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静殊坐下后,张素元对顾宗羲说道:“静殊虽是我的妹妹,但却不大听我这个哥哥的话。顾先生,我不喜欢静殊继续留在这里,你能否帮我劝劝她?”
顾宗羲脸孔微微一红,他当然听得出张素元话里的意思,于是也就不拐弯抹角,直言说道:“大人,静殊是天地间的精灵,垂青晚生,是我前世修来的福分,只是此前命运未卜,怕有负静殊,所以才延宕至今,今日晚生既然命有所归,那一切理当全听静殊之意。”
“静殊,顾先生既已直言,那你意下如何?”张素元虽说得一本正经,但眼内却笑意盈盈。
张素元虽算无遗策,但还是小瞧了这位红遍江南的河东君。
“大哥,什么先生,什么晚生,听着多别扭。大哥,以后你就叫他宗羲,宗羲,你以后就叫他大哥。”根本不接张素元的话茶,河东君脸不红不白地吩咐道。
张素元哈哈一笑,也就不再说什么。
“顾先生,我们就按静殊说的做如何?”
“如此,当然再好不过。”顾宗羲也随声附和。
自此,气氛愈加融洽。
迎着淡淡的春寒,听着鸟儿的转鸣,张素元一面轻轻挥动扫把,一面想着顾宗羲昨晚席间的谈话。
是啊,政者治之体,治者政之用。政道是治道的跟本,治道只是政道的发挥功用的手段而已,但三代以降,为了一家一姓之江山,关于治道的论述汗牛充栋,而关于政道,则几乎无人论及。由是,有功尽归君王,而有过则必归责臣下,至于君王本人,最多是下个罪己昭,但这也只是为了显示君王的大德罢了。如此本末倒置,方使君权日升而臣权日降,以至于今日以一人之好恶奴役天下人之好恶,天下又怎会不弊端丛生?'政道,围绕政权所确立的理论;治道,围绕管理对象和管理方法所确立的理论。'
数千年来,历朝历代,无论朝野,皆以人治为第一,余皆不论。有人治,无法治,这就是唐人数千年来的政治现实。在设置机构和官吏的时候,虽也有一些制衡、互监方面的考虑,但在根本上,却仍是以“人人皆可为尧舜”这种根本不现实的个人道德期望取代了政权根本的建设。
机构、官吏如此,至于君王,就跟本没有任何制约可言,于是明君贤相的组合就成了唐人最美丽的政治图景,但现实却是,明君几稀,昏君却几多,而明君几稀,昏君几多也就必然导致贤相更少,昏相更多的结果。
如此明显的弊端,为什么却从没有人指出过?这是张素元的困惑,也是顾宗羲的困惑。
唐人为政的跟本,就在对皇权的制约;制约力越大,政治就会越清明,这是顾宗羲的结论,现在也是张素元的结论。
吃过早饭后,张素元正和妻子在屋中闲谈,这时金静殊走进屋来。
冲着天雪歉意地笑了笑,金静殊说道:“大哥,我有个姐姐想要拜见您。”
看了看妻子,张素元问道:“她是什么样的人?见我干什么?”
“大哥,您可能听说过,她就是和小妹齐名的沉香君。香君姐和小妹不一样,她是个苦命人,自小由鸨母养大。大哥,香君姐是真正的女中豪杰,在她面前,小妹常常自惭形秽。香君姐最尊崇的,就是大哥这样为国为民的英雄豪杰,所以她听说您在小妹这里,就来拜托我引见。”
听金静殊这样说,张素元不由得好奇心大起,他转头对妻子说道:“夫人,想去见见吗?”
能让静殊自惭形秽的女子,叶明慧的好奇心比丈夫更胜百倍,而且她知道丈夫让她去也不是为别的,只是为她的好奇心而已,于是也就欣然随丈夫同去。
走进客厅后,张素元就见一个女子正在桌边盈盈站立,当对上女子目光的瞬间,他满眼所见就只有女子的一双眼眸。
世间所谓女性醉人神魂或是动人心魄的眸光,其实对应的大多只是男人心底本能的欲念,而这个女子给予张素元的则是震撼!震撼过后就是海潮般涌来的怜惜。
沉香君的眸光中,有着无与伦比的纯净、高贵、刚烈和对世人无限的眷恋!
难怪静殊说自惭形秽,就是他自己也有这样的感觉,张素元知道,只要稍有良知,对着沉香君就必然会有自惭形秽的感觉,而且心地越纯净,这样的感觉就会相应越强烈。
沉香君才是天地间真正的精灵!静殊为什么要散尽家财来这种地方?世间到底还有多少如沉香君这样的女子,在这污浊的天地里充满屈辱地活着,直至无声地消亡?
