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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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怒- 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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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阁票拟一拖再拖,不敢呈送进宫请皇上朱批,不但周勋儒心急如焚,思宗比他更急。张素元如此胆大妄为,朝廷如果没个态度,他势必更加看轻朝廷,长此下去,没有异心也会变得有异心。

思宗遇事不决,总是不吃不喝,一个人在贞清宫不停地走来走去。万和鸣一发觉皇上又遇到了烦心事,就立刻派小太监去请柳皇后和田、李二妃前来劝慰照料。柳皇后和田、李二妃到后,万和鸣禀报后妃们前来伴驾,没想到却被思宗拒之门外。

思宗现在满脑袋大酱,跟本拿不定主意如何处理这件事,此刻他想的是该召谁来为自己分忧?内阁大臣没一个顶用,九卿之中又有谁靠得住呢?不断地在殿内来回走动,朝臣的影子一个个在脑海里闪过。

如今朝中大臣大致可分为三部分,其中大部分是德宗朝被贬被降的西林党人,这些人被他一一复职重用;其次就是所谓阉党中人,如吏部尚书崔承秀,礼部尚书闻体仁等;其余的,就是和双方都不搭界的官儿。

西林党人劫后余生,吸取了以前血的教训,内部争权夺利虽仍然难免,但比以前要团结得多,何况朝中还有不少生死大敌身居要职,谁知道什么时候再把天翻过来。

思宗虽然恨秦桧贤和欺负过他的阉党中人,但对和他没什么瓜葛的,他并没有什么恶感,这就是他启用崔承秀、闻体仁等阉党中人,用以制衡西林党人的一个重要原因。

思宗读过很多书,他知道一个有作为的帝王,必然会使臣下分成几派,让他们互相牵制,防止任何人或者团体坐大,以至出现能够和君主抗衡的势力。思宗认为自己就是个有作为的帝王,所以他也必须运用此种君术,制衡臣下,这是他力排众议,启用崔承秀等阉党中人最重要的原因。

该召谁来呢?张素元一向被认为是西林党人,所以不能召西林党人进宫,吏部尚书崔承秀曾密告过张素元,必有私愤,也召不得。琢磨来,琢磨去,思宗最后将心思定在了礼部尚书闻体仁身上。

闻体仁是浙江乌县人,那里是西林党人扎堆的地方,但他却不是;秦桧贤权倾朝野时,他也一直作着高官,但却没有追随阉党的劣迹,而且居官清介,从没有受贿纳赂的恶名。

思宗认定,闻体仁一定是个极有心计,城府极深,关键时刻敢作敢为的人,于是决定将闻体仁召进宫来。

万和鸣承旨后,转身刚出宫门,又被思宗叫了回来。他突然觉得不妥,特意将闻体仁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人召进宫来问事,会显得闻体仁太高明,而他自己又太无能,于是,他下旨命闻体仁明日进宫日讲。

闻体仁年过六旬,早年官运不是很好,秦桧贤掌权时,全面迫害西林党人,他才得以冒起。在政治上,他虽不赞同西林党人的主张,但也不想与之为敌,加之为人一向低调,所以他并不是西林党人眼中的敌人。虽不是敌人,但也不是朋友。不是敌人,自然不会遭到西林党人有意的排挤,但不是朋友,也自然不会受到照顾,于是当有西林党人看中他的位置时,他也自然得挪挪地方。

表面上,闻体仁待人一团和气,和蔼可亲,内心却阴柔而决断,对西林党人虽不至于恨之入骨,但要是有机会,他也绝不会手软,能治一死就决不治一服。前几天,思宗下旨命六部九卿推举阁臣,本来像他这样翰林出身的礼部高级官员,理所当然地应该在推举名单上,但却被西林党人毫无道理地排除在外。

新仇加上旧恨,闻体仁再也忍耐不住,他决心与西林党斗个高低上下。思宗虽不是德宗,但他也不是秦桧贤,对他而言,思宗更是一把好使的快刀。

正当闻体仁冥思苦想,要如何对付西林党之际,忽然接到圣旨,命他明日入宫日讲。闻体仁隐约感到,机会可能来了。思宗召礼部大员进宫日讲,这种事虽不常有,但也绝不罕见,而召他入宫日讲,这还是第一次。

跟在万和鸣身后,毕恭毕敬走进贞清宫,闻体仁发现今天侍讲的只他一人而已,于是一股电流自脚底板直上头顶心的泥丸宫。今天的日讲决不简单,他正殚精竭虑要如何接近思宗,进而取得信任,没想到机会这么快就来了,真是天从人愿!

礼毕坐定后,思宗问道:“人主授臣便宜行事,臣当如何行事?”

闻体仁还不知道张素元杀了徐文龙,但也马上意识到思宗指的是张素元,因为现在朝中只有张素元有便宜行事的特权,看来张素元一定是做了什么让思宗不满意,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事。这么重大的事,思宗满朝文武大员谁都不问,却独独想到了他!看来他已在皇上心中留下了极好的印象,现在只需抓住眼前的机会,让思宗满意,他就铁定入阁!

