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浪心念电转,几乎是同一时间,拉起穴道未解的左叛,纵身跃出碑林。身旁剑影刀光,他头也未回,冒着夜雨闯过十几道机关,方才将左叛放下。
此时的左叛虽不能动,却还可以说话,不由开口问道:“阿浪,师母她……”
古浪白他一眼,稍稍平静了气息,方才道:“齐老前辈不单是你师母,也算是我半个师母,就你一个人会紧张她?”
左叛道:“既然你也……”
古浪再一次打断了他的话,淡淡笑道:“我是说,师父他老人家根本就下不了手。”
左叛一怔,道:“可是……”
古浪顺手解开左叛穴道,不想再说下去。平心而论,齐白鹿和楼云山两个人,无论其中任何一个出事,都是他不愿意见到的。然而若非齐白鹿出手,他所能想到的办法,也不过是自己前去同楼师父交手。况且楼云山看破他的打算,一路跟入了隐秘的碑林,为的就是告诉他,即便是在碑林里“擒贼擒王”,也对阻着碑林外的中原七派起不了丝毫的作用……
透过无月的夜色,隐约能看出数十处机关,想必没有看出的尚在多数。古浪暗忖,左家与别处帮派不同,哪怕保住性命,一旦这些机关被中原七派一路毁去,左家也必定元气大损。左右思量,他终究只得苦笑道:“左叛,看来——”
猛然闭上嘴,他怔怔看着身边的空地,脑中骤然冰冷。
左叛不见了。
霍然记起左叛似有疑虑的神情,古浪心底蓦地一沉:“如果左叛回碑林发动机关的话……”
“七少爷指挥千卫去了,没有回碑林。”
古浪转身,说话的却是离火。
似是有些不耐,离火淡淡道:“七少爷说你轻功卓绝,他就算进了碑林也一样被你拉出来,所以吩咐我……”
古浪神色陡变,冷声打断了离火的话,道:“左叛根本没有时间说这么多话。”
离火一惊,想也不想出手便攻古浪,然而刚刚碰到衣角,眼前的人影便如游鱼般倏然滑开。不过三五十招,她便已然气力殆尽。因为中原七派随时有可能打到此处,古浪不方便封她穴道,可即便是如此,她拼尽全力也未能拖住眼前之人鬼魅般的轻身功法。
力量悬殊如天壤之别,哪怕她再练五年也未必是古浪的对手。然而想起左叛的神色,想起他就任家主时说过的话,她猛然一咬牙,蓦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尖刀,刺向了自己喉间!
古浪本已纵身跃起,听得背后声响,不及思索,沉吟镖便打向离火的手腕。离火腕上一麻,尖刀微微顿住。然而她并未就此作罢,一扬手,再次刺下,依旧没有半分犹豫。
古浪皱眉,一枚镖影划出,将尖刀断为两节,另一枚紧随其后,将余下的半截打落在地。离火面色不动,弯腰将断刀拾起,却见本已离开的人已经又一次站在了她的面前。
“够了!”觉察出自己的冷硬,古浪微微顿住,放缓了语气,和声道,“你若是为左叛好,就不要拦我。”
雨水浸透了离火额前的发丝,有些狼狈。然而,她的声音却没有半点示弱的意思:“这是七少爷的意思,我这么做也不过是想尊重七少爷的本意。”
古浪一怔,半晌没有说话——那不卑不亢的语气中,分明还有着更深一层的意思。她眼神里的情感……是失望。蓦地,落霰崖上发生的那一幕如巨浪决堤般涌入他的脑海。
——“你不觉得总把自己当圣人,这么自作多情的伟大,很让人反胃么?”
心中隐隐地一刺。
有些话终究是忘不了的。他不是想计较些什么,然而三年前虞沉雁的死,却在这一刻拖住了他奔向碑林的脚步。
一厢情愿地认为有太多的人不希望看到左叛出事,他却从未想过,左叛真正要的是什么。从头至尾,他顺从的不过是自己的意思而已。如果不是自己一厢情愿地拉着小骆插手左叛和雪尤清的这场逃亡,是不是……所有的事……就根本不会发生?
自作多情的伟大……古浪苦笑,小骆说话永远是那么一针见血。
离火看着眼前人的脸色越来越白,甚至渐渐有些发青,不由开口问道:“你没事吧?”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话竟然会有这么大的作用。
古浪轻轻摇了摇头,微笑道:“中原七派在哪里?”
离火愣住,下意识回答:“已经靠近玄风楼了。”话音刚落,只觉腰间一紧,人已经不知怎的站在了檐角。
古浪含笑着放开手,道:“玄风楼在哪个方向?”
