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无痕一震,脱口道:“是你!”见他贴身站在雪成陌身后,他面色一寒,月钩不由分说地刺向落拓少年。少年面色不变,轻轻侧身避开,口中犹道:“好快的链子。”他稍一停顿,“不过……你难道不是想要救清儿吗?”
月钩霎那间收回,雪无痕避开雪成陌黑纱下的目光,冷声道:“护潭圣女的话一说完,清儿就要被浸入寒潭,还有谁救得……”
他的话骤然顿住。
雪尤清随意般向前走了一步,然后……如一羽单薄的白翎,静静坠下,落下了落霰崖!
雪无痕的心随那白色的身影坠落,空空荡荡。
就要入水了吧……雪尤清缓缓闭起双眼,冰冷刺骨的寒气扑面而来,她几乎已经感觉到了寒潭中终年不变的雪水,化去心中最后的一丝温暖与流连。
都说,人在死前脑海中会浮现出最不愿忘记的那些事。可她什么也看不见,也什么都记不起,从黑暗中出生,却仍是注定在黑暗中离去。
风声在耳畔回旋,透着几分寂寥。
崖上,雪成凰一声轻叹,仿佛是送这单薄身影离去的幽缈挽歌。
然而,就在此时,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却突然从对面的山崖上借滑坠之势疾速俯冲而下,在池面划出一道几不可见的水纹,然后,抱住了雪尤清。
奇怪的是,抱住雪尤清后,两人却没有离开,而是贴着落霰崖的崖壁落入了水中。
落拓少年啧啧道:“可惜啊可惜,这么漂亮的‘千斤坠’,这么漂亮的‘水烟横’,怎么最后还是掉进水里去了?”
雪成陌淡淡道:“将军剑再怎么不济,也是江湖上屈指可数的高手,不至于连个落霰崖也登不上。他落入寒潭之中再托起雪尤清,以落霰崖天然之势作掩护,防止我或是荒门中其他人出手,自然是你大盗沉吟镖的主意。”
古浪点了点头,笑道:“过奖。”
雪成陌道:“能想到利用落霰崖倒锥形的山势确实不错,但楼云山的徒弟,如果只有这点算计,倒真是有些令人失望。”古浪怔了怔,面色陡变。
就在他明白过来的一刹那,看不见的落霰崖底,竟缓缓晕开一片血水!
“‘孤鹜舟客’苏晚秋。”古浪一字字道,这是唯一可能在寒潭下埋伏的人。苏晚秋的飞鱼刺,仿佛是在他的胸口捅出一个窟窿——为什么当初会没有想到骆易托着雪尤清无暇出剑,为什么没有想到骆易在水中不再有轻功身法之长一旦有人攻击别说是反击,根本连躲都躲不开!
已经决定无论如何不会再让任何人死在自己的面前,然而却是他的计划把雪尤清顺理成章地送向了雪成陌早已设好的陷阱,甚至还有可能搭上骆易的性命……
雪成陌悠悠笑道:“好眼力,好见识,可惜左叛并没有这样的眼力,也没有这样的见识,只有一个伤心欲绝的人该有的判断。”
古浪霍然抬头,落霰崖对面的山崖上,一袭紫衣飘然卓立。
……可惜左叛没有这样的眼力,也没有这样的见识,只有一个伤心欲绝的人该有的判断。
……只有一个伤心欲绝的人该有的判断。
到底雪成陌想说什么?古浪皱起眉头,脑中隐隐作痛,全都是雪尤清白衣胜雪的身影,完全无法思考。蓦地抬头,他忽然发现左叛已经不见了。脑海里一片混乱,什么叫“该有的判断”,究竟是什么意思,左叛去了哪里,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越来越浓的血水在寒气中氤氲涌动,搅乱了他的每一寸思虑。
越来越浓……古浪心中骤然一惊,不及思索就从飞身掠向寒潭。血水越来越浓,难道说小骆也出事了?虽然苏晚秋只是个小角色,但毕竟是在水里……
等古浪的身影渐渐模糊,雪成陌才叹道:“傻孩子,何必这么伤心?”
雪无痕茫然没有说话。
雪成陌笑了笑,沙哑而柔和的声音道:“你可是在想着为她报仇?”
