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他一直梦寐以求的一品大员的官瘾。
四月十八日,张素元接到了顾忠信去职的消息;十九日,张素元传下帅令,令各路将军三日后帅府议事。
二十日傍晚,中军来报说祖云寿求见。张素元微微一怔,祖云寿怎么来了?这个时候他应该在百里开外的荒野中练兵才是。
看到祖云寿凝重之极的脸色,张素元很是讶异,祖云寿从来都是个有担当的人,遇到他这样统帅后,就更是如此。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竟要祖云寿赶来宁远见他?
随着祖云寿的讲述,张素元的脸色越来越沉,越来越冷。
“大帅,云寿自知赵海明所罪必死,但兄弟们俱愿倾其所有,希望大帅免赵海明一死!”说罢,祖云寿跪在张素元面前,虎目之中,泪水夺眶而出。
沉默,痛彻心扉的沉默。
满眼激动的泪水、无限感激的目光、憨厚木讷的笑容、满身累累的伤痕……张素元的整颗心瞬间痛到了极点。
第二天午时,祖云寿接到了帅府军令,令他率领麾下三万将士两日后进驻到京县,军事会议改在京县召开。
京县,是赵海明的老家,赵海明现在就羁押在京县县衙。
大帅是怎么打算的?祖云寿和三万军中将士一样,心中俱都忐忑之极。
四月二十三日,晨光初露,京县四水村外的鼓山脚下就已聚集了数万民众。
数日前发生的血案震惊了整个京县。
李家为京县首屈一指的豪族,但其为富不仁,鱼肉乡里。二十几天前,李家的三少爷李鸿禧一路飞鹰走狗,途经四水村时见色起意,强奸了四水村老赵家的大女儿赵彩云。
赵彩云羞愤自尽,彩云的父母将李鸿禧告到县衙,但县大老爷却是百般敷衍,不仅如此,赵氏夫妻还反遭李家一顿暴打。
赵氏夫妻身体本就不好,这一路折腾下来,没出两天俱都双双亡故。
赵家家中还有一女一子,女儿采风十岁,儿子海岳六岁。父母亡故后,采风将弟弟托付给亲友,就单身上路去找哥哥赵海明。
十多天的时间,采风辗转数百里方才找到哥哥。赵海明一听妹妹说完,即血贯瞳仁,他没和任何人打声招呼,当即带着妹妹返回四水村。
当夜,赵海明潜入李家。
小到襁褓中的婴儿,长到李家八十多岁的老太爷,赵海明一个不留,刀刀斩尽,刃刃诛决,共计斩杀李家三十八人;随后,赵海明又夜入县衙,斩杀县令一家十三口。
其后,赵海明掷刀于地,径自入县衙囚牢就缚。
听说大帅要亲自处置赵海明,当夜,四方的百姓就开始朝四水村聚集。
辰时,应张素元的命令,辽东六万将士已肃立在鼓山脚下。
辰时三刻,张素元单手抱着六岁的赵海岳缓步走来,夫人叶明慧手牵着十岁的赵彩风随在身侧。
通道两侧肃立的,是祖云寿麾下的将士,他们都是赵海明的骨肉兄弟。
远远看见张素元抱着一个男孩缓缓走来,每一个人心中都燃起了希望,但当张素元渐渐走近,当他们看清张素元脸上的神情时,每个人的心又都沉了下去。
悲戚,张素元沉静的目光中是无尽的悲戚。
到了山脚下的土丘中央,张素元停下身躯,他没有看四周肃立的将士和民众,他把目光投向了无尽的苍穹。
良久,良久,张素元收回目光,他弯下腰轻轻把海岳放下。
看夫人把海岳揽在怀中,张素元站直身躯,面向来处轻声喝道:“带赵海明!”
稍顷,无一丝囚徒模样的赵海明一身戎装,健步走至张素元身前跪倒在地。
“赵海明,本帅今日饶你一命,如何?”半晌,张素元平静地问道。
“大帅,俺是个粗人,但也知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的道理。大帅今日活小的一命,天理何在?小的又和李鸿禧一家有什么不同?而且小人活命,更是陷大帅于不义,日后若有人和小的一样,大帅又该如何处置?”重重磕了一个头,赵海明一改往日的木讷,高声说道。
听赵海明如此说,张素元心中更是难过。赵海明是个真正纯朴的汉子,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却比任何一个读书人更明白做人的道理。赵海明没有花花肠子,一切都按天性行事,赵海明的天性就是人间正道。
“站起身来,不许再跪!”张素元双眼直视着赵海明,厉声命令道。
赵海明惶然地站起身来,他感受到了张素元目光中不容置疑的坚持。
“不论什么原因,刀伤五十一条人命,赵海明罪无可赦,必须以命抵命,但是,赵海明其身虽论罪当斩,其心却绝不容诛!非但不容诛,在本帅看来,赵海明之心是天下第一男儿之心!何也?无它,没有血性又何来男儿之心。”张素元面向众人,肃声说道。
“天下间为什么贪官污吏横行,豪强恶霸盈野?无它,因为饱受欺凌的人少有血性。如果天下百姓尽如,不,只要百人中能有一人如赵海明一样,贪官污吏又岂敢横行,豪强恶霸又怎会盈野?”
