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声道:“郁先生,请放开我。”郁晨述并不松手,与她对望片刻,轻声道:“我请求你,回到我身边,否则我不知道我会为你发疯到做出什么事情。”她如同溺水的人在他怀中挣扎,他只管抱紧她,电光火石之间紫衣抽出一只手来,劈头便打了他一个耳光。他犹未反应过来,紫衣已经转身离去,郁晨述想要追上去,闪光灯一道道闪电似划过,他本能地挥起胳膊遮住脸,记者们端着相机兴奋地拍着窘迫的郁晨述和决然离去的祝紫衣,记者围追堵截着他:“郁先生,请问为什么祝小姐要打你?你们之间的关系真如报上猜测?”“郁先生,您爱的到底是祝紫衣还是关卿卿,还是她们两个根本就是你玩弄女性的猎物?”湍急的人潮向他涌过来,好在他身体灵活,好容易钻个空子从人堆里爬出来。凯瑟琳舞厅的路线他很了解,一路从舞厅出来没看到紫衣。
他在小店买了一个银角子打电话到胭脂巷,她还没有回家。
这条街很荒凉,天气渐冷又是深更半夜,一路上只有幢幢树影,依稀灯火,秋天的法国梧桐叶子很轻,风随便吹一吹便簌簌作响,恍惚有雨的样子,不知道为什么,
郁晨述的心从来没有如此不安过。一定要快点找到紫衣。
吱呦呕呕呕呕欧——
晨述简直怀疑是自己的幻觉,以为那简直要锥破耳膜的嘶嘶声一直延伸,终于还是“砰”一声落地,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在一瞬间,街边的红绿灯,弄堂里的灯火全部熄灭,黑得像是全世界都断电了,接着竟是一炮又一炮穿过深秋的夜幕,倒仿佛除夕夜淅淅沥沥的炮仗声,就在人们的睡梦中,战争打响了。
本来还是寂静的空城,却是天降奇兵似的冒出来许多人,喧闹的人声一下子爆发出来,楼道里跑出人来,几家街坊邻居撞个满怀,有人领着睡眼惺忪的孩子跑出来,孩子的哭声,渐近的叫声:“炮弹落到护城河了,转眼教堂被炸一个角,我还看到有个女人被炸断了手,满地都是血…”
直到天亮紫衣都没有回家,郁晨述快要急疯了,他打电话让子琛把崔太太暂时安置在租界双莲路的家中。古城楼上架起了高射炮,战争打得如火如荼,满街都是乱飞的流弹,租界外实在是太危险了,晨述分别托了朋友到处打听消息,等得心急如焚顾不得许多跑出去。他打小天南地北地跑又出过洋,却从未觉得衢南竟是这样大,让人感觉天地茫茫竟有一种盘古开天地的荒凉,街上很少能看到人,显得格外空旷,远远便可以看到十字路口的洋楼上堆积如山的巨幅广告牌,黑牌啤酒,千里香牙膏,美丽牌香烟…衢南着名的步行街,商店一扇扇门窗紧闭,间或听到流弹打碎窗玻璃发出的“嗤啦啦”的声音,满城硝烟,兵荒马乱,落日苍茫的余晖落在木棉花上,倒映在明净的天,这不可理喻的令人心灰意冷的平静与祥和。晨述飘飘忽忽地走在梦境一般,心想紫衣已经死了,心里的悲恸也虚的,落不到实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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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山河。凤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
、第四十六章
紫衣没有死,在凯瑟琳舞厅出来的路上遇上空袭,飞机营营地在头顶像是挥之不去的秃鹫,砰的一声,眼前一黑还以为已经被炮弹击中,尖锐的叫声,扑到在地过了许久才明白自己还活着,那种对死亡未知的恐惧在她的喉头一哽,她发不出声音来,男的女的,路边的孩子在哭,火光熊熊,尘世的一切都在遁逃,在氤氲的炮火中分外有种灵魂出窍之感,紫衣觉得有两个自己,一个出于求生本能蝼蚁般卑微地逃离死亡之手,另一个是以上帝的视角悲悯地望着生灵涂炭的世界。
空袭警报在响,她循着众人的趋势奔向最近的防空洞,洞里都是人,人挤人蹲不下来,再听到远处的炮声又是另一番心境,飞机在天空盘旋还在继续掷弹,一枚炮弹投下来,夜幕降临,末世漫天火光中,飘来歌声:“春季里么就到了,这水仙花儿开,水呀仙花儿开,年青青个女儿家呀,踩里么踩青来呀,小呀阿哥哥,小呀阿哥哥呀,托一把身过来。”想必定是凯瑟琳舞厅的歌女,炮弹继续落着,舞厅灰红色砖砌的门面被削去一角,沙石哗哗地塌陷下来,一扇扇拼花玻璃被击碎,水花一般地炸开一地,彩色海报女人的头被炸了一个窟窿,然而歌女的歌声却也不示弱,像是无线电里没有调好的频道,两股力量在交战拉锯,纵使末日降临,世界被炸毁,歌声中的世界也依旧是四时明媚,春暖花开。
虽然警报还没有解除,机关枪还在“忒啦啦啦啦”地扫射着,街心来了一辆电车,还是有人不顾命地拥上电车,家里还有一家老少呢,也不知房子被炸了没有。紫衣想到崔太太,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究竟是同一条血脉的母女竟疏离得如同无关紧要的人,然而在这恐怖的无牵无挂的烽火乱世中也算是活下去的羁绊。家,还在吗?
