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演《渡江侦察记》。那时,能看到一场电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到了晚上,听说哪个生产队要放电影,哪怕是十几里路也得奔波,收工的社员们也顾不上一天的劳累和饥饿,扛起锄头便是一路的小跑,兴致勃勃朝着电锅的响声奔去。因为没有电,放电影只能靠发电机,那电锅就是发电机。
可是,爹说今晚要和妈妈商量我上学的事儿,我只好“忍痛割爱”了。
“这可怎么整呢?”爹一边卷着烟,“学校没说都要带些啥玩意?”
“也,也不用带什么,有什么就带什么吧,听说国家都供应。”我不敢再说要什么,害怕爹这种即惆怅而又时常发怒的脸色。
“这一身都得换,赶紧张罗钱和粮票吧,好不容易考上了,怎么说也得让孩子差不多呀。”妈妈有些急,“要不,把那口猪卖了吧。”
“不中!,那猪还不够份量,都搭在他身上,身下那五个怎么整?”爹使劲地抽着烟,屋子里一时没了声音。“我去找队长去,看看他有没有法子。”爹“呸”了一口烟蒂,抬起身子便走了。
爹的脾气倔,在村子里是有名的。有一回,家里的猪犯起了脾气,妈妈怎么赶就是不进猪圈里,妈妈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园子里的菜地也被猪踩坏了一大片,爹收工回到家里见此情景,顿时来了倔脾气,他抄起了大扁担,追赶着猪,轮起扁担噼啪就是一顿砸,把个一百多斤的猪活活给打死了。
那一夜,妈妈埋怨着爹,两人吵了半宿,妈妈说,猪没了,过年可咋整呢?再说了,每年还得交公家一头猪,这当年好不容易喂大的猪,却活活给打死了,拿什么上交呢?爹看着倒在地上的不大不小的猪,他一屁股委在炕沿上,两手捂着脸,懊悔地哭了起来。
妈妈见爹哭得好不伤心,便安慰他,担心伤着爹的身子,怎么来养活家里的八口人呢。爹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切事情全指望爹了。因为爹不仅能干,还有一手的好活计。
因为他的一手好活计,所以别人做过的活计他一般都没看上眼儿,村子里也有不少小年青的想跟他学木匠手艺,他得先看看这个人有没有机灵劲,否则,干脆不教。用他的话说,打铁的烤糊裤裆看不出火候的人,呆傻懒惰之流不可教也!
爹每次给人家做木匠活时,开始就得表演一套他的拿手绝活,斧头砸表。把手表放在案子上,然后再将一张纸盖住手表的上面,他抄起斧头往上面吐了下唾沫,然后举起来砸向案子上的手表,只见那斧背刚好把纸粘了起来,而手表却丝毫无损。
爹所用的木匠家伙什儿,谁都不能随便乱动,否则必将受到爹的训斥。这也正好应了那段“四大娇”句话,木匠的斧子瓦匠的刀,光棍儿的行李大姑娘腰。
“嗨,你爹真是个火燎脾气,一到真张还拉不出个硬儿来。”妈说着便开始翻箱倒柜找起什么东西来。
“妈你要干啥?”
“我想找两嘎哒布头给你缝个裤衩子,上学好换着穿,再把你爹那双袜子补补给你带上。”
我借着微弱的月光,又到甸子上码起了柴草。还有三天时间,我想再多砍些柴禾,加上生产队秋天分的庄稼杆儿,就差不多了。
昨晚贪了《林海雪原》中的“逢险敌,舌战小炉匠”的章节,天都亮了我才从炕上爬起来。来不及洗把脸便开始“卡吃”、“卡吃”地磨起了镰刀。
“大哥,饭都做好了,妈说让咱们先吃,别等了。”弟弟和妹妹忙乎着放桌子拿碗和筷子。
“再稍等会儿吧,刀就快磨好了。爹和妈呢?”
