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的路程他只走了十分钟;山脚下别墅里面的住客都已经搬空;但是还有那么一幢是例外,殷玦停在老太爷他们原先居住的房屋前,看着淡淡地散发着白晕的透明光罩,预感这才完完全全得以证实。
这边空气里的灵子特别厚重,虽然已经刻意被驱散了大部分,殷玦抿了抿唇,刚要伸手推门,只见大门就已经缓缓朝他打开。
老太爷向他躬身行礼,殷玦轻轻点了点头,当他跨进去的那一霎那,剧烈的震颤与共鸣让他忍不住连指尖都发起抖来。
“殿下这边。”老太爷拄着拐杖,面容说不上太激动,但明显心情是很复杂的,他将殷玦引进最里间的卧室以后就退下了。
卧室里又是另一个厚重的结界,层层包裹着,撑着已经出现裂缝的墙体,像是蚕茧一般,并且和外面结界的明亮不同,这里黑暗得几乎连任何装饰物都无法照见,更别说那人的身影了,倒是血腥之气迎面扑来,殷玦脸色顿时大变,手心刚聚起一团灵光就听见一个虚弱干哑的声音道:“别。”
殷玦一怔,手心里的白光顷刻间就被黑暗撕成了碎片,但是刚刚那一瞥已经足以让他看清屋里的情形。
半遮半掩的吊顶床帐,深色的被褥,越发衬得躲在暗处的那人苍白得可怕。
“你的头发……”殷玦很难接受他和他的再次相见竟然会是这样。
里面那人缓缓呼出一口气,无奈道:“算了,本来……不想让你看见我现在这副模样的。”
殷玦嘴唇动了动。
“过来。”随着里面那人略带笑意的声音,漆黑的浓雾也被慢慢驱散开,视线终于不再模糊,殷玦猛地身体一震,冰凉冷冽的面容上也出现了不可置信的神色。
床帐里的人伸出了一只手,嶙峋枯瘦,再不复往日的优雅漂亮。
殷玦像小时候一样把手伸过去与他交握着,低下头不敢再往床帐里看,却还是不可避免地在深色床单上捕捉到了一缕雪白的发丝,他深吸了一口气几乎不敢想象这人是怎么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的,“还能不能恢复?”
那人轻轻地摇了摇头。
殷玦得到了否定的答案,顿时露出难过的表情。他们之间血缘的羁绊不说多么深厚,但至少那么多年的朝夕相对,到现在,甚至只需要一个眼神,殷玦就能读出对方的情绪,这个人,是真的不在乎自己。
大概是受了很严重的伤,那人身上血腥味重得让殷玦无法忽视,“为什么会这样?这么多年你去哪了?”
“这是秘密~”床帐里的人笑了一下,反倒是摸了摸殷玦的脸,语气微微下沉道:“你的事情我听侍郎大人说了。”
殷玦没有躲开他的碰触,因为他第一次看到这人露出如此认真的表情,“他对你好么?”
殷玦毫不犹豫地点头。
那双枯瘦的手抚上他后颈的契约花纹,“即便是这样?”
殷玦想了想,淡淡道:“即使是这样。”
那人一时间似乎连笑容都有些凝固了,半晌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是么,陪我再说说吧,他是怎么找到你的。”
龙崇宇是怎么找到他的并不重要,事实上他们当时都并没有刻意地去寻找对方,至少在龙崇宇换了肉身的那二十多年里是这样没错,他们都试图将那段回忆深深埋藏,结果反倒阴差阳错地相遇。
龙崇宇那时候对待殷玦的样子,是真正的无措,无法规劝自己放手,明明他等了那么久,等到失而复得,满心的欢喜也被殷玦惊惶的模样捻碎,于是他只能先冷下心来,死死把振翅欲飞的鸟儿扼在手里,他怕殷玦走,他怕殷玦又让他再等另一个五百年。
殷玦后来想一想,虽然龙崇宇性格偏执,即使温柔时也不改霸道本性,但是再也不会有人比龙崇宇更爱他了。
他享受那种被宠爱的感觉,即使是前任龙君现在亲口对他说,“在那人心里或许有一件事永远比你重要,你能忍受得了吗?”