痛彻心肺的愤怒瞬间在张素元的血脉中奔涌,就在这一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不为任何别的,就为让沉香君这样的女子可以在大地上自由自在地呼吸,他也要铲尽世间的不平!为此即便杀得血流漂杵,也在所不惜。
“小女云香君见过大人。”
看着眼前盈盈拜倒的女子,张素元深深吸了口气,说道:“云小姐请起。”
见妻子将沉香君搀起,张素元转头对身边的金静殊说道:“静殊,你去准备点酒菜,我要在这款待云小姐。”
席间,张素元发现云香君胸藏锦绣,当然,这不是指一般琴棋书画方面的才华,而是经国济世的本领、胸襟和抱负。
“云小姐,我近来有个到处认妹妹的毛病,昨天认了静殊,今天我想认你,不知云小姐肯否赏光?”张素元郑重地说道。
看着张素元眼内无邪而温暖的目光,云香君当即离席拜倒。
重新落座后,张素元说道:“香君,你可有意中人?”
看到云香君红着脸轻轻摇了摇头,张素元接着说道:“静殊有了宗羲,她的事就由他们自己看着办。香君,至于你,其他的事我来处理,你回去收拾收拾跟大哥走。”
云香君先是愕然半晌,而后眼含着热泪点头应允。大哥固是世间至奇至伟的男子,大嫂也同是古今罕见的奇女子。她没有在大嫂眼内感到一丝阴霾,这何等可贵,大哥和大嫂又是何等相知,她自是深深懂得。如若大嫂对她有丝毫猜忌,她就决不会应允。今后,她再也不会独自吞咽心中的泪水,眼前这一份温暖将胜过世间所有的风寒,不论是以前还是今后。
火辣辣的太阳肆无忌惮地照耀着没有风丝的大地,这种鬼天气使得方夫人也不得不改改素日的作风。天上只要还看得见太阳大哥一丝的踪影,方夫人就坚决呆在马车里,任方公子使出何种手段激将都没用。
这样的鬼天气,不仅人懒懒的,马也一样,张素元一行就这样松松垮垮地行进在渺无人迹的咸丰古道上,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西北的江南张掖。
张掖是凤玉的老家,金马牧场就在张掖附近的祁连山草原上。
夕阳西下,微风渐起。
古道西风,西风古道,天地间亘古永存的苍凉渐渐在张素元心头涌起。
缓缓勒住马头,张素元向着西方血红的天际眺望。
由江南而至西北,一路所见,地地都不同,但却是一地惨过一地。一步一步,他正走进风暴的中心。风暴,将足以令这个老大帝国灰飞烟灭的风暴正在那一双双木然、绝望的眼睛里酝酿。
张素元相信,只要再有一两年的年景不好,风暴就将暴发。如果朝廷处置稍有失当,一个个风暴就会串联至一处,那时席卷天下的风暴就将无人可以阻挡,直至天地易色。
席卷天下的风暴必将爆发,以朝廷亘古难见的腐朽、没落,非但不会延缓风暴的暴发,反而只会使风暴爆发的更猛烈。
张素元清楚地认识到,这是他的机会,这是他以开天辟地的新政取代旧秩序的机会,但为了这个机会,将有多少白骨暴于荒野?不能再等了,如果没有机会,他就创造机会!绝不能让离人成为趴在互相厮杀的狼群外观战的狮子,在风暴全面爆发之前,他必须把狮子关进笼子。
就在张素元浮想联翩之际,远处突然尘头大起,接着就见十余骑快马如箭头一般向他们射来。
就在众人凝神戒备的时候,突然就听身后嗷唠一嗓子,原本藏在车中躲太阳的方夫人此刻已然飞身上马,一面嗷嗷叫着,一面迎着箭头疾驰而去。
刚开始,众人都被凤玉吓得一哆嗦,但随后看到凤玉欢快的模样,他们知道来人是友非敌,看来来的多半是金马牧场的人,果不其然,片刻之后,李汉昌在张素元面前勒住了马头。
张掖,自古就有西北江南的美誉,风景如画,物产丰饶。作为地主,凤玉每天不是领着众人驰骋在广袤的草原上,就是流连在张掖的半城塔影中。
半个月后,江成久风尘仆仆地到了金马牧场,他带来了德宗驾崩的消息。第二天,江成久只在金马牧场住了一晚,便旋即赶往辽东。
五个月后,当张素元一行回到藤县老家的时候,天使官都急得要吐白沫了。
七十五章 思宗
6
云历一六三八年,十二月十六日,皓月当空,霜凝大地。
紫禁城内,前不久刚刚完竣的三大殿皇极殿、中级殿和天极殿高高坐落在三层汉白玉的丹墀上。在月华清冷的光辉里,高高耸立的三座大殿显得更加森严威风。
三道长长的暗影,遮蔽着空旷静谧的皇宫广场和信道,合着天寒,合着地冻,合着无数的冤魂,这里比被鲜血浸泡的万古魔殿还要阴森可怖。
三大殿原名奉天殿、华盖殿、谨身殿,是历代新皇帝登基的地方。神帝末年失火,三大殿彻底烧毁,而后便常年废弃,使得光宗和德宗皇帝只能委屈在文华殿举行登基大典。
德宗皇帝登基五年后,大太监秦桧贤主持重建,历时两年又七个月,三大殿竣工。
三大殿竣工后不过一个月,德宗驾崩,新君思宗季由检登基。
思宗在三大殿气气派派地登基,权倾朝野,爪牙遍及宇内的九千岁也树倒猢狲散,好日子终于混到头了。
京城内外,人人俱觉乾坤宇宙为之一清,日月星辰为之重郎,即便季由检自己也认为这份时间上的巧合是预示着新朝气象的大大吉兆。
否极泰来,万象更新。
巡更守夜的宫女摇着串铃,叮铃铃……叮铃铃……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伴着铃声,静夜里传来了长长的,不听萦绕在夜空里的叫喊声。
“天下太平……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夜过子时,朗朗的明月上忽然遮上了一勾黑影。黑影渐渐地越来越大,最后蒙住了所有的光华。
看见的人都知道:月食了!
