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来对萧北辰笑道:“我听我母亲夸官邸里的林妹妹简直就是夸上了天,什么冰肌玉骨,温婉端庄,知书达礼,普天下就在找不出第二个人儿来,我们几个商量半天,就是不信,三哥能不能给我们引见引见……”
萧北辰也不说话,只拿着马鞭一下一下地敲着手心,放眼看这天高地阔,嘴角却噙着笑,竟是得意的成分居多,许子俊远远地把马绕开,朝着萧北辰喊道:
“萧三公子,今儿我们兄弟几个可是求着你了,你看你那样,真把自己当宝哥哥了,你也就当薛蟠的主儿,我早就听我母亲说了,那林妹妹没少给你苦头吃,你自己都近不得,还在我们哥儿几个面前充大爷。”
萧北辰打了个愣神,一旁的莫伟毅赶紧把话跟上,笑笑,“我也听说了,三哥你这手背也是被林妹妹烫的吧,我母亲说,那天跟七姨娘在厅里瞧得是清清楚楚,三哥叫林妹妹一壶水烫得那叫一个狼狈,还是郭绍伦遭了殃,差点没给派到前线抗炮去。”
几名讲武堂的学员尽皆笑了起来,许子俊笑得尤其大声,萧北辰面子上挂不住了,情知这是莫伟毅的激将法,偏就不上他那个当,当下说道:
“这是骑马呢,还是算计我呢,我说你们几个也算是个男人,这半天磨磨唧唧地说些个什么东西!”
他也不等莫伟毅答言,率先勒了缰绳,骑着骏马就直朝着远处的一处高地奔去,旷野四下无人,天高气爽,骑马驰骋,何等快意,萧北辰心中有事,眼前竟全都是林杭景低头看花的模样,透白的面颊,明亮如水的眼瞳……身后莫伟毅和许子俊几个也已经打马跟上,依稀还能听到他们的调侃之声……
他更是烦躁。
跟在后面的郭伟毅只见萧北辰猛地勒紧缰绳,掉转马头风一样就朝着马场外奔去,许子俊还在发怔。
“他这是干什么去?”
郭伟毅扬着马鞭,笑得自在,“自然是接林妹妹去了。”
北新城内的女子中学乃是一名英国基督教会投办的,最初称为圣颐女子学校,老师大多都是女教士,学校里学风严谨,北新城内但凡有点财力的人家大都会把家里的女孩子送到这里读上几年书,镀一层金,便可顺利地走上从女学生到少奶奶这条路了。
下堂的铃才刚敲过。
萧北辰一路骑着马就进了女校的大门,一路上有不少女学生对着他指指点点,学校的教工闻知消息,纷纷走了出来,但萧大帅府的三公子,又有谁不认得,全都不敢言声,早有人奔去找了校长。
萧北辰坐在马上,也不管有多少人在看自己,只是搜寻着自己要找的人,但触目皆是蓝衣黑裙的女学生,这诺大学校,找起一个人来着实困难,他正想着,忽看到四妹萧书仪背对着自己站在远处,朝着一处小亭子里面的人招招手。
“杭景。”
林杭景早下了课,正在亭子里看书,等着四姐下课一起回去,忽听到四姐的声音,在亭外叫着自己,她抱着书本转过头来时莞尔一笑,明眸皓齿,那一身蓝衣黑裙,更显得肌肤粉雕玉琢,玉雪芳华。
林杭景走出亭子,一句“四姐……”还未叫出来,脸色忽然一白,萧北辰纵着马已经到了她的眼前,她急朝后退,慌乱之中只听得萧北辰一声轻笑,自己已经被他捞起上了马背,怀中书本散落一地,耳旁风声呼呼,萧北辰抱着她纵着马驰出了女校。
林杭景待得那阵头晕目眩过去,发现自己竟是被萧北辰抱在怀里,刹那间面红耳赤,就要挣开,萧北辰只管纵着马往马场奔,察觉到她的动作,微微一笑,“你可别动,掉下去可就不好捞了。”
林杭景又惊又怒,用两只手撑着他胸口,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你让我下去。”他也不理会,只是催马前行,忽觉得自己抱住林杭景的那一只手臂一阵阵疼痛传来,他略一蹙眉,竟是林杭景一口咬到了他手腕上,他又不敢放手,忍着疼说道:“你这小丫头片子,怎么还真咬?”