人少了许多,洞空了许多,偶尔听到几个太太操着苏白攀谈家中琐事,久不闻的乡音令人心生惆怅。又有人谈到昨夜炮弹落在卡尔特电影院附近的护城河里。一天没有吃饭,紫衣饿得坐在地上,对面是一个女人,四肢很瘦,肚子却是拱起来,大概是有了四个月的身子经不住饿坐在地上奄奄一息,紫衣忍不住走过去关心道:“你还好吧,你一个孕妇怎么还一个人往外跑?都没人陪吗?”那女人本是从来不讲私事说于外人,然而大难临头,女人觉得紫衣非常亲切,她们也算是同生共死:“我父亲知道我怀孕的事,气得甩了我一个耳光叫我去死,没想到出门就赶上空袭。”
紫衣道:“怀孕是好事,你父亲为什么生气?”
那女人喟然长叹:“我是一个没落家族的女儿,在学校教书爱上了教务主任,后来我才知道他是
有家室的人,我执意要生下孩子又怕父亲责怪,便推说家里离学校太远和他住在一切,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父亲还是发现了。”
紫衣问:“他都有家室,你怎么会肯?”
女人理直气壮道:“因为我爱他,他也爱我!”
“爱就是一切吗?爱就会长久吗?”
“那什么是一切,什么又能长久呢,”女人指着洞外的世界,“屋子会被炸毁,钱财会被掠夺,亲人随时随地会失去,说不定待会儿我走出这个门,一个炮弹落下来,一切都完了。在这个铁石心肠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情人的温柔乡,腹中孩儿的胎动,那种刻骨铭心的悸动才是真真切切的实在!”
紫衣不禁又想起苏眠说的话:“你我皆是微如尘芥的女子,于这乱世之中,命薄如纸,况复一纸婚书?”
呜呜呜呜呜—————警报解除了,洞子里的人纷纷作鸟兽散,人行道上地上一面破旧的广告旗帜烧得烈火如炽,像是古代的沙场。她走着走着,一路上房屋已经夷为平地了,一间矮屋被剖成两半,楼梯突兀地竖在半空,满地都是碎了的乌瓦白墙,走到后院地上躺着几具尸体,炸坍的矮墙外一条脏得发黄的河流,两岸焦黑的树木。紫衣突然有种天地之大无处容身之感,她在荒烟中辨不清往哪走,回家,家可能寸土不存,不存在了。找谁?顾琪芳,苏眠,关卿卿?人人都已是自身难保,没有什么是靠得住的。
她正想着,丝润呜呜——轰炸!她眼前一黑以为就此完了,崔意卿,电影明星祝紫衣,曾璞渝,蒋璧白还有郁晨述,命运是“砰”一声訇然合上的一口盒子,都结束了,所有的恩怨情仇,数不清的罗愁绮恨,都倏然关上。
身后却有人叫“小心!”接着扑上来,两人匍匐在地,听到头顶上的飞机往下一扑,她闭上眼睛抱定生死由命的心念,过了许久许久,才发现自己没有死,被一个男人紧紧搂在怀里,郁晨述!他对她居然是真心的!那女人说的不错,在这个铁石心肠的世界,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失去的!情人的温柔乡,腹中孩儿的胎动,那种刻骨铭心的悸动才是真真切切的实在!
他抱紧她问:“你没事吧?”她说不出话,在这乱世中,金钱,地位,声誉,名分终究是空的,她只是抱紧他,她的全世界。
头顶上的飞机终于渐行渐远,紫衣和晨述站起身才发现炮弹落在了对街,走近了她才发现那个孕妇血肉模糊地横躺在地上,晨述赶紧捂住她的眼睛:“不要看!”紫衣只是战栗,不知道她是要回家求父亲原谅还是寻情人慰藉,这是一条人命,这么草菅人命,这么若无其事地就消逝了。
晨
述的侧脸显得淡漠冷酷:“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当人类文明最繁盛的时刻便会爆发战争,炸掉一切,物竞天择,适者生存,人人都是白手起家重新开始。”他专注望着她,“紫衣,我真的很难受,我的父亲死了,我以为我恨他,我奋发图强创建翌晨,精心策划布下陷阱让紫罗兰倒闭,我所做的一切都为了报复他,他死了我却是这样难过,临终前命人不准我扶灵守丧以及除去我在家谱中的名字,我的一生竟是如此失败,我并不是要报复他,我要的不过是他对我一点点的爱和关心而已。”
不作数了,通通不作数了,苏眠死了,他的父亲死了,他一世的恩仇都烟消云散了,而战争爆发了,一个大都市倾覆,成千上万的人颠沛流离,成千上万的人死去,有钱的钞票变成废纸,健康的被炸断手脚,亲人被炸死,房屋被炸毁,不作数了,一切都不作数了。
然而他们还有彼此,只是在这不可理喻的世界,在荒烟蔓草的烽火乱世,是否还有爱情的一席之地?