“命为何物?生又怎地,死又如何?如果不能在大地上自由地呼吸,苟活与慷慨赴死哪一个更好?”
“蝼蚁尚且贪生,说的虽是人之常情,但有些时候却是多么卑贱!”
张素元沉潜、激越的声音回荡在天地间,重重地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
“酒来!”张素元厉声喝道。
接过海碗,张素元恭恭敬敬地双手捧着海碗呈递到赵海明面前。
竭尽全力控制住要弯下区的双膝,赵海明躬身接过海碗。
“干!”
和着奔涌的泪水,赵海明连尽三大海碗烧刀子。
“采风、海岳,过来!”随着最后一只海碗在青石上碎裂,张素元转回头喊道。
看着依偎在赵海明身边的两姐弟,张素元说道:“海明,今后采风、海岳就是我的儿女。”
“大帅……”赵海明猛然抬起头来,愕然地看着张素元。
“采风、海岳,跪下!”哽咽半晌,赵海明方才说出话来。
就在十数万军民面前,张素元收下了这一双儿女。
“采风,带弟弟走吧。”张素元柔声说道。
“大哥!”牵着弟弟的手,采风哽咽地唤着。
山上山下,所有人都湿了衣衫。
“剑来!”见夫人带着采风和海岳渐行渐远,张素元这才转回头轻声说道。
手提长剑,张素元高声说道:“如今正在制定律法,有一些法条本帅一直犹豫要不采纳,但因为这件事,本帅决意采纳。今后,官员犯法,罪加三等,而且,官员犯法最重的处罚将不再是死刑,而是把罪犯交由苦主任意处置。”
墓穴早已挖好,墓穴就在山丘中央。
张素元亲自行刑,他亲手砍下了赵海明的大好头颅。
张素元不容他人插手,他自己一针一线缝合了赵海明的头颅。
张素元轻轻抱起赵海明的尸身,他把赵海明轻轻放入棺椁。
山风猎猎,血衣飘飘,拔起插在山石上带血的长剑,张素元反手砍下了自己的左臂。
惊呼,惊呼之后所有人都跪倒在地。
望着山丘上如天神一般挺立的人,血性,印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压抑,从未有过的压抑氛围笼罩着议政殿。
丹墀上,南面而座的皇天极明显地苍老了许多,一年前的意气风发如今已然不再。
轻轻一声叹息,范文海落寞之极。
当知道张素元在京县砍断自己手臂的那一刻,绝望,是范文海惟一的感觉。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范文海也早已认识到,在和张素元的角力中,他早已经输了,张素元出现在他视野中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或者说,他站在离人大旗下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了,他就已经失去了和张素元这样的人争锋的资格。
尽管,范文海尽管认识到了他早已失去了和张素元争锋的资格,但心里仍然存了万一的希望,他希望运气可以给他一次机会,一次可以使他和张素元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的机会。
张素元自断手臂的惊天之举使范文海彻底绝望,对他而言,张素元自断手臂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张素元到底为什么要自断手臂?范文海心里没底,但张素元自断手臂对他有一个最直接的冲击,就是张素元再也不可战胜,张素元统帅的关宁铁骑再也不可战胜!
张素元断臂处流淌出的鲜血滴落尘埃的同时,也滴进了每一个辽东军民的心里。张素元自断手臂的瞬间,就如莫邪跳入熊熊炉火的瞬间。干将因莫邪舍身而锻造出绝世神兵,张素元则因那条断去的手臂而和关宁铁骑融合成没有一丝瑕疵的无敌雄狮。
离人已经没有希望,这是范文海心中的断语。
彪悍,是离人仗以横行的根本,也是历史上所有强盛一时的北方民族横行的根本,而纪律性则是唐人战斗力的根本。
唐人很多时候都看似绵羊般懦弱,但是,一旦这些绵羊被有效地组织起来,则不论北方民族战力如何强大,都不足以迎其锋锐,这其中固然有人力、物力的因素,但其战斗力的根本还在于唐人的纪律性。
如今,关宁铁骑的彪悍程度已经不输于八旗兵,但八旗兵的纪律性却远不如关宁铁骑,所以同等军力的对决,八旗兵必败!