林杭景只是用力地咬他手腕,打定主意他不让她下马她就不松口,谁知萧北辰竟在她头顶上笑起来。
“你再咬,一会儿我也咬你了。”
林杭景当下松了口,回转头来看着他,眼泪从眼眶里滚落,鬓发微乱,那一张巴掌大的小脸上浮着一层恼怒的红晕,萧北辰觉得纵是用梨花带雨也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半分好看,远远地就见莫伟毅那群人骑着马就在前方了,他却倏地勒马停住,磊落分明的眉宇间带着抹自嘲的笑意。
“我真是疯了,凭什么给他们看!”
他掉转马头,低头看了一眼怀里抿着唇哭的林杭景,知道这次是把她气得狠了,他却并未在意,笑得越发轻狂自在起来。
“有什么可哭的,我这就送你回官邸。”
林杭景也不说话,反倒干了眼泪,任他一路驰骋着回了大帅府,才进庭院大门,一旁的卫戍上前来牵了马绳,萧北辰略微矮身,将怀里的林杭景放下马去,自己才刚下马,就看到林杭景顺着碎石小路一路去了,他满不在乎地笑笑,也就跟了上去。
曰归曰归,心亦忧止
洋楼的大厅里早就呼啦啦地站了一大屋子的人,七姨听了四姑娘萧书仪回来报的信,只气得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萧北辰居然敢这样大胆地在学校里劫了林杭景走,偏偏又赶了今日,这祖宗才真真是要闯祸了,正急急地吩咐着侍卫四处去寻,却见林杭景竟然走进大厅来,眼睛红着,显是哭了,一进门就对刘嬷嬷清清楚楚地说道:“嬷嬷,收拾收拾东西,咱们回家去。”
刘嬷嬷早气得什么似的,一听这话,二话没说,拉着金香就上楼收拾东西去,七姨自知理亏,实在不知道怎么劝得好,一眼瞥见萧北辰走进来,走上前去伸出手指就在萧北辰的额头上狠狠地一戳。
“你这没长进的东西,吃了豹子胆了,敢对林姑娘这么造次,看你老子不捶死你,林姑娘这就要走了,你自己去赔礼,我是没这个脸了。”
“走?”萧北辰一眼朝站在大厅中央的林杭景看去,漫不经心地笑起来,“走什么走?!不许走!”
“我又不是你家的人,凭什么不许走!”
林杭景转过头来,璀璨的灯光打在她的脸上,映出她的恬静柔美中多了几分冷意,一双眼瞳里还漾着泪水,盈盈如两潭碧水。
“七姨,在你这住了多日,你对杭景关怀备至,杭景记在心里了,来日若七姨有机会南来,杭景定会好好招待七姨。”
七姨听她话中之意,自是去意已决,她忙堆着笑走上来劝林杭景,“林姑娘别说这样的话,老三他那个轻浮性子,就连大帅想起来,都气得牙痒痒,恨不得一棒子打死了拉倒,这会儿唐突了林姑娘,七姨给你赔罪……”她作势就要行礼,林杭景忙搀住七姨,还不得言声,就听一旁的萧北辰只是淡淡然地道:
“没有我点头,你哪儿也去不得!”