心中虽然狂喜,激动万分,但脸上却不动声色,闻体仁一面琢磨着张素元到底做了什么事,一面小心翼翼地回道:“人主授臣便宜行事,足见人主恢宏大度。人主有如此气度,方能如此用人,但臣下虽得人主宠信,却也绝不能妄行。臣下当时刻感念人主深恩,行人主欲行之事,对人主不欲行之事,切不可便宜妄行。”

这话,思宗听得舒服之极,凝重的表情当即舒缓了许多,他接着问道:“这就难了,人臣从何得知何事为人主所欲行,何事人主又不欲行?”

讨得思宗欢心是闻体仁唯一的目的,至于是非对错在这一刻跟本没有容身之地,何况张素元算起来也是西林党人,虽然没几个西林党人喜欢他,但毕竟还是西林党人。

“这也不难,大凡人主以天下为怀,故利天下事,既为人主所欲行,不利天下的,自然也就不是人主所欲行之事。”闻体仁答道。

思宗沉吟不语,张素元杀徐文龙是利天下,还是不利天下呢?

闻体仁为官三十年,历两朝不倒,准确猜测上意这种最基本更是最重要的功夫自然早就练得炉火纯青。他自信回答得圆满得体,滴水不漏,皇上不言不语,一定是在犹豫要不要跟他说实话。如果思宗跟他说实话,他的一只脚就踏进了内阁;如果不说,那就太可惜了。

闻体仁坐在那里,思宗不言不语,他也不言不语。这个皇上不比德宗,生性多疑又刚愎自用,在思宗面前,绝不能多嘴多舌,没问的话,一句都不能多说。

自始自终,闻体仁都正襟危坐,低眉垂眼地等候问话,神态没有丝毫变化。这是三十多年练出来的真功夫,不管要等多久,他都能一直以这副神态等下去,心平气和,不急不躁。

思宗沉吟许久,依然拿不定主意该不该和盘托出,抬眼向闻体仁看去,只见这老头子慈眉善目,皓发银髯,真是一副饱经沧桑、虚怀若谷的长者风范!他突然断定,闻体仁一定是位既宽仁厚德、与人为善,又有胆有识、敢言敢为的长者。

闻体仁立足两朝不倒,这说明他从未卷入朋党倾扎,自然也就没有朋党之私,理所当然能够做到立场公正,不偏不倚。不将这样的人引为心腹,还能将谁引为心腹?思宗决定把心事和盘托出。

命万和鸣将龙案上的两份奏章递给闻体仁后,思宗说道:“朕难定是非,请卿一决!”

闻体仁听罢,立时心花怒放,只要接下来能让思宗满意,那他就是内阁大臣,假以时日,首辅之位也必然非他莫属!赶紧整衣跪拜承旨,奏道:“皇上如此恩宠,老臣即便得罪天下所有人,也要有什么说什么,为皇上中兴帝国,成为旷古铄今的伟大君主尽上微薄之力。”

看过两份奏章,闻体仁既惊得冷汗淋漓,又怒之切齿。惊,是因为思宗要他判断张素元这样一个手握重权的大帅的生死命运。此事非同小可,稍有差池,轻则丢官丧命,重则满门抄斩,但不表明态度,又如何能让思宗满意?思宗若不满意,他今后就再无出头之日!怒,是因为张素元竟杀了徐文龙!徐文龙和他既是同乡,又是他唯一的朋友。

压下心头的滔天怒火,稳住心神,闻体仁清楚,现在不是给朋友报仇的时候,绝不能让愤怒和仇恨影响到他该说的话,眼前唯一要做的就是取得思宗的信任,但这个态度该怎么表呢?说张素元杀得对,不是杀将媚敌,若将来不能平辽,只好与离人媾和,那他就惨了;说杀错了,是杀将媚敌,可张素元一旦果真如期平辽,那他也惨了。

这些危险还是远的和相对轻的,若他说张素元的不是,思宗一旦将张素元罢职或杀掉,那由谁来接替张素元?放眼帝国,还有谁能比得上张素元?何况若将张素元罢职或杀死,辽东军心必散,所以无论由谁来接替,辽东局势恶化都是必然的,而局势恶化到一定程度,思宗必然后悔,那时死就是轻的。

想到此处,闻体仁已定下了此番召对的基调,就是绝不能因他而使张素元离开辽东,总之,多说张素元的好话,少说坏话,但好话也不能说过头,坏话更不能不说。

对思宗的心性,闻体仁已如掌上观纹,他知道思宗用张素元开始时是满心期待,现在则是迫不得已。无论张素元今后立下多少功劳,前者请内帑,今者擅杀徐文龙,就已为自身种下杀身之祸,所以他的应答也要顺着思宗这种隐秘的心思,才可做到万无一失,滴水不漏。

闻体仁年纪虽已老迈,头脑却更加灵活,瞬间就把所有关节想得通透,如何回答也随之成竹在胸。心中谋算虽定,他却不急着回答,故意低头又把两份奏章看了又看。他要让思宗更着急一些,把思宗置于对自己的期待之中。思宗期待的心情越迫切,一旦对自己的回答满意,自然也就对他的印象会越好。

