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小坏小声嘀咕道:“现在带你回去你还不把三哥给砍了……”
左叛一挑眉,道:“你说大声些。”
左小坏吐吐舌头,悄悄挪开了一丈远,道:“我是不能证明不关三哥的事,但你也不能无凭无据就说是三哥下的毒手啊,何不问问姑婆婆?”
左叛瞪他一眼,道:“亏你想得出来,姑婆婆本来就不识字,现在又不能看又不能听,你倒是自己问问看啊?”
“谁说我不能说话了。”
左叛浑身一震,指着姑婆婆,一字一顿地向左小坏问道:“刚才是谁在说话……”
左小坏也被彻头彻尾地吓了个不轻,支支吾吾道:“我……我怎么知道,我出门前三哥明明就是这么对我说了。”他顿了顿,突然明白过来,“等等,刚刚好像不是姑婆婆的声音。”
左叛愕然。
左小坏笑得比哭还难看,道:“七哥,其实你有没有想过,你想砍三哥的话不用跑回左家那么麻烦的……”
左叛还没琢磨透左小坏的意思,就看到“姑婆婆”的样貌在瞬间变了。
锦衣折扇登云靴,浊世翩翩佳公子。
眼前便是那个没有一点武功根基,凭易容与机关之术纵横江湖的人。
岭南三少。
左三。
第23章 月向冷处浓
左三。
左叛一见到左三,眼中的火便蹭地一下点着了,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左三淡淡道:“青锋堡,七月香。”不用多说什么,他相信左叛能够明白。
青锋堡……中原七派居其末,但用毒之术可比唐门。而七月香,正是青锋堡最引以为傲的毒药之一。霸道,狠烈,一月不解耳失聪,二月不解双目盲,三月不解无声息,四月不解功力丧,五月不解心肺伤,六月不解唤爹娘,七月不解命不长……
七月不解命不长……左叛骤然脱口问道:“姑婆婆她……”
左三打断他的话,道:“岭南已经有一百多人因这种毒丧命,你姑婆婆就是其中之一。中原七派在山门前歃血为盟,不把你交出去就将左家夷为平地。”
左叛浑身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他方才已经料到了姑婆婆……却没有想到远远不止姑婆婆一人。数十年前六妖脉兴风作浪,十八年前东海明神家大举进犯,十年前海乌帮势力突起,近年来荒门遥遥对峙,中原七派哪次不是把岭南推出来应对,如今只不过他和清儿两个人这点事,竟然就能被这群乌合之众作为借口对付忌惮已久岭南。
等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左三见左叛依然怔立着没有没有一点反应,皱了皱眉道:“小七,你没事吧?你们从昆仑山离开不久,中原七派就找上了岭南,但你的姑婆婆一直求我不要让你知道。”
左叛回过神来,冷笑道:“所以现在三少爷是打算亲自押我回去交人了?”
左三摇摇头,道:“我只要你跟我回去,其他的,你不用管。”
左叛讥刺一笑,冷声道:“我凭什么信你?你连我爹娘都不肯放过,又岂会在乎多利用一个我?”其实若是哪怕左三不押他回去,他也非回不可——要“君子剑”的关门弟子看着几百来人命丧黄泉,他做不到。可此时听到左三这么说,却还是忍不住讥嘲。
左三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却只是淡淡道:“当初的我,无力保住自己的亲人,可如今……”
“亲人?”左叛怒极反笑,道,“左家三少的亲人,在下可高攀不起。”
“够了。”左三沉声道,“就算你要耍脾气,也要看看现在是什么时候。十年前的事,有负你信任是我左三的不是,但如果不让十四叔假意投诚,千机营至少要死百来号人。十四叔十四婶是人,千机营的千卫就不是人了?”
……
十年前。
十二岁的左叛拉着三哥哥的袖子,撒着娇道:“三哥哥,你第一次参加千机会,回来可一定要说给我听听。”
八岁的左小坏乌溜着两只大眼睛,道:“对啊,据说千机会可威风了。”
十六岁的左三揉揉两人的头发,笑道:“你们要想知道,问大哥二哥不就是了。”
左叛撅起小嘴,道:“大哥二哥学了半天功夫,结果加起来都打不过三哥哥你,我才不要问他们。”
左三佯怒,敲了左叛一个爆栗,道:“大哥二哥平日里白疼你了。时候不早,我要走了,你别乱跑知道不?”