闻言,雪无痕身影一颤,回过神来,冷冷道:“你是我的母亲。”他说得很慢,也很清楚。然而,雪成陌却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大笑道:“我倒是不明白了,你到底是不是那个人的儿子?”雪无痕闭上了嘴,那个人的负心薄幸,雪成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
无非就是个很老的故事。
一个绝色的江湖少女,自强寇手中救下了一个落难书生,两人许下白首之约,而书生飞黄腾达之后却忘了往日的恩情,留下了因爱生恨的女子和腹中的孩子。
有些不同的是,雪成陌在书生绝决离去的那一刹那,当场手刃了他。
雪无痕曾经无数次地问自己,究竟是不是根本就不应该存在。还未出生,父亲已弃他而去;出生后,母亲却只是把他当做夺取门主之位的工具。雪凉月十七岁当上门主的当晚,母亲就为了暗算雪凉月而弄丢了妹妹,而雪凉月死后三年,母亲又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杀了她的亲生女儿……从小他便被视为荒门百年一遇的奇才,然而却从未因此得到过一点好处,只是见惯同门中人的畏惧和忌讳。
其实,也并不是每个人……雪无痕心中撕裂般的疼痛,清儿……
雪成陌隔着黑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晚风轻轻吹过,撩起黑纱的一角。雪无痕心底一点莫名的渴望被晚风触动,刹那间抬头,他忽然很想看看雪成陌的脸——那张他从来也没看过的脸。
黑纱下,是一块半月形的黑色面具。
雪无痕冷冷一笑,带着说不出的嘲讽。
雪成陌笑了笑,沙着嗓音道:“失望了?傻孩子,何必如此心急。待夺回荒门门主之位,我会让整个昆仑山都仰视我的样子。”
雪无痕转过身去,冷冷道:“你当真这么想当这个门主?”
雪成陌口中犹自笑道:“这本就是属于我的,不是么?” 没有人看到,轻柔的黑纱下,闪烁着毒蛇吐信般的目光。
雪无痕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你若要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大局已定,其余的事,你也用我不上。”话音未落,月钩已然刺向胸膛——现在,可以让他和清儿一起走了吧……
雪成陌这一次却没有阻拦他,只是看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灌木丛。
灌木丛中传出一声惊呼:“不要!”
两个字,只有两个字。
但这两个字竟然让月钩在离心脉只有半分的地方硬生生地停住。雪无痕有些失魂落魄地回过头去,雪成陌的身后,是一袭破碎的白衣,清冷的面容,没有焦距的双眼。
清儿。
一时间,天旋地转。
雪无痕迫使自己清醒过来。没有错,眼前的人绝没有任何的乔装易容,他也绝不会认错她。可是……清儿不是已经死在了落霰崖底了吗?那破碎的白衣,分明还滴落着寒潭冰冷的雪水,然而雪尤清的身上,却一点伤痕都没有。
雪无痕素来不信鬼神,可如果不是鬼神之力,谁又能让一个已死的人死而复生?不可能,纵然雪成陌有通天彻地之能,也不可能!
如果古浪在场,只怕早已点破了其中机窍,然而如今雪无痕心中只有一个声音在不停地回响:清儿还在,清儿还在,清儿真的就站在眼前……哪怕她只是一缕幽魂,哪怕她不是真正的活着,都已不重要。
雪成陌嘲道:“想不到那负心人留下的,居然还是个情种。傻孩子,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没杀雪尤清?”雪无痕面色微冷,他知道雪成陌惯用什么手段。
只见雪成陌两声击掌,灌木丛后走出了一个华衣公子,轻轻笑着,神情悠闲恍若漫步在西湖白堤的游吟墨客。
那华衣公子悠悠开口道:“想必阁下还不认识我。”
雪无痕冷冷道:“苏晚秋。”明眼人自能看出那一身华衣与寻常衣物的不同之处。
苏晚秋一怔,转向雪成陌道:“他可一点都不傻。”
雪成陌淡淡道:“是不是要我提醒你什么?”
苏晚秋讪讪一笑,道:“这位姑娘身上已经被下了蚀心蛊,生死只在你母亲一念之间。你母亲顾情不便开口,是以让在下代劳。”
雪无痕瞥了一眼苏晚秋,冷笑道:“可惜了一身这么好的水里功夫,你莫不是真的以为她只是想让你把清儿带过来顺便传句话吧?”
苏晚秋也是个明白人,听出雪无痕话中的意思,面色陡变,飞身纵下悬崖。
只可惜,他明白得太晚。
雪成陌轻一抖手。
两丈远处,苏晚秋的身子霎那间在空中崩裂而散!
天空洒下一片血雨,整个崖上都漫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
雪尤清微微皱眉,却避开了雪无痕揽上肩膀的手,清声道:“十九婆婆。”
雪成陌有些愕然,倒不是因为雪尤清叫她“十九婆婆”,她虽然年岁并不大,但论辈分算的确不错。她只是没有想到,这一招有意为之的“天祭”,竟然并未对眼前的盲女产生丝毫的震慑。
雪尤清淡淡道:“十九婆婆可知道,苏晚秋方才说错了什么事?”
雪成陌不明白她想说什么。
雪尤清道:“他说错的是,他说我的生死只是在十九婆婆的一念之间。”雪成陌是聪明人,微怒之下已然明白。如果雪尤清一心活着,她自然可以用蚀心蛊控制她的生死,可现在雪尤清根本对无谓于生死——如果是雪尤清自己想死,蚀心蛊也奈何不了她。所以,如果每一件她用雪尤清来要挟雪无痕去做的事,雪尤清都以自杀为筹码从反面胁迫,那雪无痕会怎么做?他只会认为,雪尤清左右都是要死,不如随她一起死了算了……
如果是这样,她这一番算计还有何用?
