。
如果我的父母是为了权利和金钱走到一起,请不要让我出生。当权利像海水一样丧失,你们可以驾船远去,只有我孤零零地留在狰狞的礁石上飘零。对于这样的命运,我未出世已噤若寒蝉。当金钱因为种种原因不再闪光,你们可以回归贫困,但我需要最基本的生活条件。如果你们无法以自己的双手来保障我的生长,请不要让我出生。
假如我的父母结合没有法律的保障,我不出生。我并不是特别地看重那张纸,但连一张纸都不肯交给我的父母,你们叫我如何信任?也许你们有无数的理由,也许你们觉得这是时髦和流行,但我因为幼小和无助,只固执地遵循一个古老的信条——如果你们爱我,请给我一个完整而巩固的家。我希望我的父母有责任感和爱心,我希望有温暖的屋檐和干燥的床。我希望能看到家人如花的笑颜,我希望能触到父母丝绸般的嘴唇和柔软的手指。
我的母亲,我严正地向你宣告——我有权得到肥沃的子宫和充沛的乳汁。如果你因为自己的大意甚至放纵,已经在我出生之前,把原本属于我的土地,让器械和病毒的野火烧过,将农田荼毒到贫瘠和荒凉,我拒绝在此地生根发芽。如果我不得不吸吮从硅胶缝隙中流淌出的乳汁,我很可能要三思而后行。
我的父亲,我严正地向你宣告——如果你有种种基因和遗传的病变,请你约束自己,不要存有任何侥幸和昏庸。你不应该有后裔,就请自重和自爱。人类是一个恢宏整体,并非狭隘的传宗接代。如果你让我满身疾病地降临人间,那是你的愚蠢,更是我的悲凉。并非所有的出生都是幸福,也并非所有的隐藏都是怯懦。
我的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我要亲切地向你们表白。我知道你们的希翼,我也知道血浓于水的传说。我不能因为你们昏花的老眼,就模糊自己人生的目标。我应该比你们更强,这需要更多的和谐更多的努力。不要把你们的种种未竟的幻想,五花八门地涂抹到我的出生计划书上。如果你们给予我太多不切实际的重压和溺爱,我情愿逃开你们这样的家庭。
我的父母,如果你们已经对自己的婚姻不报期望,请不要让我出生。不要把我当成黏合的胶水,修补你们旷日持久的裂痕。我不是白雪,无法覆盖你们情感的尸身。你们无权讳疾忌医,推诿自己的病况,而把康复的希望强加在一个无言的婴孩身上。那是你们的无能,更是你们的无良。
我的父母,我并非不通情达理。你们也可能有失算和意外,我不要求永恒和十全十美。我不会嫌弃贫穷,只是不能容忍卑贱。我不会要求奢华,但需要最基本的生存条件。我渴望温暖,如果你们还在寒冷之中,就缓些让我受冻。我羡慕团圆,如果你们不曾走出分裂,就不要让我加入煎熬的大军。
我的父母,请记住我的忠告:我的出生不是我的选择,而是你们的选择。当你们在代替另外一条性命做出如此庄严神圣不可逆反的决定的时候,你们可有足够的远见卓识?你们可有足够的勇气和坚忍?你们可有足够的智慧和真诚?你们可有足够的力量和襟怀?你们可有足够的博爱和慈悲?你们可有足够的尊崇和敬畏?
如果你们有啊,我愿意走出混沌,九炼成丹,降为你们的儿女。如果你们未曾有,我愿意静静地等待,一如花蕊在等待开放。如果你们根本就无视我的呼声,以你们的强权胁迫我出生,那你们将受到天惩。那惩罚不是来自我——一个嗷嗷待哺的赤子,而是源自你们千疮百孔的身心。
我眉飞扬
眉毛对人并不是非常重要的。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人如果没有了眉毛,最大的变化只是可笑。脸上的其它器官,倘若没有了,后果都比这个损失严重的多。比如没有了眼睛,我说的不是瞎了,是干脆被取消掉了,那人脸的上半部变得没有缝隙,那就不是可笑能囊括的事,而是很可怕的灾难了。要是一个人没有鼻子,几乎近于不可思议,脸上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