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俊杰分析,柯子炎显然希望吴春河继续寻找钱以未。为什么?看起来钱以未藏得很深,不易寻觅,柯子炎需要借助他人。因此不妨提供一点线索,引吴先生一起共同努力,深入挖掘,弄出点动静来,特务才好一网打尽。
“钓鱼啊。”吴春河点头,“如此看来钱以未可能真的还活着。”
“吴先生自己多加小心。”颜俊杰说。
吴春河与岳父钱以未从未谋面,如何搭上“钱以未连线”,也被列在柯子炎追捕范围里?因为柯子炎对吴春河很了解,知道他是老资格地下党,有台湾背景,光复后入台,很可能是共产党上级机关所派。吴春河是钱以未的女婿,到台后曾悄悄寻找岳父,“钱以未连线”有可能通过吴春河与大陆共产党联结。
“我的任务是接头。”吴春河说,“他也一样啊,不谋而合。”
按特务的说法,钱以未曾有一条连通两岸的地下连线,后来中断,现又“觉醒”,重谋接头,恰如吴春河刚刚经历的联络中断与艰难恢复,所以是不谋而合。
几天后吴春河乘轮船西行,悄悄从台北回到厦门,有两个人与他随行。
此刻岛内工作悄然展开,同志各自努力,组织运转有序,可容吴春河暂时离开,处理其他重要事务,任务还是接头。吴春河在香港汇报时,上级要求他与闽南地下党建立联系,现在是时候了。有一个情况促成他作出尽快返回厦门的决定,这就是突然得知的噩耗:大哥钱勇牺牲。吴春河对母亲和澳妹非常忧虑。他不知道她们是不是听到消息,大姐死亡的创痛远未平复,她们怎么承受得了这一新的巨大打击。
吴春河此刻返回大陆大有风险。“弟两火”在报纸上登启事,通过颜俊杰提供消息,也许就是想把他从隐蔽处招引出来,在特务目光可及之处活动。吴春河却不能因为顾忌风险而一动不动,该做的事还得去做。
回厦门当晚,他略作乔装,穿件黑布褂和短外裤,手里拎着个竹篮,篮里装着两条刚下渔船的鱼,扮成渔民模样,回到渔港小巷家中。
母亲开门一见陌生渔民,不禁发愣:“你谁?”
一个男孩突然从陌生渔民身后跑出来:“阿婆!”
竟然是亚明,大姐和姐夫的儿子,母亲的外孙。
母亲这才认出眼前这个男子不是什么陌生渔民,是自己的女婿,已经失踪多时的吴春河,他把母亲日夜想念的外孙吴亚明送回来了。
吴春河说:“亚明想阿婆了。”
母亲垂泪,悲喜交加:“我的命啊。”
大姐出事之前,吴春河谨慎防范,未雨绸缪,先把孩子带到台湾,寄在他的一个同学家中。同学与他在上海读书时很要好,分别后常有联系,外人却不太清楚他们间的关系。同学的妻子幼师毕业,在台北一家幼稚园工作,家里有一个女孩,比亚明大两岁。幼稚园老师把亚明当做自己的儿子,小姐姐也很会照顾小弟弟,亚明在那里生活得很好,比较安全,与父母亲时时要经历的危险有所区隔。但是此刻吴春河决定把他带回来,当做帮手——孩子在外婆家长大,跟外婆感情最深,眼下这种时候,只有这个孩子最能抚慰老人。
吴春河在家里住了一晚,母亲跟他唠叨到深夜,提到大姐的不幸过世,几度失声痛哭。母亲还为大哥不安,说阿勇好一段时间没有消息,儿媳也不见踪影,部队离开集美,不知调到哪里去了。有人听说他们夫妻双双给叫去台湾,台湾有多远,不就在厦门对面吗,哪怕跑到美国那么远,也可以捎个信啊。养这个大儿子真是没用,跟死鬼一模一样,时候一到拍屁股就走,无声无息,不管家人怎么操心挂念。几个男的都是,不及金凤一丁点。偏偏金凤又是这么短命!
话到伤心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吴春河劝母亲不要难过。金凤不在了,大哥没有消息,家里其他人还在,有澳妹、亚明跟母亲在一起,无论碰上什么,一定要想开一点。
母亲骂:“天杀地埋的,我们欠了谁家生死债!”
吴春河把儿子送交母亲,于第二天匆匆离开厦门。
他带着一位中年人同行,于约定时间到了码头。码头上有个穿长衫的年轻人坐在石礅上看书,看的是一本莎士比亚剧集,年轻人读得津津有味。
吴春河走过去向年轻人借火,年轻人说他不抽烟。
吴春河瞟了一眼年轻人手中的书:“《哈姆雷特》?”
“《麦克白》。”
“是小张?”
年轻人点头:“你是老吴?”
