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便是因为三姐你腿脚不便——这也是我每一次在一篙居见到你时,你都坐在那张紫檀木椅上的原因。”
不知是因为哪一句话,卓三娘的眼中刹那间闪过一丝怨恨,却稍纵即逝,化入似有似无的晨曦中。
古浪似有察觉,放缓了语气:“真正点醒我,是你留在左青楚颈上的那把饮风。其实……三姐,若不是你处处维护于我,我未必能想到你的真实身份。”卓三娘多此一举地杀了左青楚,一方面为了提醒他不要插手岭南的事,另一方面,想必却是知道了他与骆易找十七郎的事,有心暗中相助。
“之前,水烟的死让我总是抗拒回想那日在一篙居发生的事,所以一直以为,知道我就是‘猎风鹰’的人只有三个,子午夜,小骆,左叛。却忘了三姐——早在我用那柄断剑划伤你手腕时,你便知道了这件事,甚至还在小骆之前。”
“于是,你便又由那柄断剑儿,想到了我当日设计的假死。”卓三娘无奈一笑,若说其他都是她自己担心古浪所致,这一处,却是毋庸置疑的错漏。
古浪点头,道:“我想,三姐在手上假作一条伤疤,又选了一个手上本就有疤的人作为替身,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不让我有机会回想起你腕上因为断剑留下的,还未及消失的伤痕。”
卓三娘没有否认,也已不用否认。
“只是有件事,我至今都想不明白。”古浪抬起头来,望着黑纱下的卓三娘,一篙居的女老板,究竟有多少深仇大恨,不惜杀水烟灭口,也要夺权于荒门?
“我知道儿你想问什么。”有些突兀地,卓三娘接上了古浪犹豫的空白,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又何妨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出来,反正……她也已经恨得有些累了,“你不是看出,我总是坐儿着或是站着不动儿,是因为腿脚儿不便么?”
古浪点了点头,脱口问:“三姐的脚……莫非是遭人所害?”
摇了摇头,卓三娘示意古浪不要插话,继续说了下去。
“是天生的。我的左右脚儿,从来便是一长一短儿,是个先天儿的跛子。”一丝恨意涌上心头,卓三娘转过身去,不愿让古浪看到,语声却仍是忍不住变了,“人各有命儿,我也并没有什么资格去抱怨老天儿的不公。真正让我不甘的,只是因为这双跛足,亲生儿父母,竟然就将襁褓中的我狠心儿抛弃。”
“为什么我要从漠北流落到江南儿,为什么我要独自儿撑起一间一篙居,为什么所有的流离苦难都要我去承受儿,只是因为这双跛足吗?只是因为这样儿不能像雪凉月儿那样成为荒门门主儿吗!”
声嘶力竭般的质问,让古浪心中重重一沉。
他看出了所有漏洞,想通了所有机窍,却惟独没有想到……
“三姐,你是……雪成渊那个夭……误以为夭折的女儿,雪无月?”他担心卓三娘受到刺激,及时改了口,然而依旧没有避过卓三娘的注意。
“夭折儿?”卓三娘一声冷笑,“他便是这么说儿的?难道他没有告诉你,当初是他亲手儿把我扔下了昆仑山儿的悬崖儿吗?”
亲手扔下……古浪一怔,如果雪成渊把卓三娘埋下,他或许还有可劝的余地,但亲手扔下只怕就……
只是据雪成渊所说,当日雪无月不过是个婴孩,又怎么能知道自己是否是被抛下的?更何况,想自己诉说之时,雪成渊悲戚的眼神并不似作假。如是思索,一个念头顿时出现在他的脑海中——难道说……有人利用卓三娘?
一滴冷汗从古浪的额角滑落,却沉思着未曾查觉。
子午夜刚刚有心放出骆易刺杀左叛的消息,卓三娘就一路随他行踪,两人之间必然有些联系。然而当年之事发生时,恐怕子午夜根本还未出生,绝然没有利用卓三娘的可能。既然如此,这个幕后之人,又会是谁呢?
“三姐……”古浪有些犹豫,这个人既然有本事令卓三娘为其所用,自然也有把握卓三娘不会说出他的身份,“是谁告诉你,你是被雪成渊抛弃的?”
卓三娘一怔,无奈一笑:“他说你一定会这么问,果然。”她转过身来,手中却是拿着一张绫绢,“什么人我不会说,只是这条绫绢可以向你证明一些事。”
又是绫绢,古浪接过手来,无由想到当日在石宫中看到的锦帕,不由苦笑。
绫绢上寥寥数语,似是女子所书。大意便是雪无月身世凄零,被生父所抛弃,作为她的娘亲,心中深感愧疚,望好心人留养这个可怜的孤女云云。
古浪皱了皱眉,道:“这是雪夫人的手书?”