张素元已将辽军整合完毕,接下来就是整合百姓。
张素元以他巨大的威望,用一系列空头政策把辽东所有人的利益和他牢牢捆绑在一起,一旦整合完毕,离人既末日临头,所以等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现在离人惟一的生机,就是趁着整体军力还比辽军强大而与张素元决一死战,但无论是胜是败,离人却都已出局。
败了,自然没什么好说的;胜了,也是鹤蚌相争,叫渔人得利,离人也得离开辽东,返回老家,重作帝国的顺民,再也没有逐鹿天下的资格。
离人没有希望了,他呢?范文海茫然无语。
“范先生,您对时局有什么看法?”皇天极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殷切地望着范文海,问道。
范文海站起身来,走到殿中。
“大汗,依臣看来,您现在只有两条路可走。”范文海躬身一礼,凝重地说道。
“范先生,哪两条路?”皇天极问道。
“第一,大汗臣服张素元。”范文海面无表情地说道。
如果不是皇天极威权日重,这会儿不知会有多少亲王贝勒跳起来。
“第二条路呢?”皇天极的脸色愈发凝重。
“决一死战!”范文海沉声说道。
听完范文海的分析,大殿里的气氛更是沉重。
“范先生,真的如此悲观吗?”轻轻叹了口气,皇天极的脸色反而和缓下来。
“等下去死路一条,所以只有一战。既然如此,现在考虑后果已没有意义,我们只有随机应变,争取最好的结果。大汗,形势变了,我们原定的预想已经行不通,张素元绝不会死守城池而任我们毁粮,所以这一仗不打则已,打就必须倾尽全力,决不能失败。”
“范先生,难道我们没有一点成为渔翁的机会吗?”默然半晌,皇天极轻声问道。
“大汗,没有机会。首先,张素元决不会让我们成为渔翁;其次,范洪博一介吓破胆的无能鼠辈,进一步得退三步,这样的人我们无法利用。”范文海无奈地说道。
看着一众亲王贝勒尽皆无言,皇天极挺直身躯,扬眉说道:“退即死地,朕决此一役!”
七月十八日,汉八旗六万、蒙八旗四万、离人八旗十二万,总计二十二万大军誓师南侵。
这二十二万大军是皇天极的所有家底。
为了与张素元决一死战,皇天极采纳了范文海的建议,下令除了沈阳和辽阳等几座重镇外,放弃其他地方的防御,务必要把尽可能多的军力集中在一处。
越过辽河之后,皇天极并未将大军分散,按照范文海制定的策略,皇天极将大军分为三路,作品字形向前推进,但每路大军相隔不过十里,而且皇天极严令各部将军,决不允许脱离大军单独行动。
皇天极之所以采用如此谨慎的战法,是因为他对范文海关于形势的分析深以为然。不论是对张素元,还是对关宁铁骑,皇天极都深自戒惧,不敢有丝毫轻视。
采用如此战法,如果张素元不敢迎战,就得任他们肆意破坏,如此一来就达到了困死张素元的目的;如果张素元迎战,就只能硬碰硬,地利、人和等不利因素就会降到最低,而且由于整体军力的差距,他们必会占得上风。
但是,真会如此吗?面对张素元,皇天极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果不其然,这场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南侵大军普一过河便遭到了迎头痛击,随即就不得不以虎头蛇尾告终。
愁云惨雾,惨雾愁云,绝望,压在了每一个清楚真相的离人的心头。
秋风瑟瑟,黄叶飘飘,肃杀的秋意中,远去的人影形单,伫立的人影影只。
八月一日,范文海辞别皇天极重入中原。
范文海的离去对皇天极自是沉重一击,但对诸王贝勒的打击却更是沉重。虽然他们素日对皇天极宠信范文海大都极为不满,但对这个唐人的智谋却无话可说,实际上,这些对范文海极为不满的王公贝勒,在心里上对范文海之倚重可能尤过于皇天极。
在诸王贝勒眼中,范文海的离去是个令他们绝望的信号。
转眼间,年关又至。
年关,年关,这本是对过不起年的穷人的诅咒,但是而今却也成了对皇天极的诅咒。
其兴也勃焉,其亡也忽焉!
“为什么?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落雪如银,万树梨花,无声的呐喊在心底咆哮,满头银发的皇天极久久仰望着铅色的苍穹,一动不动。
“大汗,腾格曼里大酋长到了。”内监总管躬身轻声禀道。
虽然没有心情见任何人,但腾格曼里不同,在公在私皇天极都怠慢不得。
蒙厥帝国灭亡后,分成鞑靼,瓦剌,兀良哈三部,后又分为漠南、漠北、漠西三大块,而今与辽东接壤的是漠南蒙厥。
自吉坦巴赤起兵伊始,便竭尽所能与漠南的蒙厥诸部落搞好关系,其中王公贵族间的通婚始终都是笼络蒙厥最主要的手段。到了皇天极执掌大权后,通婚更是频繁,比如皇天极自己,他先娶了腾格曼里的亲妹妹古特古布斯,并立之为正宫皇后,半年前,他又娶了古特古布斯的侄女,腾格曼里最小的女儿,年仅十三岁的布木布泰。
皇天极与腾格曼里通婚的目的自不待言,而腾格曼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