殷玦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干脆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枕上前任龙君的腿,捂住耳朵道:“能的。”
凑近了看,前任龙君的模样变化真的很大,青丝成雪,再不复往日的风华绝代,似乎连眼角都开始有了细纹,他在慢慢垂暮,甚至连青龙生命中最强盛的壮年期都还没有来得及经历和感受。
殷玦不知道是什么耗尽了这人最好的生命,他不敢再开口询问。
前任龙君慢慢抚摸着殷玦的后颈,与他的衰弱相比,殷玦虽然魂魄四散使得成长速度打了一些折扣,但并不妨碍他出落得越发美好,而且竟然还会露出如此孩子气的动作。
前任龙君半是欣慰半是难过,“你现在不听我说,以后就听不到了。”
殷玦不想听,可是他最后还是听了,他静静地听着前任龙君虚弱地吐出残酷的话语,比以前任何阻止他和龙崇宇在一起的人都要伤他更深,因为他告诉了他一件事,关于龙崇宇的血海深仇。
前任龙君停顿了片刻接着道:“我知道你会难过,但是从我这里知道事情的真相总比有一天你被他不明不白地伤害要好。”
殷玦惨白着脸,无意识地看向前任龙君毫无血色的唇瓣,唇瓣开开合合,他只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声对不起。
冰冷的雨水顺着脖颈滑进领子里,龙崇宇只觉得彻骨地寒冷,来到半道上的时候,他突然察觉到不对劲,凝神仔细一看,通往别墅区的坡路上竟然立着一道瘦削的身影。
浅金色的长衫在狂风中飞扬,雨幕模糊了那人的面容,却见他雪白的发丝滴水不沾,整个人都未被雨水浸湿,像是包裹着一层透明细腻的膜。
龙崇宇停下脚步,神经高度戒备。
“九婴?”那人敛了敛轻薄的广袖,稍带了一丝兴味,“的确非常罕见。”
龙崇宇先是眉头狠狠一皱,“海族?”
那人点点头,眼眸明亮犀利,如果说殷玦的眼睛是无波的古井深潭,那么这人的便是耀着金辉的湖水,只可惜似乎病得不轻,从各种意义上——“死在这里或者和殷玦分开,选一个。”
“这么狂妄?”龙崇宇嘴角勾了勾,虽然他对这人的身份很感兴趣,但是显然他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先给我滚开,赶时间。”
“这可不行。”那人眼神变冷,毫无血色的唇角紧抿着,他默不吭声地盯了龙崇宇好一会儿,终于也打消了和龙崇宇闲扯的心思,他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叫殷浅,可能名字你会觉得很陌生……”他说着停顿了下,组织了会儿语言,“不过我想如果我这样介绍的话,你大概印象会深刻一点。六百多年前,是我屠的龙溪山,山下三百余口村民,其中包括一百零三口妇孺老弱,皆被我用作献祭的……”他话音未落,龙崇宇手中魔气凝结的刀刃就已经逼在眼前。
前任龙君长袖一甩,直接抬手格挡,锋利的刃口砸在柔软的料子上,竟然只划出了浅浅的纹路。
龙崇宇身影瞬间退回原地,他还没有失去心智,一味地强攻肯定是不行的,“鲛绡?”
“没错。”殷浅掸了掸袖子,不咸不淡道,“除非你重新拿起魔剑,否则,想要伤我恐怕还是有些困难的……即使我没有穿着鲛绡纱。”
龙崇宇眼神一闪,恨意被隐藏得很深。
“魔剑认主,只要你需要它,不管它在哪里都可以被召唤。”
“……”
“怎么?血海深仇不想报了?”
龙崇宇冷冷道:“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殷浅嘴角微微一弯,“我想说的是,报仇和殷玦,你选一个。”
“你实在太狂妄了,你怎么就知道我不敢下手杀你呢?”龙崇宇体内的气息瞬间暴虐起来,瞳孔也开始泛起血一般的颜色。他想起了被埋藏在深处的记忆,那么多年过去了,龙溪山脚下血流成河的景象他还是依旧无法抛之脑后。
“可是现在的情况是,你只能选一个。”殷浅用袖子藏起自己刚才因为格挡而青筋凸起、甚至连细小血管都开始破裂的右手,“你可知我当时是为何屠的龙溪山?”
作者有话要说:卡死俺了这一章,一直在纠结到底要不要虐呢要不要虐呢要不要……额……还是小虐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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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崇宇怒不可遏,沉声道:“不管是何理由;做了便是做了。”
“不想听理由么……”殷浅眼神一黯;淡淡开口;“还是你已经选择好了?”
龙崇宇一语不发,源源不断的魔气在手心翻滚着重新凝成一把利刃,他看着殷浅,杀意漫天。
殷浅扯了扯嘴角,他实在有些笑不出来了,虽然这是已经预想到的结果;但是当眼前的男人甚至连犹豫都未曾有过的时候,他还是为殷玦不值;他从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明明血统高贵;却为了这个男人甘愿签订契约被奴役驱使,明明面冷心热,却连最纯粹的心意都要遭到对方践踏。
根本就不值得,本来自己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既然劝导和告诫都无法让殷玦做出明智的抉择,那么就让他来为殷玦了断吧。
“多说无益。”殷浅松开手里紧紧攥着的袖口,从腰间抽出一根红绳将披散的头发束起,雪白的发丝衬着大红的颜色,夜雨中,灵光点照下更添了几分风华,“如果你有本事就杀了我。”
龙崇宇眼神一凛,下一秒,整个人已经和殷浅短兵相接。
匕首甚是犀利,可惜很难破开鲛绡纱的防御,倒是他的力量瞬间爆发了出来,生生凭着一丝冲力将殷浅压制得倒退一步,脚下路面迸裂,几乎抬不起手来。
他们相互碰撞的那一刹那,兵器的哀鸣嚣泣声,衣袖的摇摆作响声和大雨的冲刷击打声全都在耳际炸响,殷浅嘴角流出一丝鲜血,他刚要再送出一掌,却只见龙崇宇忽然一个翻身,借力直接越过了他蹿到了他背后的通往别墅区的公路上。
殷浅瞬间睁大了眼,惊讶之情溢于言表。
龙崇宇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继续焦心地朝感应到殷玦的方向走去。
殷浅身体僵直得厉害,他蓦地回身不可置信道:“你……你不报仇了?!”