看出他的怀疑,卓三娘解释道:“字迹纵然可以模仿,但墨迹却是模仿不得的。这绫绢上所用之墨,是我娘亲生前用荒门中独有的‘冷秋光’酒水磨制,还混入了几种少见的香料,所以醇晕之气数十年不散。因为娘亲并未将此墨配方告知他人,所以除了她,谁也研磨不出。”
又或者雪夫人骗了你,或是为人所迫呢?古浪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出来。说到雪夫人时,卓三娘眼中的柔意,他不是看不出来。每个人心中都有自己所珍惜的东西,而这些,是不容任何人玷污或轻视的。更何况……
黑纱上透出丝丝缕缕的光晕,那张没有戴面具的脸,也变得清晰起来。清晨的阳光,暖悠悠地洒下,却让古浪与卓三娘之间的空气,平添了几分寒意。
“天明儿了。”黑纱下的唇角勾起一丝笑容,“我们的闲聊儿,也该到此为止了。”
古浪心底一震。他知道,卓三娘并不想都动手,这么说不过是因为水烟,三姐……她不想让他为难。她是怕他消沉才现身出言相激,否则也未必被他揭穿真实面目……
“你到底儿在犹豫什么?难道水烟儿的死,对你而言儿其实根本儿就无足轻重吗?”
古浪摇了摇头。不是的,那灰色的长衫,那鲜红的血迹,那柄刺目的断剑,即便如今想来,心中依旧隐隐刺痛。然而眼前站着的不是别人,是年少时对他多有照顾的三姐,是在他难过时陪他喝酒的三姐,是不惜全盘皆输也处处看护于他的三姐!他,又怎么下得了手。
卓三娘叹了口气,幽幽开口:“小王八蛋儿……”藏在黑衣袖中的手一动,将天罗散缓缓收回。她心中舒了口气,如果古浪选择动手,那么照那个人的说法,绫绢上的粉末可解七月香之毒,也可与天罗散相生成剧毒,见血封喉。只是既然如今古浪不愿动手,她无功而返,却也不是说不过去了。
沉默良久,古浪终究淡淡一笑,道:“三姐,你走吧。”他一定会找出那个利用卓三娘的人,一定会给水烟,以及那些无辜死去的人一个交代。
阳光越过树梢,漫过云端,清朗朗滑落在晨风中,静静漾开。
第50章 剪眉秋娘
同样的晨曦,却照不到左家的碑林。
青灰色石碑,如一段段早已没有气息的岁月,静立在左家最为偏僻的角落。碑林,是左家历任家主即位的地方,也是因战而死的左家人,葬身之处。无论是温和的暖日,还是灼热的焦阳,没有一丝一毫的光,能照到这个充斥着冰冷的地方。
依旧是一袭紫衣,多了墨色的点缀,多了一分沉稳,也多了一分难以看透的仇怨。看那衣角的霜菊怒放出浓黑的暗色,左亚子静立半晌,忍不住还是开了口:“小七,艮山虽然不常以真面目示人,但小三在时就对他颇为倚重,恐怕这次的消息……”
“不可能。”左叛摇摇头,日渐冷漠的眼中闪过一丝颇有些玩味的笑意,“如果艮山说小骆会给我下毒,我或许还会相信,但若是刺杀我,绝无可能。”
左亚子皱了皱眉。千卫中巽风主守,负责左家不被外人闯入;离火主刺,负责阻止左家每次不为人知的暗杀;坎水主屯,负责千机营中所有千卫的训练;而艮山主探,整个岭南几乎没有一点风吹草动可以瞒过他的眼睛。无论左叛是因为左三的缘故不相信艮山,还是由于过去的情分过于相信骆易,这样全不设防,也未免太过轻率任性了一些。
他一贯看好左三,故而对左叛终究留存一块心病。但此时左青楚遇刺,左三身亡,左无颜随骆易离开左家,他自己也日渐颓老,不复昔时心力,整个左家唯一能胜任家主之位的,便只有左叛——在这个节骨眼上,他绝对不能让左叛出事。
看出左亚子心中所想,左叛微微冷笑。人人都知道岭南当家的是左青楚,然而光鲜背后的事实左家人却再清楚不过。左青楚充其量不过是个颇有家主之风的草包,真正谋划一切,潜藏实力的,正是眼前这个谦和解人,一心想要利用他的二伯。
一念及此,他悠悠然笑了:“二伯应该知道,在左家没有人可以违背家主的意思。所以如果二伯执意设防,小侄不如还是早辞家主之位,也免与二伯发生争执。”
看着左叛的笑容,左亚子心中震了一震,停住了身后打给巽风的手势。原以为,左叛只是个气盛的少年,等他坐上家主之位,定然可以慢慢劝他放弃报仇,为岭南尽一份心力。然而如今看来,却只怕是他低估了这位七侄。
“二当家,七少爷。”
三丈开外,一名千卫遥遥行礼。
左亚子点了点头,示意他上前一步说话。他与左叛所在之地乃是碑林中心所在,也是碑林机关掌控之处所在。与昆仑绝狱、落霰崖寒潭不遑多让,碑林无疑与左家而言也是机要重地,故而因为误闯碑林而身首异处的千卫,历年有之。
然而,待那名千卫走上前来,左亚子眼神却变了,脱口问道:“是你?”