离火遥遥指去,再回头时,便看到身边的人已然消失了踪影。雨水从额前的碎发间滑落,模糊了原本清晰的视线,也模糊了眼前飘摇的草木,败落的楼阁。收拾心情,她终究轻轻抿住了唇,纵身向玄风楼的方向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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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飞鸿掠下,纵身于刀光剑影间,古浪淡淡笑了。
没有回千机营,因为他知道以左亚子的本事,调兵遣将之能决胜他数筹。或许这样盲目的做法跟本就救不了任何人,但至少,不会让别人因为他的选择而留有遗憾。
古浪一掌隔开迎面劈来的利刃,旋身一脚将持刀之人踢倒在地,又迎上了另一个对手。沉吟镖是多,但终究是有限的,他不知道在这茫茫人海中自己还能撑多久,又到底能放倒多少个。有心无力的疲惫在一次又一次近乎重复的动作缓缓升起,他明白左叛为何会那么执着地选择回到碑林,用近乎玉石俱焚的方式保全左家,但还是希望有一丝的可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是你!”
古浪回过神来,看到眼前说话的人,出招的手顿了一顿。见对方收起了兵刃,欲言又止,他不由微微一笑:“冷姑娘,别来无恙。”
原来对方不是别人,正是那一夜在吟霜阁被他假以“七月香”挟持的峨眉弟子,冷红药。
冷红药眼波流转,莹润如露,口中却冷冷道:“左家气数已尽,我劝你还是不要蹚这趟浑水,反误了自己性命。”
古浪不是瞎子,早在吟霜阁中就已看出了冷红药的心思,见状不由微微一笑,道:“冷姑娘说的是。”
冷红药一怔,问道:“你肯……”
古浪轻轻点了她的昏睡穴,将她扶到一边,笑道:“当然不肯。”
“你在干什么!”冷喝声从背后传来,古浪撇嘴一笑,又是那白发的陵子风。当下将冷红药掩在身后,悠悠问道:“你说呢?”
陵子风怒道:“无耻!”
古浪怔住,被他骂得一头雾水,却听陵子风道:“冷师妹冰清玉洁,你怎敢……怎敢……”古浪恍然,蓦地忍不住笑出声来,敢情这冲动少年对冷红药别有情意,所以看谁都当是图谋不轨。
陵子风被他笑得怒意更盛,拔剑道:“出招吧。”
“慢着!”古浪循声看去,却是那日随左亚子把他和左无颜带入左家的独臂少年,陈鹰。那日他眼中看到的陈鹰,大多是隐忍不发的清傲,此时那草包师兄不在,陈鹰便像是换了个人一般,周身笼罩着淡悠悠运筹帷幄的气概。
回忆间,独臂少年已经走到了陵子风身边,声音不大,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意味:“子风你放心,他根本无意伤害冷师妹。”
陵子风怒意不减,冷声道:“你怎么知道,他……”
陈鹰淡淡道:“他若真想做什么,以你我二人之力,也阻止不了。”
陵子风闻言颇有不甘,却又无法反驳,只得忿然道:“既然如此,你来又是为了什么?”
陈鹰道:“我来是因为发现,几位掌门此行围袭左家的背后,或许……”
“陈鹰你还在那边磨蹭什么?”
颐指气使的声音,古浪听到的那一刻顿时动了身形。果然,方才安安静静分析情势的独臂少年,只一瞬,没有丝毫的犹疑便蓦然出手,攻向了他的要害!
古浪见招拆招,心中不由暗叹。隐忍而不折服,恃才而不傲物,能在最冲动的年纪找到保护自己的方法,这个少年以后绝不会简单。正想着,身后又是一剑刺来,却是陵子风。
微微笑了——方才心心念念要救冷红药,现在正是最好的时机却没有看到,这个风一般冲动,马一般难控的白发少年,却也单纯地让人羡慕。
然而他没想到的是,心思单纯的陵子风出招并不单纯,而那个陈鹰,不用等到以后,已然不是简单人物。他犹记得陈鹰说过以他们二人之力并不足以与他相抗,然而实情却远非如此,以一对二,双拳对三手,竟也有些吃紧。
古浪忙于应对,然而如果此时有人站在一旁观战,便会看出其中关窍所在——这场争斗,并非如表面所见的双拳对三手,而应该是双拳对四手。陈鹰的断臂不能出招,但往往于关键之时运力振袖点开陵子风手中利剑,虽是借去分毫之力,却招招俱有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虚晃一招,古浪避开陵子风的剑锋,从陈鹰身边滑过,压低嗓音沉声道:“你明明看出中原七派为人所利用,有何必如此苦苦相逼?”
陈鹰淡淡道:“你应该明白。”
古浪叹道:“我明白你的环境和立场,但如果我说,这幕后之人现在碑林,只要你们肯倒戈相向,就能改变眼前所有的局势呢?”