“对。”
吴春河走开,没再跟小张说话。几分钟后小张把书收起来,起身离开石礅朝码头边走。吴春河在后边尾随,两人一前一后上了一条开往浮宫的小轮船。吴春河的同伴不动声色跟在后头,三人互相间不看一眼,似乎各自毫不相干。
刚在船舱的条椅上坐定,水警进来检查,除了证件还查行李,乘客丢在椅座下的行李也不放过。吴春河身边一位农民打扮的人往椅子底下塞了只麻袋,鼓鼓囊囊,水警抬腿往麻袋踢,麻袋嘎嘎嘎叫了起来,原来塞着一袋鸭子。
水警查姐夫的证件,姐夫那天换了大金牙,生意人打扮,水警没找他麻烦。
小张坐在姐夫的斜对面,一边低着头看书,一边把证件掏给水警,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水警看证件也漫不经心。第三个人同样没有受怀疑,大家平安无事。
小火轮准时开行。由于马力小,又是逆水上行,速度很慢。途中吴春河从舱中上到甲板,小张也在那里,靠着船舷看江里的水流。
他们闲聊了一会儿,像旅途中两个无聊的陌生路人。
“从黄狮坑进山吗?”吴春河问。
“路上过一个站。”小张回答。
中午时分小轮船靠到浮宫码头。这是九龙江边的一个小集镇,吴春河他们俩跟着交通员小张下了船,穿过集镇中的道路。时逢集日,道路两侧排着大大小小的摊子,卖肉的,卖鱼的,卖菜的,叫卖声此起彼伏。
吴春河在这个集镇上突然失去踪迹。
第三章 隐忍暗线
姐夫。年龄不详。身份多变,曾为学校教师、南洋侨商、报馆职员等。
庄园遭难
姐夫吴春河送亚明回到厦门家中时,我没见到他。我跟班上同学一起去乡下,老师带我们去野外采集生物标本,住在岛外一所乡村小学里,一去三天。三天后回到家里,母亲一见我就骂:“澳妹死哪去了,才回来!”
我挺委屈:“说了要去三天啊。”
母亲说:“就不能早点回家?急死我了!”
“急什么阿姆?”
没等她说话,亚明突然从屋里跑出来扑到我身上,喊我小姨,我大吃一惊。
“亚明从天上掉下来了!”
母亲这才告诉我姐夫回来过,然后又走了。
我又高兴,又感觉不安:“他怎么还敢回家?”
“共产都敢,回家怕啥?”母亲不以为然。
母亲着急找我,却不是因为姐夫和亚明,是另外有要紧事情。她把我拉进屋里,从柜子里掏出一个小布卷,放到我手里。
“看看这是啥。”
小布卷包着一个石印章,很小,跟我的小指头差不多。我举着印章左看右看,看不出刻的是什么字,还好抽屉里有一盒旧印泥,拿出来印一下,明白了,是“觉醒”。
这印章从哪里来?漳州大舅那里。几天前,有一个客人到大舅家的杂货铺买东西,一边看货一边东张西望。等到店里买东西的其他客人走开,柜台后只有大舅一人时,客人忽然从口袋里掏出这个小布卷,递给大舅,问他认得这个不。大舅一看那印章就吃惊,他不懂刻字,也不认得那个章,却知道事情挺蹊跷,可能与父亲钱以未有关系。当年父亲住在大舅家时,大舅见过他磨石头刻字。
这位客人大约四十来岁,个子不高,脸很黑。他告诉大舅,他不是本地人,是从台湾来的,家住台南。有人让他到这里送这个东西,请大舅把它交给该交的人。其他的不必多问,过一段时间他还会再来。
大舅惊讶道:“我怎么知道交给谁?”
客人吭都不吭一声,起身就走。
大舅为人小心,心知这件事非同寻常,左思右想,所知会刻字的人只有钱以未,除了我母亲,布卷里的这块小石头真是无处可交。他特地跑到了厦门。
母亲非常疑惑。她不知道这个印章是什么意思,以往根本没见过,不知道它与父亲是否相干。母亲大字不识几个,篆刻于她有如天书,因此她急于找我,要我拿鼻子嗅一嗅,估摸估摸这是怎么回事。
我哪有办法。
“台湾仔还要去找大舅问呢。”母亲着急。
“让大舅问他个明白。”我说。
没想到只隔一天,有人来问印章了,却是特务柯子炎。黄昏时分他带着两个特务来了,像上回一样,他穿便衣,戴礼帽,只是帽子下边多出了一条绷带的白边。
他问母亲:“阿婶还好?”
母亲吆喝院子里的鸡,要乌鸦到别地方叫去。
我牵着亚明的手,刚巧从后院走进屋里。
“钱小姐好啊?”柯子炎点点头,“这位是吴小公子?”
母亲对着我吆喝:“脚下狗屎!”
她指桑骂槐,柯子炎当然听得出来,这个人刀枪不入。
“吴先生不在家吧?”他问。
我不知道他长了什么狗鼻子,居然这么快就嗅到姐夫吴春河归来的味道,而且还知道此刻他不在家。
母亲说:“不认识什么吴先生。”
“阿婶只认识我?”