玲珑娃娃般漂亮的脸,眼中却已没有了懒懒的笑意,左小坏淡淡道:“二伯放心,我不是来捣乱的。我只是关心未来的家主,最近身体是否安好,可曾睡得踏实。”他死死地盯住左叛的背影,然而那镶着墨菊的紫衣,却始终都没有转过身来。
左叛没有说话,左亚子却是隐隐有些不安起来,皱眉问道:“你若只是来问这些,又何必假扮成千卫的服饰?”
左小坏依旧语声淡淡:“何为假扮?我不过是见千卫的衣服都大堆大堆地闲置在后山,所以随便拿了一件来穿罢了。”
不咸不淡的一句话,却令左亚子猛然间变了脸色,上前一步问道:“小七,是不是你在暗中安排了什么?”他原以为,在有家主产生之前,如今的左家只有他能调动千卫,但现在看来,他终究还是低估了左叛。
没有理会左亚子,左叛只是径自向人多的地方走去。
没有必要再做多余的应承。即位仪式便要开始,左亚子纵使后悔也已莫及,只要他在碑林的最高处饮尽巽风、离火、艮山、坎水四人奉上的血酒,左家的大权便将落入他的手中。
只要能成为家主,替姑婆婆,替清儿报仇雪恨,一祭冤魂,那么所有的一切,就都是值得的。
清冷的风声在碑林间盘旋。
左亚子一字字读着作为岭南最高辈的长者,对左叛即位家主做出的解释和力荐。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台下的众人,左叛忽然觉得碑林间的风,仿佛是从他胸口贯穿而过……空空,荡荡,寂寂。那些或是嫉恨,或是羡慕,或是漠然的眼神,让他忍不住想要转过身去,远远离开,回到那片无牵无挂的江湖。只是,从今往后,这些终究只能想想罢了吧……
“小七。”
听到左亚子微微有些焦急的声音,左叛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左亚子。
“还不快请巽风他们上前奉饮血酒。”虽然压低了声音,台下的左家众人却仍旧听到了一些,一时间寂静的人群发出了细碎的议论。
左叛冷冷一笑,如果他今日压不住场,只怕日后也别想指使这帮乌合之众。当下轻轻推开左亚子,走到窃窃私语的众人面前,问:“我知道,你们之中一定有很多人,认为我不够资格做这个家主。”
人群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左叛说的正是他们心中所想,然而左叛即将成为家主,却也是他们无法改变的事实。他们此刻所敬畏的,不是左叛,而是未来的家主。
左叛笑道:“那好,我便改一改老祖宗留下的规矩。千卫之首的血酒,不劳四位奉上,改由左叛亲自来取!”手一翻,一柄金刀便握在掌中,“一起来吧。”
话音落下,除了巽风,人人脸上都闪过一丝惊异之色。左家人向来看重机关而无心武艺,是以大多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然而,千卫却恰恰相反。因为机关之术乃是左家隐秘所在,没有任何一个千卫有机会习得此术,千机营所做的,只是让他们反复练习手脚功夫。因此,千卫几乎人人都是高手,更毋论四位千卫之首。左叛虽是鲁苍驹的关门弟子,但终究也算是左家人看着长大,一对一或许还有胜算,若要一对四,未免也太过牵强了一些。
巽风给离火、坎水,以及带着面具的艮山使了个眼色,四人成阵,齐齐跃上高台。
左亚子后退一步,让四人围住左叛。然而,巽风等人却未一齐出手,而是一个接一个,如风火轮般疾速变换,不停转动着。
“这样算什么,陪少爷练招么?”一个声音从人群中冒出,一时激起了许多人的共鸣。
左亚子叹了口气,替左叛答道:“小坏,这你便不懂了。若是一起出手,他四人所成之阵的防卫便有所削弱,小七完全可以在他们出手的那一瞬间脱出阵外,倒也简单了。如此一一轮斗,小七既要被迫应招,又要防范余下三人,反是更易耗损精力一些。”
而且,也让阵中的左叛,不易被阵外之人袭击……暗处,清冷的眸光中闪过一丝犹豫,碑后的人握了握手中的将军剑。难道左叛早已发现了他的行踪,所以设下如此阵法?如果真的是这样,他到底还要不要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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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湘亭。
左无颜盯着牌匾上的三个字看了半天,最后还是犹豫着走上前去。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古浪找人传话给她约在所谓的忆湘亭,竟然会是这种地方。
从漠北到岭南,近半月的相处也让她对古浪有了些或深或浅的了解。如果眼前是间酒楼饭馆,哪怕便是间青楼,她也会毫不犹疑地走进去。未曾料到的是,这忆湘亭不是酒楼,不是客栈,更不是青楼,而是座规规矩矩,灯明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