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会和父亲吵架?难道是——”
“不。”池翠忽然把头别了过去,不让他看到她的眼睛,她不愿让别人知道自己心里的痛苦。
忽然,他叹了一口气说:“别害怕,我并不是一个喜欢偷窥别人隐私的人,我只是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像你这样的女孩子,不应该那么忧伤的,知道吗?”
池翠并不回答,依旧回避着他的目光。尽管她明白,在他的眼睛里并没有任何恶意。
“对了,你的名字叫池翠是吧?”他微笑了一下说,“别害怕,这可不是我看出来的,我记得上次那个收银员就是这么叫你的。”
“是,这是我的名字。”她又抬起头了,正视着他的眼睛说:“你呢?”
“我叫肖泉,肖邦的肖,泉水的泉。”
池翠走上扶梯,向地铁出口走去,一边问肖泉:“你住在哪里?”
“我?”他停顿了好一会儿,才磕磕绊绊地说,“我,我就住在——在这附近。”
他们来到地面上。天气更冷了,深秋的风掠过池翠的肩膀,她对肖泉说:“今天,实在太感谢你了。”
“你应该去看医生,我是说你的鼻血。要我送你回去吗?”
池翠看着他在黑夜里迷人的眼睛,感到了某种不安,连忙摇头说:“别,你千万别送。”
“那好,再见。”
当他转过身以后,池翠才连忙问他:“肖泉,你明天晚上还来书店吗?”
“放心,我一定来。”刚说完,肖泉就消失在了迷离的秋夜中。
池翠伸出手指,轻轻地抚摸着自己的嘴唇。
(5)
第五天。
还是九点半,肖泉准时出现在了书店里。他走到最后一排书架前,目光在书架上扫了一圈,最后落在了池翠的脸上。
池翠已经不再害怕他的眼睛了。昨晚与肖泉分开回家以后,她的精神反而好了起来,下午与父亲吵架的烦恼也不再纠缠她了。昨晚难得的一次,她既没有失眠,也没有做噩梦。她觉得肖泉那双眼睛,仿佛真的具有某种魔力,能够让她忘却一切烦恼,尽管只是暂时。
肖泉也向她点了点头,但表情不太自然,他的眉头始终都紧锁着,脸上的肌肉不停地在抖动。池翠走到了他的面前,轻声地说:“你怎么了?”
“对不起,今天我有些不太舒服。”他的声音更轻,几乎只有贴着耳朵才能听清楚。
“你生病了?”
他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第一次躲开了池翠的目光。
池翠有些忧虑地看着肖泉,她是第一次如此关切一个男人,她从口袋里取出了那块绣着笛子的手帕说:“我把手帕洗干净了,还给你。”
这一次她用了香皂,手帕上还残留着淡淡的清香。肖泉显得有些贪婪地嗅了嗅手帕,说:“谢谢。手帕我不要了,送给你做一个纪念吧。”
“纪念?”池翠心里隐隐有些不安,她看着手帕上的那支笛子,这算什么?萍水相逢的纪念?
他们呆呆地互相看着对方。突然,肖泉的眼睛里出现了某种奇怪的东西,痛苦立刻涌上了他的脸庞,他的双手按着自己的额头,不停地颤抖着。
池翠被他的样子吓了一跳:“你应该去医院。”
“可我答应过你,今天晚上一定要来这里的。”他硬撑着说。
他这句话一下子就触动了池翠的心弦,她痴痴地说:“你,你真傻。”
“是的,我比你想象中的要傻得多。”说完,肖泉的双手捧着自己的额头,转身向外走去。
他刚走到地铁大厅里,就失去重心倒在了地上。
池翠立刻跑了出来,她感到自己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她惊慌失措地看了看四周,除了他们,整个大厅里居然没有一个人。她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托起了肖泉的头,他的呼吸和心跳都还正常,只是眼睛处于半睁半闭之间,从眼皮的缝隙里露出半只瞳孔,那副样子有些吓人。他的额头全是豆大的汗珠,双手依然抱着脑袋颤抖着,看起来他是头疼得厉害。
池翠想把他拉起来,但她的力气不够,只能贴着肖泉的耳朵说:“你还能动吗?”
肖泉并没有休克,他听懂了池翠的话,微微点了点头。于是,他们一起用力,才从地上站了起来。池翠搀扶着他向地铁出口走去。
女收银员站在店门口呆呆地看他们,当她明白过来以后便大声地说:“池翠,店还没打烊呢。”
池翠没理她的话,扶着肖泉径直向前走去。走出地铁车站,在马路边,她叫了一辆出租车去医院。刚开出没多久,肖泉就在她耳边说:“别去医院。”
“你说什么?”