紫衣随晨述住进双莲路的房子,看过第二天的报纸晨述笑了:“昨天还在担心我们的事曝光后会不会成为头版头条,看来确实是我多虑了。”报纸铺天盖地的报道满是局势,时代,改革,进步等等字眼,与战争、生死和人类文明的毁灭相比,她与他那一点风流韵事实在太微不足道了。
轰炸,围城,战争还在继续着,物价暴涨,接着又是寒冬和蔓延的疫病,晨述财力雄厚倒是不受影响。为了避疫,晨述带着紫衣到衢南附近的一个小岛屿:聆澜岛,暮春早上在船上海风吹着很冷,他拥着她的肩膀,她身上的杏色风衣如鸟的羽翼般招展,越来越近的岛屿逐渐狭长,上了岸,望着远去的船只和茫茫的海水有种随他一起到天涯海角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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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好问【摸鱼儿·雁丘辞】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暗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第四十七章
一个祥和而又热闹的小岛,在稀薄的金色阳光中和他静静走在残破的台阶上,路过农人的屋舍,斑驳的柿子树影,偶尔掠过一两只八哥,那种鸟儿,形似乌鸦,比乌鸦小些且两翅有泪状白斑,落在细细的田垄仿佛哨兵,不成样子的稻草人,远处疏林如画,成排褪落树叶的树冠仿佛咖啡上的拉花,一路沉默也毫不尴尬,就这样从一树树桐花的飘茵坠溷中走过去,他说:“桐花万里路,连朝语不息。心似双丝网,结结复依依。”
一个农人在田里焚烧麦秸,山坡上墨绿的橘子树下是雪白的鹅,有老人在院子里晒太阳见到他们两个陌生人,热心地询问两人从哪里来,要不要在这里吃个便饭,拿出一点自家做的柿饼和腊肉,紫衣没有推辞,晨述硬是叫他们收下了钱。
他们继续往前走,晨述告诉她,这里曾是翌晨外景拍摄地之一,这个岛屿离衢南非常近,外景美,没有那么多电线杆拉起长镜头不会穿帮,讲到拍戏两人有些迷惘,这场仗打下来,恐怕两人的电影梦都就此终结了,然而国难当头,山河破碎,今晚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朝穿不穿,人命都是不值钱的,每个人能如蝼蚁求生已实属不易,其他的还是不应当奢求。
聆澜岛最着名的便是春暖花开时节的桃花林,山坡上大片大片疏影横斜的都是白色桃花,云蒸霞蔚,恍若置身云海,他笑道:“眼睛闭上,把手给我。”
她也不问,闭上眼睛,任由他牵着她的手,过了许久他说:“睁开眼睛。”
她看到在簌簌零落的桃花雨中看到那座西班牙式红房子,右侧石壁上用红漆书写三个大字:“慕卿园”,慕卿,顾名思义,便是爱慕意卿的意思。他们俩俩相望,纵使岛外炮火纷飞,乱世暌隔,这里永远是他们世外桃源。
在阳台上吃饭,晚饭是紫衣做的,吃的都是农人种的和养的,出来匆忙连油盐酱醋都是借的,一碟子海虾肉拌芹菜,一碟子炒紫山药,一碟子腌白菜,一盘白斩鸡,缀上几片香菜,切成两半的咸鸭蛋,稀饭里放了火腿丁,令人一看就食欲大增,吃惯了玉盘珍羞,吃起家常菜才是别有滋味,晨述连喝了两大碗白粥。不知道为什么,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总让想到童年与母亲在一起的日子,他的童年寥寥可数的幸福时光,她凝视着他时嘴角的笑意,她身上无处不在的粉香,那种难以言喻的安逸无忧之感。有时候他恍惚以为母亲的样子就是紫衣的模样,眼睛是这样的,嘴唇是这样的,手臂是这样的…
和她在一起的时光每分每秒都是快乐的童年。
收拾完碗筷,那天夕阳很好,紫衣只披了一条流苏刺绣披肩,上面绘着大朵牡丹图案,伏在阳台上看海上落日。晨述从后面抱住她,他执着她的手,身后是卷起的竹帘和一面织金纱隔帘,幢幢花影当中是一只金凤凰,在夕照暧昧不分明的光影中,浩浩汤汤的金色中,那只金凤凰仿佛海浪一般展翼向他们扑去,瞬息飞过千万年。
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他的微笑也如那煌煌的落日氤氲,无边无际的金色海洋,只有梦里才有的蓬荜生辉的画面,他携着她的手,突然取出两份洒金庚帖郑重其事地交予她:他的籍贯和生辰八字,她的籍贯和生辰八字,订婚人、证婚人、介绍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