陈鹰的眼中隐隐闪过一丝光芒,却又归于平静,手下不慢,只是依旧淡淡问道:“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古浪笑道:“你想要什么?”陈鹰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长袖在陵子风剑上一点,剑尖便如毒蛇吐信刺出。古浪苦笑,他早该料到如陈鹰这般,绝不会轻易地把自己交给一个来自陌生人的承诺。
过早的世故,绝不会没有缘由。他自问没有资格去责怪眼前的少年,也没有立场劝说,更没有理由下狠手,唯一能做的不过是见招拆招,见机行事。陈鹰与陵子风的联手说强不强,说弱却也不弱,数百招下来,竟逼得双方俱是气息凌乱。
眼看着便要陷入长久的僵局,陵子风的剑却在古浪避开的那一刹那,生生顿住。
古浪也停下,看着那如寒水流光般的剑锋,缓缓放下手,笑了。
陵子风皱眉道:“你想干什么?”他看着古浪,却是在问身后的那个人。
剑锋纹丝不动,持剑的人也没有说话,或者说……是懒得搭理他。
看着陵子风身后那如寒冰卓绝的神情,古浪无奈摇头,替他回答:“小骆的意思是,他想用陈鹰的性命要挟你们两个。”依旧是那斜挑的眉,依旧是那清清凉凉的眼,依旧是抿出一身的倔傲,依旧是那张臭的不能再臭的脸,却让人在冷雨中莫名地感到一丝暖意。
“左叛在哪里?”古浪封住陈鹰的穴道,骆易随手便撂倒一旁怒气冲冲的陵子风,问道。
“碑林。”古浪皱眉,拉住想要离开的骆易,“左叛已经决定……要与中原七派同归于尽,所以……”
“所以他要死你就让他死?”骆易冷声道。
古浪道:“不论怎么说,他是左家家主,我只是想尊重他的意思。”
骆易冷冷一笑,道:“我不管他意思是什么,也不用你给我讲什么大道理,我没你那本事眼睁睁看着左叛去送死。”
看着左叛送死……如果还有选择,如果还能想的出办法,他会看着左叛送死?
古浪一笑,胸口有些窒住,想要说句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救是错,不救也是错,顺着心意是错,逆着心意也是错,师父、离火、小骆……所有人都告诉他应该怎么做,却没有人看得出,他也会做不到。
或许只有胭脂吧。
她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告诉他,她会活着。
有那么一瞬,他只想放下一切,只想留在她的身边,只想做一个懦夫,来换一份平淡的安宁。淡淡的苦笑浮上嘴角……能温柔乡里醉生梦死,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一股暖流猛然间从背心涌入,古浪轻声咳出一口淤血,清醒过来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身在玄风楼里,骆易背对这他,向门而立。暗自运力,却发现周身气息流转毫无定数,仿佛散了架一般零落。
“怎么会这样……”
骆易冷冷道:“你全身有三处伤口没有止血,五处内伤没有调养,居然还好意思问。”
古浪苦笑,望向楼外如碎玉般的雨帘,问:“不去碑林?”
“她都说了。”
古浪有些愕然,转念明白过来:“离火?”骆易没有回应,没有出声,只是又将手中的将军剑又握紧了几分。
古浪起身,却是一阵晕眩,再次跌落在地。纵使他一贯镇定不乱,此时神情却也不由凝重了几分:“如果……”
骆易转过身来,苍白的脸色让他再说不出后面的话——费了这么多真力替他疗伤,却只是勉强保住了性命,他还能说什么?一丝微带着苦涩的笑意从眼底浮起,古浪轻叹。真气涣散难聚,浑身瘫软无力,如今的他除了倚坐墙角还能做什么?……从未想过,他也会有成为负累的一天。
“阿浪,”骆易冷声道,“中原七派是谁控制的?我去杀了他。”
古浪一震,抬头看向骆易。他当然知道是谁,却依旧无法说出口。便如不久之前丢弃的那柄饮风,那个人,无论做了什么,终究是他的师父。师父他……想必也是看透了他的性子,所以才能这么安然地布局吧。
沉默良久,他终究只是低声道:“你杀不了他。”骆易怔住,他不是傻子,自然听得出这句话里隐藏的意思。这个控制中原七派的人古浪不但早就认识,还很是熟悉。
“我杀不了,你呢?”
古浪叹息着闭上眼,避开眼前寒冽如剑锋般的目光。
他杀得了。而且他如今若是出手,唯一能做的,就是杀人——像楼云山一样,运用隐脉骤发之力,掷出饮风,一招夺命。曾经,因为“鬼缠身”之毒,他对这个对他恩情似海的师父下了一次杀手,而今纵然是为了左家,为了朋友,为了道义,为了所爱的人,他却再也下不了第二次。
一道白电划破天际,惊雷声从云间隆隆而下。
骤然,似曾相识的念头随着电闪稍纵即逝。古浪神情一凛,再仔细去想时,却是刹那间如同落入冰窟,浑身凉透……
一掌轻击在他的背心,化开胸腔淤结的血气,只听骆易冷冷道:“想死说一声,再这么折腾自己,我可没多余的力气救你。”
这句话古浪没有听到。
雷声不闻,雨声不入,空白的脑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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