按照习惯,每逢遇到日食、月食和灾异,就被认为是上天在示警,当今皇帝就一定有什么过失,需要反省。
月食很快过去了,明月的光辉重又朗照大地,紫禁城又沐浴在如水的月华里。
月食是一种有规律的自然现象,虽说皇帝须要反省,但不论皇帝还是大臣们,其实都并不在意,但灾异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五更时分,月食之后,天定门飞檐外又出现了奇异的天象。
先是东方出现一抹鱼肚白,接着马上又呈现浓厚的黑红色,不多一会儿,半个天空金光万丈,继之漫天就似被阴红的鲜血覆盖了一样。
紫禁城的琼楼殿阁被染得似血横流。
这是怎么啦?看到的人无不感到莫名的恐慌。不管民间传说或是术士的讲法,这是意味着天将大旱,而且还是战争的预兆。
又是上天示警,是一连两个上天示警!
上天示警的报告,经过层层传送,最终到达思宗皇帝亲随司礼掌印太监万和鸣手里。
万和鸣是思宗皇帝从信王府带过来的旧亲随。
秦桧贤虽已被暗中处死,但宫中一定还有他的残余势力,即便没有,思宗也信不过这些人,于是信王府整个搬进了皇宫大内,男女奴婢全部换了新人。
万和鸣伺候这位主子多年,他能从主子声音里的些许变化知道主子心情如何,他知道禀报这类事情很难讨好。
万和鸣一路打着腹稿,来到了主子的寝宫贞清宫。
“孟子曰,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国家。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万和鸣猛然记起,今晨是日讲的日子。
所谓日讲,是帝国定制,做皇帝的除了节假日,大典礼和逢三、六、九的长朝以外,每天都要读书。日讲时,一般是由内阁和翰林学士为皇帝朗读和讲解《四书》、《五经》和《通鉴》、《祖训》之类的经史著作。
日讲必然没有斗鸡走狗,数银子,玩女人,做木匠活有趣。枯燥无味,一坐几个时辰的日讲自然得被懒惰贪玩的皇帝废除,但思宗皇帝自登基以来,却寒暑不辍,日日坚持。
此刻正是日讲之时,万和鸣顿觉肩上一轻,现在他只要如实禀报奇异天象的经过既可,至于主子要问什么,自然有学识渊博的老夫子替他作答。
思宗皇帝高坐在龙案后面。
季由检今年二十四岁,像季氏家族的大多数成员一样,身材不算高大。也许是母系遗传因素的影响,他和哥哥德宗一样,身材都不像祖父和父亲那样肥硕臃肿。
高祖季方雷的脸盘被称之为五岳朝天,有人曾戏之曰,下雨天得低头走路,否则鼻孔会淌进雨水。如今,到了季由检这一代,已经削为平川,反倒显得清癯俊秀。
唐学将讲了一段《孟子》,接着由另两位阁臣周勋儒和刘兆基讲解《通鉴》。
万和鸣不敢打断日讲,也听不懂他们讲的是什么,只好耐着性子,听这些新阁僚“诗云子曰”地讲下去。
新阁僚虽都是主子的亲信,但万和鸣知道主子并不信任他们。
万和鸣记得就在前几天,主子下旨命九卿各部依例推举新阁员,大臣们一共推举了十几人,但主子却没有依循旧例,按顺序画定前几名人选入阁。
万和鸣知道,主子之所以不肯接受老一套大臣入阁的形式,不为别的,完全是因为怕众臣欺他年轻识浅,设下圈套叫他上当。
那天主子拿着名单,看了又看,想了又想,那起朱笔,就是不点,犹疑了半天后,主子最后决定枚卜入阁。
所谓枚卜,也不是思宗皇帝的创举,历代帝王凡遇大事不能决时,大都有问天命的习惯。
万和鸣明白,主子这么做,是要独自裁定,好显出自己的天威来。
枚卜大典也是在贞清宫举行,主子也是坐在现在做的那个位置,内阁的几位辅臣,五府、六部大小九卿,以及六科给事中、三道御史都参加了典礼。
主子先向苍天焚香祷祝,行一跪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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