“对我来说……”龙崇宇的声音像是浸湿了雨水般有些听不清晰,“不会再有任何……比他更重要了……”
殷浅嘴唇动了动。
“他现在一定很伤心,所以……”龙崇宇顿了一下,话没有说全,剩下的后半句是“我要尽快赶到他身边。”
殷浅眼眶刹红,龙崇宇的话语就像是一道惊雷,震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等他回过神时男人身影都快模糊了,他只得突然出声叫道:“等等。”
龙崇宇微微偏过头,刚才全身沸腾着的杀意已经慢慢平息,他语气冷漠道:“你还有何事?”
“理由不听的话那可否听一下解释?”殷浅表情已经平静下来,刚才那副咄咄逼人的凌厉模样消失不见,“你总得知道他为什么会伤心。”
龙崇宇抿了下唇,声音沙哑道:“理由和解释有什么区别?”
“有,如果你选择报仇,我就不会告诉你下面这些。”殷浅淡淡道,“他要化形了,就这几天。”
龙崇宇面色难看,指节攥得发白。
“本来不应该那么快的,我赶着出海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殷浅像是想要慢慢地折磨龙崇宇一般,半晌才接着道:“不过就在刚才,我确定了一件事……”
“就是因为这件事,你不希望我们在一起?”龙崇宇压制着怒火自行猜测道。
殷浅看着他的眼神也带着三分气恼七分愤恨,“的确如此,不过关键在你,而我并不信任你。”
龙崇宇勾了勾嘴角,“不需要。”只要殷玦相信他就足够了。
大约六百多年前,东海镇海之宝被盗,殷浅也因此遭遇了最亲密之人的第二次背叛,可是他却不能把此事声张出去,因为镇海之宝的丢失也就意味着东海将面临巨大的动荡。
那时候殷浅痛苦地几乎没办法面对,在强逼着自己振作起来以后,他到处寻找着可以替代的法宝,直到最后他来到了龙溪山。
龙溪山下的小村庄阡陌交通,村民民风淳朴,他却为了隐世法宝,花了两夜的时间在山下画了献祭的阵法,眼睁睁地看着几百村民凄惨地叫喊着被法阵吸取了全部魂魄。
法宝被引出后,殷浅顾不得消除作法的痕迹,苍白着脸一路捧着那颗莹润的珠子跑回了东海。镇海池水干涸得很快,原本应该放置法宝的地方空空如也。他拿了那颗圆润剔透却看不出如传说中那般神奇的珠子去顶替,片刻后,池水竟然真的再一次活了,从池边满溢。
而整个东海,也慢慢开始从植物死亡、瘟疫频发的诅咒之症中解脱出来。
“后来又发生了一些事,那颗珠子也没有能坚持很久,我把它放进了一块玉里。”
龙崇宇脸色变了变,“殷玦手里的那块玉?”
殷浅点点头,“想必也是因此他才得以保住性命,而现在,恐怕也是要靠着这颗珠子化形的。”
龙崇宇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才用陈述的语气道:“你觉得他会把珠子还给我。”
殷浅冷冰冰地看着他,“不,我觉得还可能出现更伤人的方式,比如说……你直接厌恶他的存在。”
龙崇宇立马就皱了眉,坚定地反驳道:“这不可能。”
殷浅暗地里观察了龙崇宇很久,直到现在悄悄扣紧了鲛绡的手指才算放松下来,其实刚才只要龙崇宇稍稍显出一丝犹豫,那么他是绝对不会再留情的。
殷浅淡淡道:“我做的孽我自己担,你可以恨我,但他是无辜的。”
在这一点上龙崇宇难得和前任龙君达成共识,他甚至庆幸那颗珠子在五百年前保住了殷玦的命,至于血债,自然是要算到这位的头上。
不过,报仇于他而言,终究不抵殷玦重要,这是几百年前就已经明晰的事,现在只不过是再一次确认心意罢了。
龙崇宇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雨里。
殷浅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最后说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