“一大早拎着筐就走了,不知道上哪去了。”妹妹说道。
天都快黑了,爹和妈还没回来,饿死我们了,我和弟弟妹妹站在那里大眼儿瞪着小眼都不吱声。
“来,咱们做饭。老二你去抱柴禾,老三你去摘几个茄子、辣椒再掐把葱叶揪点香菜,老四你去把土豆洗了,小妹你去捯碗大酱再放点油,老孩子你就帮大哥烧火吧。”我行使起老大的权力,一顿煳土豆茄子、蒸大酱的饭菜做好了。
“大哥做饭……可真好吃。”弟弟一边往嘴里噻着一边还想说着。哥几个也顾不上拿筷子,干脆都用手抓着吃。
“好吃吧?以后我走了你们要多帮爹妈干活,听话啊?慢点吃,别咽着。”
这一桌加上个妹妹,整好我们子妹六个。平时爹在家吃饭的时候,我们都不敢随便说说笑笑的,说不定哪下子以“不好好吃饭”为由,就挨爹的一筷头子。今天,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了。
“大哥,你看到哪了?今晚你还得给我们讲啊。杨子荣到了威虎厅了吗?座山雕能不能认出他来呀?”
“座山雕没认出来,可小炉匠认出他了。”
“啊?小炉匠不是在我们这头吗?怎么又回去了?怎么回事……”
我和弟弟妹妹吃的正香,爹和妈笑呵呵地回来了。“啊呀,吃上啦?我和你爹还惦记呢,够吃吗?”妈看了看锅。
“够了,我煳一锅哪。你们俩上哪去了?怎么一天?”
“先吃饭吧,我和你爹也饿了,一会看了就知道了,都是新的。”妈放下了装满东西的筐。
显然,爹和妈是赶集刚回来。
第十章 要进城了
天刚蒙蒙亮。
爹怕踩脏我那双新鞋,早早起来第一件事,就拿着铁锹把村东头那段从来就没见干爽过的烂泥洼路,用干土垫出个道眼儿,然后又用脚踩吧踩吧。便又急忙回来往烟口袋里又装了几把旱烟,准备送我。
“唉呀,大侄子要进城了。啧啧,这还差不多,让我瞅瞅。”二娘笑的合不拢嘴,她的目光从我脚上的“回力”鞋、“的卡”裤子、“的卡”上衣,最后又落到我肩上挎的书包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字鲜红鲜红的,那还是老叔送给我的,一直没舍得用呢。
二娘拿出来一对上面绣着“鸳鸯”的枕巾,“二娘也没啥给你的,拿着吧,孩子,好好念书。”我冲着二娘只是一笑,抬头看着满院子里来送我的人。
一双双长满老茧而又温暖的手伸了过来,有的给一斤的、五斤不等的粮票,有的给五毛、一块和二块钱的,有的拿来刚刚煮好的鸭蛋,还有豆面饼子(里面带油盐的)、肥皂牙膏等等,把个书包塞的鼓鼓的,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了。
“你可别忘了我们呀。”听到那大舌头口音,便知道是铁蛋儿来了,英子和我小年级的同学离的老远看着我,自愧不如的样子,她们早已经下地干活了,我冲她们招了招手。
铁蛋抽着鼻子眼圈儿里汪着泪水,塞给了我五斤粮票。