林杭景便从七姨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身后的刘嬷嬷带着提了皮箱的金香走了下来,林杭景也不再说什么,就朝着大厅的外面走去,萧北辰一步上前,不由分说揪住了林杭景的手臂,才刚要说话,忽听到大厅门外传来一阵喧哗,哨兵喊着“敬礼!”之声也格外响亮,几名卫戍侍卫推开了厅门,走进来的竟是萧大帅并几名中年军官。
七姨暗叫不好,心想老三这回可有苦头要吃了,大帅教子出了名的狠,一直都说女儿是宠着养的,儿子是打着养的,今日老三闹出这样的事儿来,只怕是难逃一劫。
萧大帅出身草莽,凭着一身本事打得北方二十四省这片天下,以奚水,南淮山为界,与南面的中央政府成分庭抗礼之势,和林杭景的父亲林泉春乃是结拜兄弟,此次林泉春被中央政府查处,实因偷挪中央公款暗输给萧大帅做购买一批军火的资费,不成想东窗事发,身陷囹圄。
这段时间以来,萧大帅一直都在江北巡视军务,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林杭景,赶上一步,完全一副慈父口吻,“是杭景侄女吧?”
林杭景知道是萧大帅到了,慌忙下拜,口称,“萧伯伯……”萧大帅已经笑着将她搀扶起来,“果然是泉春的女儿,真是轻灵毓秀,你父亲当年可是咱们讲武堂第一美男子,这是怎么了……眼睛怎么红成这样,谁招惹你哭了?”
一旁的四妹萧书仪心内不忿,插口说道:“还不是三哥,平白无故地骑着马跑到我们学校去,劫了杭景就走,这会子气得杭景要回家去呢。”
“也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小孩子闹脾气,闹一闹也就过去了,”七姨顿觉大事不妙,忙笑着,抽出自己的手绢便来给大帅揩脸上的汗,一副喜气洋洋的模样,“大帅这时才到,用了饭没有?正好大伙都在,我叫厨房准备一桌来,新请的淮菜厨子,手艺最是好的。”她这样东拉西扯地说着,本想把这个事儿给瞒过去,谁料萧大帅也不跟她多言,只是看了站在一侧的萧北辰一眼,冷冷地说道:
“随我到书房来。”
萧北辰情知这一劫是逃不过了,眼瞅着那些师长叔叔伯伯都紧着给父亲陪笑脸都没用,萧大帅已经上了楼,他跟着上去前下死劲地瞪了一眼四妹萧书仪,书仪倒给他不服气的一扬头,一副“你自作自受”的神气。
林杭景也不知道这是要干什么,萧北辰一眼扫向她的时候,她掉转过头去,接着就听到七姨火上房似的急急忙忙对一旁的一个下人说道:
“快,让乳娘把五少爷,六少爷带过来。”
那下人应声而去,就听到楼上书房里传来萧大帅一声怒喝,“逆子,我养出你这么个畜牲东西,还有什么颜面活在世上!”接着,就是一声声沉闷的声响,七姨一听就知道是萧大帅拿家法打萧北辰,萧北辰也是个硬主儿,回回挨打都不知道求声饶,回回都被大帅打个半死!
几名跟着大帅回来的师长级人物都是萧北辰的叔叔,看着萧北辰长大的,这会全都站在楼上书房外敲着门劝着,七姨一扯四姑娘萧书仪,使个眼色,“还不快去替你三哥求声饶,你等他出来收拾你呢。”萧书仪也不敢再闹了,紧跟着上楼去叫着父亲开门,乳娘带着不过八岁的五少爷,六少爷过来,七姨扯着两个孩子就上了楼,咬咬牙,一人一巴掌扇到了孩子脸上去,两个孩子正分着吃糕呢,冷不丁儿挨了这两巴掌,登时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平日里外面乱到这份上,萧大帅说什么也该开门了,可惜今日外面闹得跟一锅粥似的,里面的打声还是没停,只听得大帅骂声不绝,反倒打得一下比一下狠。
七姨一跺脚,心疼得直皱眉头,只管用力地拍着那书房的门,“大帅,你这是要打死老三?你要是打死了他,我死了可怎么有脸去见北辰的母亲,夫人当年对我那样好,你不如直接打死了我,一了百了!”