肖泉半躺在她的怀里,仰着头对她说话,每吐一个字都非常吃力:“求……求求你……别带我去医院……求求你了。”
“可是你生病了。”池翠的双手紧紧抱着他的头,希望这样能为他减轻痛苦。
他几乎是哀求着说:“我没事,我很快就会好的……千万,千万别去医院。”
池翠看着他那副痛苦的样子,心里七上八下的,最后只能顺从他了:“好吧,把你的住址告诉我。”
肖泉陷在池翠的怀抱里,他紧闭着双眼,嘴巴吐出了几个模糊的字:“地……下……”
“哪里?”
“地下……我……住在……地下。”
地下?住在地下的可都是死人,池翠摇了摇头,看起来他真的神智不清了。她对着他耳朵说:“那就先去我家吧。”
几分钟后,出租车停到了池翠家楼下。她扶着肖泉,走上阴暗的楼道,她听到肖泉在喃喃自语,实在听不清楚他在说些什么,乍一听还以为是庙里面念经,吓人一跳。
池翠把肖泉带到了房间里,在进门的一刹那,她感到自己的脸颊上一阵发热,这是她第一次带年轻的男人回家。虽然是深秋,但汗水却让她浑身都湿透了,池翠已经没有力气了,一把将肖泉放倒在床上。
她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给肖泉盖上一条厚厚的被子,然后静静地看着他昏睡过去。几十分钟以后,他脸上的痛苦表情逐渐缓解了,双手也从额头放了下来,自然地垂在身边。他的呼吸也平稳了起来,脸色不再那么吓人,看起来他已经好多了,就像是一个温顺的大男孩,沉浸在梦乡之中。
池翠不明白肖泉为什么不去医院,他说自己很快就会好的,现在果然如此。她难以想象肖泉头疼的时候是怎样的感觉,或许对他来说来已经习以为常了。她静静地看着肖泉,回想着最近几天所发生的一切,太不可思议了,他们是标准的萍水相逢,四天以前她甚至还不认识他,而现在他已经躺在她的床上了。除了他的名字以外,池翠对他一无所知。他来自哪里?他是做什么的?他的过去,他的家庭,他的一切,都是一团谜。
这是为什么?她无法抗拒自己心底的某种东西,每当看到他的眼睛的时候,这种东西就会慢慢地吞噬她的心。想到这里,池翠感到一阵刻骨的恐惧。她不敢再看肖泉的脸了,离开了这个房间。
忽然,池翠看到头顶盘旋着一只苍蝇,她从小就害怕这种小虫子,尤其是苍蝇的幼虫——蛆,常常令她作呕。可是,现在正是深秋时节,怎么会有苍蝇呢?
苍蝇缓缓地飞着,停在房间的某个黑暗的角落里,再也看不到了。
池翠不再想这些了,她裹着一条毛毯,在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一夜。
(6)
第六天。
早晨醒来的时候,池翠感到浑身一阵酸痛,她躺在沙发上,像婴儿一样蜷缩着身体,仿佛回到了母体之中。忽然,她警觉地猛地跳了起来,毛毯依然好好地裹在身上,她深呼吸了几口,谢天谢地自己没有着凉。
她打开了卧室的房门,却没有见到肖泉。床上整理得很干净,看不出昨晚上有人睡过的痕迹。他是什么时候走的?也许是昨天晚上,也许是半小时以前,谁知道呢,他就像是一个幽灵,来去无踪,踏雪无痕。
池翠走到床边,秋日的晨光洒进了这间小小的斗室。她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床单,奢望能触摸到残留在床上的体温,那是一个男人留下的。她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大胆、幼稚和冲动,她无法解释这一切。
今天是她的生日。
她已经好几年没真正过过生日了,她只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过生日是在十六岁那年,父亲给她下了一碗排骨面,代替了生日蛋糕和蜡烛。
鼻子忽然又有些酸了,她仰天倒在了床上,舒展着四肢,让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与床亲密地接触。阳光洒在她清澈的瞳孔里。
就这样,池翠在床上躺了整整半天,直到她出门去书店上班。今天是星期六,书店里的人比平时多了一些,她在进店门的时候,发觉女收银员在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她。或许,她正在对昨天晚上池翠与那个男人之间的事而浮想联翩。池翠没有理睬她,继续按照她的方式工作。
夜晚降临了,书店里终于冷清了下来。池翠站在最后一排书架前,取出了肖泉看过的那本《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草草地翻了几页。最后,她的目光落在了卡夫卡情书的一段文字上——
“现在我无所事事,在这封信上一直趴到深夜一点半,看着它,并透过它看着你。有时候(不是在梦里),我想象中出现了这样的情景:你的脸被头发遮盖了,我成功地分开了你的头发,向左右两边撩开头发,你的脸现出来了,我的手抚摸着你的前额和太阳穴,双手捧住了你的脸。”
卡夫卡的这段文字像磁石一样,立刻吸引住了池翠的心,她从天才卡夫卡那灵异般的想象中,仿佛看到了肖泉的那张脸,还有那双眼睛。
“你喜欢看这本书?”