“班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拍了拍铁蛋儿的肩膀。铁蛋擦了把眼睛,笑道,“等你夏天回来,咱们还去偷瓜。”大伙哈哈笑了起来。
“给,一点心意。”这时,球子也来了,他拿出来二块钱,“这个你还要不要了?”球子说着打开了包在纸里边的一块砖头。
“哈哈……”我跟着大伙又笑了起来。
“嗨,走吧,到车站还得三个多钟头呢。”爷爷摸着我的头,忍痛割爱地说着。
“大哥,那两本书你还没给我们讲完呢,可别忘了买小人书啊!”弟弟妹妹又一次提醒着我。
“嗯,你们在家可得好好听话干活写作业呀。”妹妹看着我说完又调皮地做个小鬼脸。
我老远就看着老奶奶拄着拐棍儿蹈着小步,到这会儿还没走到跟前。“老奶奶,慢着点。”我急忙上前跟老奶奶打了声招乎,又安慰了几句。
“走吧。”爹吐掉了烟蒂,扛起了行李。
我回头四下望着,可怎么也看不到母亲。“你们别送了,都回去吧。”我有些后悔怎么没说句谢谢的话。我冲着乡亲们深深地鞠了一躬,挥了挥手,含泪告别了那两间茅草屋,告别了那满是泥土气息的小院子,告别了家乡的父老、亲人们,转身迈开了脚步……
痴情的大黄狗一路小跑地紧跟着我,那样子好像要跟我一起去陪读。
“咣当,嘀嘀……”——妈妈似乎感觉到汽车开动的声音,心里“咯噔”一下。一块肉真的从她身的上掉下来了,“嗨。孩子从小连口奶水都没尝到,就这么……走了。”她手里还攥着准备送我上路的鸡蛋,在园子里一直默默地流着泪水,把“鸡蛋”的事忘了。
母亲生我那年,正赶上“三年困难”时期,没有多少粮食,一家人大部分靠米糠、菜叶儿甚至是树叶子充饥,因为营养的缺乏,母亲根本就没有奶水,是她硬是把我用小米汤一口一口喂活的。第二年母亲又怀上第二胎,生下来没几天就夭折了。接下来,就是第三胎、第四胎……直至“计划生育”,母亲共生了八个,其中有两个夭折。
母亲因为没能让我吃到她的奶水,心里一直感到内疚。每次家里做好吃的,她总是让我多贪点儿,有时还担心弟弟们发现,她就偷着给我留着。
那年,赶上个“埋汰秋”季节,连续半个月的阴雨,地里泥泞不堪,生产队分的庄稼杆儿只能靠人力往回肩挑背扛。这回,我背起来三捆湿涝涝的高粱杆,回到家里时,感觉胸腔热乎乎的,胃里的东西直往上涌,想吐,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头上冒着虚汗,母亲看到了,“你咋地了?”
“妈,我好热,渴……”我没等说完就失去了知觉。母亲急忙端来一碗水,先是给我掐了“人中”,又把水给我喝了进去,这才慢慢地缓过来。
晚上,父亲步履蹒跚地回来了,还没等放下手里的绳子就听见正在做饭的母亲指责起来,“你真不是个玩意,那孩子才几岁?你就让他背那么多?差点压吐了血,你咋那么狠。”
父亲见我躺在炕上,“你虎啊?就不能分两气儿背?笨!”
“我以前也背这些没咋地,可能是今天的太湿了,好沉。”我看到母亲在哭着。
“妈呀!妈呀!快来呀……”正当母亲因为我的事在埋怨爹的时候,一旁的二弟突然叫了起来。
“啊?孩子呀!”