她这样拍门喊着,忽听身旁传来一个温温润润的女声,“七姨,让我来。”七姨一回头,看到林杭景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心下一宽,心想今日也只有林杭景能敲开这扇门了,忙退到一旁,林杭景在那门上拍了拍,说:
“萧伯伯,让侄女进去说几句话,成吗?”
她那一声才刚落,门内竟然安静下来,紧接着,那扇众人敲都敲不开的门就在林杭景的面前打开了,林杭景看到了开门的萧大帅,她略微朝里面看看,也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萧北辰,上身戎装已经透出了血迹,兀自直挺挺地跪着,一动也不动。
林杭景低下头,一声不吭地跪在了萧大帅的面前。
她这一跪,不要说萧大帅,就连身后的一大家子都着了慌,七姨抢上一步来扶,跪在里面的萧北辰回过头来,看到谁也扶不起来,只是跪着的林杭景,心中蓦然一动,只见她那一张乌黑的眼瞳里清澈见底,一眼就能望到他心里去。
林杭景略微低头,眼中垂泪,说,“今日都是杭景的过错,让伯伯大动肝火,也让七姨跟着受累,一大家子不得安宁,伯伯如果再打下去,可让我怎么有颜面再在这地方待得片刻。”
萧大帅直被萧北辰气得一阵气喘,听着林杭景这番话,更是心酸,道:“这事怎么是你的错,是我教子无法,教出这么个无法无天的……”
林杭景抬起头来,晶莹的泪珠顺着那雪白的面颊上慢慢地滑下来,说,“伯伯,你让我回家吧,我要回去……”
萧北辰听得她那一句,心下忽然一急,张口便答道:“不准你走。”他话音刚落,就听得“啪”得一声,萧大帅将家法砸了过来,直摔到他背上去,七姨发了急,直恨的一个劲地拧手里的帕子,“老三,你好生消停会吧。”
萧大帅也不理萧北辰,只望着林杭景,长叹一口气,终于说道:“孩子,不是我不让你回去,是你没有家可以回了啊。”
大帅这一句话才出,满屋刹那静寂无声,林杭景面色雪白,睁着双眼睛望着萧大帅,嘴唇发着抖。
“伯伯……”
“中央政府这次狠整了你父亲,我派去的人怎么疏通都没用,眼下你父亲连同你母亲都被中央政府囚了,还不知道要送到什么地方去关押,恐怕是凶多吉少。”
林杭景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在颤,怔怔地看着萧大帅,“那是……性命有忧?”
萧北辰望着林杭景,她脸色雪白,眼瞳里充满了震惊和恐慌,仿佛是父亲的一句话就可以判了她的生死,他心中动容,只盼父亲说出好消息来,哪怕此刻就是让她去了与家里人团圆,他也愿意了。
萧大帅沉吟了片刻,手轻轻地放在了林杭景的肩上,那份慈爱中又多了几分歉疚,“孩子,以后,我把你当亲生女儿看待,不,是比亲生女儿还要亲得看待,你就把这当成是你自己的家……”
萧大帅的话犹在耳边,话中之意早已清清楚楚,显然是家人性命不保,林杭景顿觉五内如焚,只觉得眼前一黑,身体一软便人事不知,昏厥了过去。
笛声三弄,情怀如水
那一场伤,萧北辰足足养了半个月。
他也不用去讲武堂了,只成日里在家休息,萧大帅回来这一场棒打三公子的事儿早就给传了出去,估计已成了讲武堂的“美谈”,莫伟毅那帮子狐朋狗友说什么也不敢再找他,全都远远地躲开去。
他每日在家也只不过是坐着看看书,逗逗鸟,闻听中央政府忌惮着江北萧大帅,暂时也只是将林泉春夫妇囚着,未有什么动静,想着这回林杭景不会太难过了,他也就放了心,大帅府的管家萧安偏又来凑趣,一日看他躺在花园的吊床上闭着眼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