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皇天极如此追问,范文海清楚皇天极的心思,皇天极是在婉转地问他,和谈有没有可能是真的。
皇天极这样想很自然,因为只有如此,张素元的行为方才解释得通。皇天极毕竟不是他,还不可能真正理解高傲和自卑混杂在一起形成的帝国心态有时可以愚蠢到何种地步!
“汗王,微臣虽还想不通张素元这样做的理由,但微臣可以断言,张素元决不会跟朝廷直言说他要和我们谈判,这一定是他背着朝廷自己决定的。”
看着皇天极疑惑的目光,范文海继续说道:“汗王,这件事很容易查证。”
“范先生,莫非你在朝中有够分量的朋友吗?”皇天极有点迟疑地问道。
“不是,汗王。”范文海微笑着答道。
皇天极自幼即天资聪颖,兄弟中无人能及,但对唐人这些弯弯绕,很多时候他都摸不着一点头脑。
“汗王,查证微臣的话对错并不重要,但验证和谈的真假却是必须的。”
范文海的话正对了他的心思,皇天极知道范文海同样是在委婉地回答他提出的问题。
“汗王,朝廷上下都极注重形式,如果您坚持以后箭国主的身份书写给朝廷的国书,微臣料想,张素元是决不会转呈给朝廷的,他一定会退回国书,要求您重写。汗王,如一旦微臣所言无误,也就足以证明和谈是张素元自己决定的。如果您依旧坚持,那就连这种形式上的和谈都不可能继续下去。”范文海最后断言。
“范先生,如果本王退一步,那你看有没有和谈成功的可能?”沉思了一会儿,皇天极问道。
“汗王,除非您打算退回赫图阿拉,否则就没有可能。”范文海郑重地回答道。
“范先生,我们下一步该如何应对?”皇天极轻轻叹了口气,问道。
“谈,当然要谈。汗王,我们虽猜不出张素元的用意,但显然和谈对我们有利无害,而且我们将来或许可以利用这件事对付张素元。”
“范先生,此话怎讲?”皇天极饶有兴趣地问道。
“汗王,您是如何看待张素元这个人的?”范文海面容严肃地问道。
“范先生,本王原以为宁远之败只是由于先王一时轻敌所致,但在听过细作打探回来的消息后,本王始觉张素元此人极为厉害,不可不防。”沉了沉,皇天极方才说道。
“汗王,今后我们和张素元对垒争锋,您认为胜负将会如何?”范文海的脸容愈加肃穆。
“三七开,我们是七。”皇天极嘴边掠过一抹傲然的笑意。
“汗王,您如何作此论断?”范文海眼内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色。
“范先生,宁远之战,张素元坐拥坚城利炮,而先王却依然沿袭以前固有的战法不变,此战又焉能不败!本王已传令地方,加速铸造火炮,今后再战,张素元将不会再专拥火炮之威。目前张素元麾下总共不过六万兵马,而且战斗力更远远不能和我们相比,虽说帝国兵多,调兵容易,但要训练出卓绝的战力却非一日之功,没有数年日夕苦练根本不可能成事。范先生,你说张素元可能有这么多时间吗?”皇天极末了调侃地问道。
“没有。”皇天极听不到范文海心底那一声悠长的叹息。
“范先生,这还不是根本,根本在于帝国和我们吏治的不同。帝国朝政日益腐败,而我们却日渐政通人和,一天比一天更强大,所以张素元纵有天大的本领,此消彼长之下,他又能耐我何?”皇天极最后傲然地说道。
范文海不能承认皇天极说得很有道理,但皇天极不明白的是,他说的道理却不是在任何情况下都成立,在某种极特殊的情况下,他的道理就不成立,张素元就是这种极特殊的情况。
皇太极军略上的才华虽比不上吉坦巴赤,但却具有极高的政治天赋,这一点远非吉坦巴赤可比,作为一国的君主,政治天赋与军略上的才华根本不能相提并论,所以皇天极比吉坦巴赤更适合作君主。
皇太极不仅具有非凡的政治天赋,更难得的是心胸如海,只要该容、可容,那就不论是什么人、什么事,他都容得下。此次承继汗位,如果没有这份如海的心胸,他就不可能取信代善、阿敏、莽古尔泰三大贝勒,自然也就绝无可能兵不血刃地登上汗位。
皇太极自幼熟读经史,对唐人文化知之甚深,但他毕竟不是生于斯,长于斯,缺少时时耳濡目染的熏陶,所以尽管天资高绝,又勤奋刻苦,但还是不可能如他这般全面、透彻地理解唐人文化。
皇天极不可能理解数千年薪火相传、不绝如缕的文化对唐人的影响。民众平时看似一群蝼蚁,逆来顺受,任人予取予求,但只要出现真正的领导者,那这群蝼蚁就会成为可以荡涤天地的巨大力量,尤其是在保家卫国,抵御外侮的战争中,更会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皇天极掌权后,在范文海的建议下,授权他建立一个独立的谍报系统,专门负责刺探帝国的各种情报,于是张素元在宁远之战前后的种种细节很快就汇总在范文海的案头,使他对张素元有了比较全面的认识。
范文海觉得张素元可能就是这样杰出的领导者,如果他的感觉没错,张素元是,那就决不可力敌,所幸皇天极不是吉坦巴赤,他可以畅所欲言。
“汗王,微臣和您的看法正相反,微臣觉得张素元是七。”范文海肃声说道。
范文海的话音未落,皇天极脸上的傲然神色倏的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脸上也并未浮现出丝毫怒色,他此时和范文海的脸色一样沉静如水。
于是,范文海直言不讳地说出了心中所想。
看着皇天极将信将疑的神色,范文海很是欣慰,他原本就没指望皇天极相信他的话,但只要皇天极将信将疑,引起重视,那就算达到了目的。
“范先生,倘如你所言,我们是不是应该即刻进兵,不给张素元丝毫喘息的机会?”