随着母亲一声撕心裂胆的呼叫,只见三弟在灶坑里……
原来是三弟从炕上掉下来,自己爬进了着着火的灶坑。
母亲抱起了三弟,拍打着身上的烟灰,“我的孩子呀!我的孩子呀!”哭喊着,惊恐地看着三弟。
爹和妈急忙把三弟抱进了乡村医院,听大夫讲,三弟身体大面积烧伤,乡村医院无法救治,得送往县医院。
三弟终于治愈了。
自此,妈妈对我们的担心变成了对我们的不放心,犹如一只老母鸡守护一群小鸡一样,形影不离地呵护着。每次邻村来电影,妈妈根本就不让我们去看,担心怕出现什么意外。自己能干的活也绝不让我们干,为了攒时间,妈妈常常端着饭碗跟猪一起吃。
我要临行的这几天,妈妈又忙着给我做被子又缝这缝那地张罗着,累得晚上睡觉直哼哼。
那天一大早,妈就和爹挎着筐挨家挨户的借鸡蛋,然后又到镇上卖了买了这身新衣服。刚穿上,妈妈就用一双发红的眼睛看着我,“到了那,个人可得学着洗衣服呀,这背井离乡的,谁能照顾你……”妈好像还有千言万语的叮嘱,可她只是“嗨!”了一声。
妈妈企盼着我们的翅膀早点能硬起来。
我更企盼着能早点干出一番事业,回报父母,回报家乡。
纠集的内心让我无法平静下来。
我的脚像坠了铅块似的不知怎么上的车,心里还在千头万绪地想着,要是学校在村子里该多好。车慢慢地开动了,我感觉头有点儿晕,手也紧紧地攥着。
“嘿,还是这家伙快呀,嗖嗖的。小伙子,你坐过汽车吗?”问话的人很兴奋,他一会站起来四下望着,一会又坐下问这问那,看样子他有四十多了,没准儿也是头一回坐这家伙。
路越来越平了,车越来越快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在我的脑海里变得越来越淡薄起来。我感觉汽车好像在飞,后边还拖着一缕长烟,那条大黄狗还在后边追赶着,渐渐地变的越来越小……
窗外,一片片田地变得越来越零散,取而代之的是那一栋栋的瓦房和烟囱,以至那房子变得越来越高起来了。这就是城市吗?嗯!面对人生命运的转折,我暗自发誓,要在这里好好造就自己,改变自己,改变家乡,让爹和妈妈从此不再担心,不再惆怅。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又那么新鲜,心里又是忐忑又是激动,一首毛主席的《赠父诗》浮现在我的脑海。
孩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誓不还;
埋骨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
第十一章 毕业了
“到地方啦,到地方啦,都经管好自己的东西,准备下车啦,准备下车啦。”随着车身一晃,乘务员边喊着边打开了车门。我感到头部有点晕眩,必定是头一回坐这家伙,还没等站起身来就紧紧抓住爹的衣角。
下了车,一股凉风让我清爽了许多。爹背着行李,拽着我的手,走走停停地好像要找个人问点什么。楼房、马路、汽车以及大包小裹的人流让我眼花缭乱,爹看到我东张西望的样子便使劲地怂了我一下,“好好走,别乱瞅,小心你的挎兜儿!”
“啊呀!这要是走丢了可没个找啊!”我的心里有点儿发毛。
“冰棍儿,冰棍儿。”一个老太太站在蓝箱子旁吆喝着。我疑惑着,这个季节怎么会有冰呢,爹停住了脚步问道,“多少钱?”
“三分儿,要几个?”老太太边说着边看着满头大汗的我,“啊呀,快吃个冰棍儿吧,看把孩子给热的。”
爹放下了行李,从兜里摸出来一分、二分和五分钱的钢镚儿来,“五分卖我两个吧,中不?”爹心想,这三分钱买一盒洋火都用不了呢。
“那可不行,这一分钱那么好挣呢。”老太太说着又合上了箱子。
爹看她没答应,又从兜里摸出来几两地方粮票来,“用粮票中不?”
“嗨,你可别磨叽了,那粮票说不准过几年就作废了呢。”
爹看老太太直摇头的样子,干脆道,“那就买一根儿吧!”
我用嘴索拉着冰棍儿,这个季节能品尝到凉丝丝甜滋滋的味道,我还是头一回有这种感受,这么一小疙瘩冰块就能卖三分钱,家乡水库里的冰得值多少钱?这城里人也太会做生意了。
这时,迎面走过来几个嬉皮笑脸的男女,看着我和爹那直勾勾的眼神,便热情地问候道,“二哥好,二哥进城啦,哈哈哈哈。”我高兴地冲着他们还点了点头。
“别理他们,他们在骂我们是屯老二呢。快点儿吃,一会儿都化了。”爹说着,用衣角擦着汗。
我还在好奇地用眼睛盯着他们,因为他们的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