池翠吓了一大跳,她紧张地回过头来。她真的看到了那双眼睛。
肖泉正静静地站在她的身后。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一声不响的,像个游荡的幽灵,我迟早会被你吓死。”池翠拍着自己的胸口说。
“对不起。”他伸出细长的手指,指着《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说,“你喜欢这本书?”
“不,我——”池翠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是的,我喜欢。”
他从池翠的手里拿过这本书,收银台前付了款。然后他把这本书放到池翠的手里,轻声地说:“这本书送给你了。”
池翠有些不知所措了,她伸出手犹豫了片刻,但最后还是接过了《卡夫卡致密伦娜情书》,轻声地说:“谢谢。”
“我不知道——”肖泉盯着她的眼睛,腼腆地说,“这本书能不能算是——给你的生日礼物。”
天哪,又让他知道了。池翠心里一惊,她的脑子里回想着昨晚的一切,她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自己的生日,房间里也没有任何与生日有关的东西,他究竟是怎么知道的?
“还是我的眼睛告诉你的?”但池翠并不相信,她故意把脸转向了另一边说,“昨天晚上你不会偷看了我的身份证吧?”
他又走到了池翠的眼前,继续盯着她的眼睛说:“你的身份证?不。两个星期前,你在坐地铁的时候,把身份证连同钱包一起弄丢了。你新的身份证还在公安局补办,要到下个月才能取出来。”
池翠真的被吓到了,她后退了一大步,呆呆地看着肖泉。没错,肖泉的话与事实分毫不差。可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这件事,除非——“你是公安局户政科的?”
“不。”
“或者,是你捡到了我的钱包?”
他摇了摇头说:“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我——”池翠低下了头,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但她又不能不相信他。当池翠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书店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你的同事已经走了。”
池翠茫然地说:“是啊,我们也该走了。”
很快,她关好了店门。肖泉陪着她一同走了出去,忽然对她说:“昨天晚上的事情——”
“没关系,我不能见死不救。”池翠轻描淡写地回答,她继续向前走了几步,忽然回头问道:“你有头疼病?”
肖泉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去医院?”
“许多年前就去医院检查过了。知道曹操的头痛病吗?除非华陀从坟墓里爬出来,否则没有人能治好我的病。算了,别说这些了。”他的嘴角忽然露出了微微笑意,“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
“说吧。”
“我能不能请你吃饭?就当是对昨晚的答谢。”
池翠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十分钟以后,他们走进了一家小餐馆。这里非常幽静,几乎没有什么人,光线也出奇的暗。黑色的天花板上缀着许多小灯泡,乍一看还以为是满天星斗,让人感觉在黑夜里野营聚餐。
刚一坐下,肖泉就让池翠稍等片刻,他自己出去了一会儿。等他回来的时候,手里正捧着一块生日蛋糕。他把蛋糕放在池翠的面前说:“你的眼睛告诉我,你已经很多年没吃过生日蛋糕了。”
她心里一晃,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
肖泉点点头,拿出一根蜡烛插在蛋糕上,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隔壁西点店里只有这一根蜡烛了。”
他点亮了蜡烛。
白色的烛光映在肖泉的脸上,使他的面目变得和平常不太一样了,特别是那双烛光下的眼睛,或者说是眼睛里倒映的烛光。池翠静静地看着他,四周越来越暗,直到什么也看不清,只剩下肖泉的眼睛和那点烛光,它们仿佛已融为一体,共同发出幽灵般的白光。
她忽然感到一阵寒冷。
“你害怕了?”他立刻说出了池翠心中所想的。
“不,我很感谢你。”
“那就快点许个愿吧,你的心愿会实现的。”
池翠点点头,面对着生日蛋糕上的烛光,她的脑子里立刻掠过了许多东西。最后,她闭上了眼睛默默地祈祷,她可不想叫自己的生日心愿都被肖泉看到。
然后,她睁开了眼睛,对着肖泉微微一笑。她把嘴靠近了蜡烛,深呼吸了一下,轻轻地一口气吹灭了烛火。
“生日快乐。”肖泉轻声说。
“谢谢你。”然后她切开蛋糕,把一大半都分给了肖泉,“我吃不了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