左叛笑眯眯道:“三哥哥再见。”
左三转身的那一刻,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这是左叛最后一次笑着叫他,三哥哥。
……
千机会结束了,左叛却没有找到左三。
一个月后,山外传来消息。
左微凉背叛岭南,投诚海乌帮,岭南倾力追杀。
左叛还记得,消息传来的那天,娘亲抱着他哄了一整夜,轻轻拍着他,轻轻唱着歌,直到天明。
然后,娘亲帮他盖好被子,细心裹严实了,在他额角印下了最后一个吻。
那天左叛一直睡到傍晚,在一片喧嚷中醒来,只听到一个消息。
娘亲死了。
三尺白绫,海乌帮前帮主司徒金刀的独生女,司徒寒澈,死在千机营的会堂。
左叛当时过于伤心,并没有心思去想,为什么娘亲会选择死在千机营的会堂。直到两个月后,他听到另一个消息。
左微凉身死。
听到这个消息时,左叛几乎已经波澜不惊。
娘亲死后的两个月,所有冷暖,他都已看遍。平日里和蔼可亲的叔伯长辈,一夜之间都冷眼相向;平日里笑脸恭顺的下人们,也没一个再把他当左家七少;连孩子们来找他玩,也会被惊惶的父母拖回去。
左小坏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几乎以为这样的日子终于要到头了。一个多月没见到三哥哥,以至于他看到来找左小坏的左三时,有一种濒临崩溃的喜悦。
可是,左三只说了一句话。
“小坏,先跟我回去。”
如同被人泼了一身冷茶般,难堪,难过。
左叛怔怔地看着左三,左三却自始至终没有看他一眼。他不明白,为什么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一个人可以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这么绝。
好一句“跟我回去”,好一个回去,所以,他就是被扔下的那个了?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挽留,只是一个人静静回房,锁上了雕花木门。
他终于明白,他被所有人抛弃了。
爹,娘亲,三哥哥,还有那些所谓的亲人。
他甚至想,是不是应该像娘亲一样,就那么去了,会不会更开心一些?最终他还是没有这么做,他相信,如果那样更幸福,娘亲不会把他一个人留在世上。
他相信娘亲一定有她的理由。
所以,听到爹的死讯时,他第一个想到了娘死的地方——千机营会堂。
那一夜,他趁黑摸进了千机营。没有任何阻碍,在左家谁也不会在意他这样一个多余的孩子。他翻遍了整个会堂,什么都没有找到,几乎便要放弃时,却发现会堂正中的长桌夹层里藏了一张纸。
是一张谏辞。
“海乌帮地形险要易守难攻,若强取必损千卫少则数十,多则上百。不若由十四叔投诚换取地图,一来海乌帮曾多次示好于十四叔,二来十四婶本就乃海乌帮前帮主独女,海乌帮定当深信不疑。”
落款,一个字。
三。
左叛脑中嗡嗡作响,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到,什么都听不到,什么都看不见。
隐隐约约中,他只觉后颈一阵疼痛,便不省人事。
……
醒来后,左叛发现自己竟然在左三的房中,被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左三似是怕他喊叫,顺手连他的哑穴一并点了。
他艰难地转过眼睛,撇到了床边的左三。
“小七,你多忍耐半个月,只要我们用七叔留下的地图攻陷海乌帮总部,我一定会还十四叔一个清白。”
左叛讥刺一笑,果然如此。
既然如此,以你左三的狠辣,直接杀了我,岂不更是算无遗策,万无一失?
半月后,左叛从岭南消失,拜在“君子剑”鲁苍驹门下。
……
“就算你记恨我,也无法否认你是岭南左家的人,如果不跟我回去,左家……”没有任何征兆地,左三淡淡一笑,手中锦扇忽然一展,数十条赤红的锁链从扇骨中飞射而出,直袭左叛。
“赤炼!”左小坏失声道。
左叛冷笑着一挥掌,锦扇中飞射而出的赤红锁链竟生生化作齑粉。
“我凭什么不能否认!当初左家的人是怎么对我的,你三少爷比谁都清楚。就算我爹是求仁得仁,那我娘呢,我呢?当初参与千机会的那些叔伯,大哥,二哥,还有你,我娘吊死在千机营会堂的时候,你们有谁稍有阻拦过?”
左三似是并不在意,道:“所以……左家已经没有你在意的人?”