母亲说:“我认识死不剩的。”
柯子炎笑笑,把头上的礼帽一摘,他脑袋上部缠着一圈圈绷带,额头绷带还渗有血迹,果然是“死不剩的”,头上挨过一枪。
他说他算死剩的,头皮被鹧鸪啄了一下。还好他命大,跟钱家人可有一比。
“钱以未先生有消息吗?”他问。
母亲骂:“鬼有消息。”
他说不管是人是鬼,有消息就好。哪一天钱先生消息到了,给他带个好。他从没见过钱先生,只见过钱先生刻的印章,特别记得其中有两枚长方章。他试着找过,那一回搜查我们家,木屋各个角落翻个遍,查无踪迹,也不知落到哪里去了。
“去阎王爷那里找。”
柯子炎说人家阎罗王不要那种东西。实话说他找那两个章子就是要送给阎王爷的,要是它们终于到了他手里,他会让人找把大锤,把它们砸成一堆石碎。
他转头问我:“钱小姐记得我跟你说过的话吧?”
我一概不记得。
他要我好好回忆。他跟我姐夫吴春河不是外人,当年吴春河跟他讲过“山本太郎”的故事,立志反抗日本鬼,打倒卖国贼,让他很钦佩,至今经常想念。这些年吴春河在大陆、台湾两地活动,涉嫌叛乱,犯的是杀头罪。他是保密局里有名的“血手”,一向冷酷无情,面对故人吴先生却是心存不忍,如果能做到他还是想帮点忙。
“把你们知道的都跟我说,这样大家都好。”他说。
母亲说:“死了最好。”
柯子炎问:“阿婶爱找死?”
母亲变脸:“你拿枪来。”
柯子炎笑笑:“我好用匕首。”
他还有一言相劝,如果吴春河回家,或者我们有机会见到,记得帮助转告,让吴春河跟他联系。即使吴春河不愿露面,也请提醒千万不要到处乱窜,否则非常危险。他是为吴春河的安全着想,如果出了意外,家人非常痛苦,他也不会好受。吴春河是他故人,眼下有要事需借助相帮,不能让吴先生如钱勇般惹祸杀身。
我大惊:“我大哥怎么了!”
“钱勇勾结共党图谋叛乱,密捕送台湾审讯,已经给枪毙了。”
母亲跳起来:“死你全家!”
我紧紧抱住她,不让她跟柯子炎拼命。柯子炎指着我要我留心,他今天不想大动干戈,否则他一招手,立马可以把我们家老小三口全部捕进监狱。
“你去死!”母亲大骂。
柯子炎不理她,还对我说话:“钱小姐记住我的话。当年我只有一个妹妹,现在你这里有三个老小,不信谁抵挡得住。”
他们推门离去。
我感觉手脚冰凉,对大哥的情况充满忧虑,只怕他真的大事不好,否则柯子炎不会这般放肆。柯子炎声称经常拿犯人的亲人下手,他曾经把我和母亲抓去关过,如果大哥再也无法保护家人,他肯定不会放过我们。
母亲浑身发抖,为大哥忧心忡忡。
“他是讲真的?”
“他胡说八道。”
我一口咬定柯子炎是故意撒谎,这种人敢杀人放火,肯定更敢乱讲,无论什么话都不能相信。我说得非常坚决,不管自己心里多么惶恐,我必须先稳住母亲。
“为什么阿勇一点音信都没有?”
“早几年不是一样没有音信?”我说,“如今到处打仗,军队调来调去。”
“走哪里也该有个信啊!”
“说不定明天就有了。”
亚明跑过来,问阿婆和小姨说什么呢?母亲一看孩子穿得少,赶紧抓起一件衣服往他头上套,忙外孙的事去了。此刻只有这个小不点可以让母亲的紧张有所转移。
第二天下午,孙力在图书馆外把我叫住,塞了一张纸条给我。
“晚饭后老地方。”他说。
孙力是化学系的,与我同级不同系。我们在学生会活动中搭过话,互相认识,却没打过交道。他突然跟我说话,给我塞纸条,吓我一大跳。打开纸条,这一吓更厉害——纸条上没头没脑就两个字:“是我”。
我认得这个字体,是三哥钱世康。
傍晚我在食堂喝了碗粥,匆匆去了南普陀后山。
这是“老地方”,早些时候我曾经与三哥在这里见过一次面,事后三哥他们游击队劫了囚车,解救了四位同学,还差点收拾了柯子炎。
三哥果然在这里等我,一见我就咧嘴笑:“澳妹慌什么。”
“我没慌。”
他还是笑:“脸都吓白了。”
我可没心思跟他开玩笑,我一把抓住他:“三哥你快想个办法!”
我把柯子炎的事情告诉他,特务不知从哪里知道姐夫回家,还说大哥被秘密枪毙。母亲急坏了,三哥无论如何想办法打听一下大哥的消息,让母亲安心。
三哥闷声道:“是真的。”
“大哥死了?”
“这个仇一定要报。”三哥说,“事情先别跟阿姆讲。”
我“哇”一下哭出声来。
“澳妹,忍住。”
我拿手堵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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