思宗果然沉不住气,终于起身离座来到闻体仁面前说道:“卿是两朝老臣,忠贞体国,老成持重,故而问卿大事,望卿替朕分忧。”

闻体仁诚惶诚恐地站起身来,躬身说道:“皇上勿忧,此事虽难断是非,但也不必急着断是非。”

看到思宗一头雾水,不明所以,闻体仁心里骂了一声“蠢货”后,依旧一脸恭谨地继续说道:“皇上,此事关乎国运,因为难断,自然就更不能急断。徐文龙已死,皇上没必要为一个死人而去降罪手握重兵的边帅。擅杀徐文龙,张素元其心必然惴惴,以臣浅见,为今之计,还是优旨褒答,传谕公布徐文龙罪责,捕其伏京爪牙,以安张素元之心。”

闻体仁说得合情入理,思宗却依然迟疑,他问道:“如果张素元真有媚敌媾和之图,如此岂不是姑息养奸?”

张素元为什么要媚敌媾和?如果真有此事,那对张素元自己有什么好处?如果张素元有别的心思,又何必要杀将媚敌,干脆把京城送给皇天极岂不更好?闻体仁一面心中连声地骂着蠢货,一面一脸忠心地劝阻道:“这不是姑息养奸,这是欲擒故纵。现在忠奸未辨,辽事又倚重此人,朝廷千万不可露出猜疑之意。”

闻体仁这话表面上虽对张素元有利,实质上却更加重了思宗的猜忌之心,因而思宗听得也就特别入耳。

思宗决心已定,但仍有很多疑问未解,他又问道:“贤卿,依你之见,徐文龙到底该不该杀?”

此时大局已定,闻体仁的心情分外轻松,分外兴奋,但仍不敢有丝毫大意。

“皇上,徐文龙该杀,也不该杀?”

“此话何意?”思宗不解地问道。

“徐文龙不听将令,空耗数十万粮饷,观望养敌,实是该杀,但皮岛兵将多是其旧部,张素元将其处死,今后恐生变故,所以不该轻易杀他。”闻体仁不急不徐地说道。

闻体仁和徐文龙虽是朋友,但他并不清楚皮岛的局势,他只是看了张素元的奏章后,对张素元的功过留下伏笔,不管今后形势怎么发展,他都没有说错。

沉默了一会,思宗紧绷着脸问道:“处置徐文龙,张素元为什么不事先奏报?其后又为什么非杀徐文龙不可?难道真如张素元所言事出紧急,迫于无奈这么简单吗?”

闻体仁打了个沉儿,随后马上做了决断,现在只要不说张素元想谋反,思宗就不会立即处置张素元,为了保险起见,能给张素元多穿一只小鞋,还是多穿一只为好。于是,他说道:“张素元不事先奏报,一如他在奏章中说的,是怕走漏消息,但老臣以为,还有一个原因可能更重要。”

“什么原因,讲!”

“张素元可能怕皇上不同意他的计划。”

看着脸色铁青的思宗,闻体仁不禁暗自得意,他这句话有正反两层意思,每层意思都会把张素元向死亡拉近一步:如果徐文龙真的该杀,那张素元显然认为皇上是个不值得信任的昏君;如果徐文龙不该杀,那张素元即便不是杀将媚敌,也是为了争权夺利而肆无忌惮地擅杀大将,丝毫也没将皇上放在眼里。

思宗别的能耐没有,但听话听音这类小聪明却从不缺乏,看到思宗额头暴起的青筋,闻体仁赶紧跪倒在地,诚惶诚恐地说道:“皇上息怒,老臣罪该万死。”

好一阵子,思宗方才将情绪平稳下来,说道:“贤卿,还有什么话都尽管说,朕看重的就是你在朕面前不说假话,敢于得罪天下人的忠心。”

“谢陛下隆恩,老臣以为张素元擅杀徐文龙,而不将其解至京师问罪,可能是迫于无奈,但也可能是怕徐文龙有朝一日卷土重来,威胁到他。”

闻体仁这话说得同样含而不露,如果徐文龙有罪,而思宗却不严惩,显然还是认为思宗是个昏君;如果徐文龙有功无罪,那将他解至京师,张素元岂不是自讨苦吃?总之,张素元里外都不是好人。

有了前面的话垫底,思宗已不那么生气了,他又问道:“那个后箭探子的话是真是假?”

“是假的。”闻体仁毫不犹豫地说道。

“为什么?”

闻体仁本来已经懒得骂了,但还是不由得又骂了一句。

“皇上,张素元若与皇天极有密约,那是何等机密的事,一个探子如何能知道?”

闻体仁这么说并不是为张素元开脱,这是他在思宗面前说话的原则。让思宗听得合情入理是一切的出发点,任何演绎都必须以此为基础,而且若一味说坏话,不论多么有理,思宗都可能起疑,以为你或是迎合上意,或是有私愤。

闻体仁的策略获得了完美的成功,思宗端详着这位花甲老臣,心中极是欣慰,他终于发现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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