“不行,汗王,如今的形势已经变了,宁远不再是一座孤城,这样的消耗战我们打不起,而且进兵千济,解决粮食问题已经迫在眉睫,当误不得;再者,蒙厥林丹部内乱,这是我们收服他们的良机,同样不可错过,在处理好这两件事前,我们最好避免与帝国冲突,所以不论张素元打的什么算盘,我们都要跟他谈,我们也需要拖延时间。”
“范先生说得极是,哦,对了,范先生,你还没有回答本王的问题呢?”皇天极一笑问道。
“汗王,如果微臣不幸言中,张素元不能力敌,那就只有智取,我们只有找机会借帝国的手把张素元赶出辽东,当然,若能够借刀杀人就再好不过。”
“范先生,我们如何才能找到这样的机会呢?”皇天极追问道。
“汗王,张素元背着朝廷与我们谈判,是授人以柄,这件事将来必定会成为政敌攻击他的利器。”
“范先生,我们又该如何利用这件事呢?”
“汗王,这件事只是我们对付张素元的一个契机,若要成功赶走他,还需要别的因素和时机,但这些却大都是我们无从着力的,目前我们只有等待,等待机会出现。”
看到皇天极眼内失望的神色,范文海劝慰道:“汗王,种子种下,却并不一定就会发芽,但若不种下中子,就永远不会有发芽的一天。汗王,既然种下了种子,就要耐心等待,时机到了,我们自会知道。”
“范先生,本王该如何回复张素元呢?”皇天极也知道这种事急不得,于是暂且放过,问起了眼下就要处理的事。
“汗王,很简单,礼尚往来而已,我们和张素元走得越勤,来往的越久越好。”范文海一笑说道。
“本王知道先生的意思,就这么办。”皇天极也笑着说道。
六天后,李昌之和左长回到了宁江。
六十章 东风
巡抚衙的一间密室中,暖烘烘的火炕上,一只面盆大的尖锅放置在一张矮腿八仙桌上。锅里冒着腾腾的热气,汤水滚沸,满屋子浓香四溢。锅旁并排放着四把锋利的短刀和四支肥嫩的羊腿。
在张素元的一再坚持下,盛情难却,李昌之不得已在首位坐下。张素元相对而坐,祖云寿和左长分别在左右首陪坐。
“大师,素元用这等酒菜为您洗尘,实在惭愧,还请大师见谅。”张素元带着些许歉意说道。
“大人,哪里话来,俗话说什么样的酒菜迎什么样的客,大人豪迈,喇嘛虽老,但一腔豪气未老,这些酒菜对极了喇嘛的脾胃。”李昌之豪爽地说道。
老喇嘛的两句话说得屋中的气氛登时浓烈起来。
简单地说了说经过,而后,李昌之从怀中掏出蜡封的文书,递与张素元。张素元去掉蜡封,取出皇天极的回函看了看,然后递给李昌之,说道:“大师,皇天极通篇都写得极为诚恳,言辞处处都透着真诚和解的意愿,但却惟有一点不妥。”
信很短,李昌之扫了两眼就看完了,但他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看着李昌之不解的目光,张素元跟着解释道:“大师,您看这称谓,‘大箭国大汗致书张素元先生大人’。皇天极对素元虽极尽尊重,但在朝廷看来,这就是将后箭与帝国并列,这个朝廷断不会答应。素元如将这封信转呈朝廷,必定要碰个大钉子,所以仅凭这称谓,就转奏不得。”
“大人,这个贫僧倒不曾想过。不过正如信中所写,和贫僧交谈时,皇天极确是极其诚恳,贫僧看不出他有丝毫虚与委蛇之意,所以会不会是皇天极也没想到这个?”大喇嘛疑惑地说道。
“大师,要是如此,当然再好不过。”张素元一笑,说道。
“大人,要不向皇天极遣来的两名使者详细说明原委,而后遣回,请皇天极另写回函?”李昌之建议道。
“大师,如果让皇天极的使者回去说明原委,是不是显得我们缺乏诚意?”张素元略略皱着眉头说道。
“大人,既然如此,贫僧就再跑一趟。”大喇嘛慨然说道。
“大师能去,当然最好,但您年事已高,素元怎好让您再历风霜!”