明白雪成陌已想通其中关窍,雪尤清笑了,笑得清清淡淡。
宛如,山间雪涧旁的清若花,静静轻绽。
第26章 不量力
落霰崖底空无一人,只有缓缓涌动的血水。
一波又一波的暗红,冷冥冥透入寒潭深处。
难道小骆也……古浪脑中空荡荡地一片,任由身子滑入寒潭冰冷的雪水中。寒意浸透衣衫,刺入骨髓,也刺激着他每一根神经。
要冷静,一定要冷静……掏出饮风,反手将它刺入落霰崖的石壁,将因寒冷而渐渐麻木的身子从寒潭中挂起。
苏晚秋或许要带雪尤清去见雪成陌交差,但绝没有理由带走骆易,既然骆易没有浮在水面,说明他现在一定还活着。接下来是左叛,雪成陌说左叛未必有那样的判断,应该是说左叛根本看不见落霰崖底发生的事,即便看到了苏晚秋也只会认定是荒门中人下的手……
思绪骤然打断,一蓬血雨夹杂着苏晚秋破碎的四肢从雪成陌站着的崖上散落,而一个紫色的身影正在不远处的山崖上向落霰崖顶狂奔!左叛这是……要去给清儿报仇……轻轻握紧了抓住饮风的那只手,古浪猛然间从石壁中抽出薄刃,飞身掠上山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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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左叛终于从古浪的挟持下挣开,掉转头往回跑去。却见古浪身形轻轻一晃,竟是又一次拦在了他的身前。大盗沉吟镖的身法,他是再清楚不过的,只得开口道:“你至少该让我回去带走……清儿。”
古浪沉声道:“我刚下过落霰崖底,寒潭下已是空无一人。荒门中人包围了落霰崖,你若是回去,无异于送死。况且,让小骆带清儿藏入潭中是我的主意,就算一定要去找,也应该是我去。”
左叛闻言猛然抬起头来,截口道:“不行!”
古浪心中一暖,接着劝道:“我想了很久,左三要左小坏带你回去,定然与岭南形势以及很久都没有动静的中原七派有关。你嘴上虽硬,但绝不是放任岭南不管的人。这次来荒门,一半为了清儿,也有一半是打着与荒门结盟的主意,借此对付中原七派吧?”
左叛怔了怔,苦笑道:“没想到我这一来一去,竟然给你想明白这么多事。不错,左三临走之前告诉我,不要自己回岭南,因为左家如今已分裂为两派。一派以大伯父左青楚和二伯父左亚子为首,决意交出我,与中原七派结盟;一派以年轻子弟居多,起誓要中原七派血债血偿。”
古浪心下了然,道:“左三面上是与左青楚一派,其实是在帮你?”
似乎是听到那个“帮”字,左叛语声渐冷,道:“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但我绝不同意大伯二伯的做法,姑婆婆的仇我一定要报。”
姑婆婆……古浪轻轻颔首,他从不主动问及左叛家事,但听左叛的语气,定然是个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而且想必死在了中原七派手里。
“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古浪问道。
左叛冷声道:“现在?现在我与荒门只有不共戴天之仇。等我夺得岭南家主之位,雪成渊、雪成空、雪成凰,这些人一个个都要为清儿陪葬!”
一抹血色从左叛的眸中闪过,看到与雪无痕如此相像的冷厉。
刚想解释,却又想到苏晚秋零落的血雨,古浪心中一沉,道:“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报错了仇,又当如何?”
左叛红着眼道:“杀错了人,还可以再杀。”
古浪眉心一颤,强迫自己放淡了语气,道:“那如果你这么做在江湖上引起轩然大波,累及无辜呢?”
左叛霍然抬头,道:“那你不妨拿饮风刃杀了我,劝我收手,不可能!”他脑中被恨意侵噬着,根本没有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古浪心头剧震,避开左叛灼灼的目光,一字字道:“人是雪成陌指使人杀的,与整个荒门无关,你信我一次。”
左叛却显然没有相信,讥刺一笑道:“我知道,那些无辜的人在你猎风鹰丁笑的眼中永远都是最重要的,甚至比真相重要,比清儿重要,也比三年前的虞沉雁……”
左叛停住,从恨意中回过神来,古浪的眼神让他不禁有些后悔提到虞沉雁。然而,当他转过头去时,便知道就算是后悔,也已经太晚。
“你说什么?”熟悉而清冷的声音,骆易浑身上下都已湿透,氤氲着不知是否来自落霰崖下的寒意。
明知没有用,左叛还是下意识地挡在了古浪和骆易之间,这才缓缓开口道:“小骆,其实……阿浪,他就是丁笑。”
没有多余的言语,古浪看着颈边的剑锋,笑了。
没有在第一时间离开,只因为他想赌一把,赌骆易下不了手。荒门的事还没有弄清楚,他不能就这么离开,也不可能一直躲着骆易。
现在他赢了,却并不高兴。
“我对丁笑说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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