“大人,无妨。别说贫僧身子骨还算硬朗,就是有病在身,如果大人需要,贫僧也愿往。为了辽东万千百姓尽些绵薄之力,是贫僧莫大的功德。大人,如果没别的事,贫僧明天就动身”
“大师,用不着这么着急,您好好休息休息再走也不迟。”张素元笑着说道。
一个月之后,先前随同李昌之来到宁远的后箭使者纳吉方又独自做客宁远。
纳吉方给张素元带来了一封皇天极的私函。函中,格式虽作了修改,开头没有了大箭国的字样,但口气依然强硬,没有明确双方的关系,张素元对此依然不能接受,于是回复道:恕难奏报。
如是,双方信函往来不断,半年后,皇天极终于彻底改写格式,并提议天字最高,帝国皇帝低天一字,箭国汗低帝国皇帝一字,帝国诸臣低箭国汗一字,地位作了让步。
皇天极虽然作了很大的让步,但张素元还是不能将这样的信转奏朝廷,因为在朝廷看来,皇天极的先人吉坦巴赤原本不过是帝国臣子家中的奴仆,至多也不过是帝国所封的边疆小吏,这样的人怎能越级直上与皇帝比肩,而且仅仅是左右之差?
能不能将皇天极的信函转奏朝廷,张素元并不在意,能转奏的话,当然再好不过,不能转奏也无所谓,因为不论能不能转奏,事情的本质都不会有什么改变。
这半年来,张素元与皇天极之间的信使往来不断,对此他既不刻意隐瞒,也不大事张扬,一切都任其自然。
和谈的细节,张素元对王丙元和江上庆两个太监毫不隐瞒,更通过他们将和谈的事全部密告秦桧贤,但对朝廷,他却至今没有奏报。
时至今日,张素元觉得应该向朝廷报备了。在这种事上,他不能太过被动,不能让人质问得哑口无言,他得始终都站在理上才行,但他仍不能向朝廷明言和谈的事,还得模棱两可的讲才行。
张素元命左长带着自己的书信陪同皇天极的使者纳吉方同去沈阳。他暗中交待左长,命左长在快要呆不下去的时候就全权代他与皇天极商谈互市的事,总之,原则只有一个,托,能拖一天是一天。
张素元知道,皇天极出兵千济已五月有余,他估计战事应该差不多结束了。
千济数千年来,几乎都是唐人帝国的属国,向来受到帝国的保护,但时至今日,帝国已是泥菩萨过河,再也无力保护千济。
皇天极出兵千济,并不是要灭掉它,因为千济相对离人而言,并不是个小国,虽然离人有足够的实力灭掉它,但要成功统治千济却需要大量的兵力,至少在相当长的时间里得如此,但皇天极却既没有兵力,更没有时间,因为帝国仍时时刻刻在威胁着他们的生死存亡。
皇天极出兵千济只是为了迫使句丽人签定城下之盟,这样做的目的有两个,一是解决粮食问题,二是解除后顾之忧,所以句丽人打了几次败仗后,很快就会签定城下之盟。
皇天极出兵千济后,千济即刻向帝国求援,于是朝廷降旨命张素元驰援千济,但锦州及大、小凌河一线目前正争分夺秒地抢修城防,根本没有余力援助千济,于是他只好应付一下了事。
皇天极一旦从千济抽身,与帝国的战争就随时可能爆发,但他却还需要时间,如今,他手中唯一可以迟延战争爆发的牌就是互市。
离人基本没有自己的手工业,与他们毗邻的蒙厥,情况也大同小异,各种所需大都来自帝国,而千济虽有自己的手工业,但生产力相当低下,不可能解决他们的需要。
不论从皇天极的信中,还是暗探刺探的情报,离人现在急需大量布匹等物品,如果一旦开市,那离人就可用人身、皮毛这些几乎对他们无用的东西换得急需的物品。
如果皇天极若真想与他和谈,互市就是最重要的原因,所以一旦开议互市,就即便皇天极本人极力主战,反对的声浪也必然会给皇天极造成极大的压力,何况皇天极也不是离人中极端的主战派。
张素元相信,互市必将使他赢得最需要的时间,但这有个前提,互市绝不能拖,必须起言立行,说到做到。他早已委托李汉昌采购、囤积了大量布匹等离人急需的物品,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六十一章 归来
东风,就是赶走王晋之,由他取而代之。
张素元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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