左叛神色微变,却讥刺一笑,道:“这一点,三少爷想必早就清楚。”
左三淡淡颔首,道:“你要口是心非,我也没必要争辩。既然你不跟我回去,就暂时不要回岭南了,因为……”左叛听着他的解释,面色渐渐有些凝重。左三却依旧带着似有似无的笑容,道:“还有,前日我收到消息,雪尤清在西郡被雪成空带走,大约还有十日就会到昆仑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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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月满屋梁。
“阿浪。”胭脂放下刚执起的双箸,似是有些不经意般开口。
古浪眼神从她的箸尖滑过,微笑道:“你今天想必累了,还是多吃一点好些。西郡我不常来,但我听这里几乎人人都说,这‘修华楼’的手艺堪比苏州城里的醉红斋……”
骆易瞥一眼古浪,皱眉道:“人家还没说叫你有什么事呢。”古浪半句话没说完,就这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恨得牙痒痒,却偏偏又不得发作。
胭脂把他一点心思看在眼中,勾唇一笑,道:“今天我去给爹娘和怜儿立衣冠冢的时候,听到有人说一个白衣胜雪的姑娘被一个襟上染着绛色寒霜的老太太带走,往北去了。”
绛色寒霜。
古浪却依旧神色不动,微笑道:“左姑娘昨日才能下床行走。”
胭脂柔声道:“左姑娘……”“左姑娘虽然不久前才与我们相识,但不管怎么说,她也是因为小骆才受的伤,我们此时只怕还不能走。”古浪轻轻晃着杯中琥珀色的女儿红,笑道。
胭脂淡淡一笑,没有再说话。
没有更多的话语,三人在一片沉默中走出了中屋,回到各自的房间。
古浪叹了口气,靠着窗边躺下。之前,胭脂刚刚开口,他就料到她要说的与雪尤清有关。他外出给左无颜和胭脂买药时,已然听说了雪成空趁雪无痕不备将雪尤清带走,雪无痕也紧随其后赶回荒门。能让雪成空出手,想必清儿定然有事,但胭脂伤势未愈,他不可能就这样带她上路,更不可能把她留下。
“左姑娘今早换药时已经向我说过,虽然昨日才能行走,但她的伤已基本无碍。她并不打算回岭南,而是决定与你们一起去昆仑山。”
声音来自窗外。
古浪看一眼早已吹灭的红烛,闭上眼,没有出声。直到那抹水红色从窗口离开,才轻声叹了口气。
未曾料得的是,一口气刚刚叹出,就听到了令他头疼的声音。
“黑成这样是要抓鬼么?”
古浪认命似的坐起身来,点亮了烛台,苦笑道:“胭脂让你来的?”他当然不会傻到以为骆易会大晚上跑过来找他聊天。
骆易一怔,没想到连解释来意都省了,点了点头道:“她在隔壁房间,说要走了。”话音刚落,古浪人已经从床上跃起,消失在了门外。
“胭脂。”
两个字突兀地出现在夜色中,随着枯叶一声脆裂。
胭脂的背影顿了顿,轻声道:“大家都是明白人,多余的话不用再说了。”
莫名的酸涩涌上心头,古浪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胭脂,她告诉自己雪尤清的去向时,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她给了他一个朋友能给的帮助。然而,即便是盈香楼的头牌姑娘,他又如何能要求她在石宫中的那一夜后仍然把他当一个普通朋友?又如何能就这么看着她柔弱的身影独自离开?
古浪斟酌了一下,道:“你……不和我们一起去昆仑山吗?”
唇角依然噙着一丝笑意,胭脂轻轻摇头道:“即使没有受伤,那里不是我能去的地方,何况现在?”其实这一点他们心里都清楚,但她不说,他便不会提起。她,本就不是可以与他比肩而行的人,既然如此,又何必继续欺骗自己?
“那如果我说,我可以照顾你,只要……只要你愿意跟我走呢?”
说完,古浪只觉得恍若卸下了千斤重担。或许这才是他该做的吧,对他,对胭脂,对左叛,对雪尤清都好。江湖漂泊也好,危机重重也罢,他不想再因为这些还未发生的顾忌将这个柔情似水的女子一次又一次地抛下。想清楚这一切,夜空仿佛也变得清朗起来,呼吸渐渐匀细,化作一丝温柔。
胭脂笑了。
透着一丝凉意,婉若寒枫凋零的笑,冷笑。
第一次,古浪听到了胭脂的冷笑。
有些陌生的冷笑,不带一点柔情。
“不错,我喜欢你,也……很廉价。”古浪看到胭脂的背影微微颤动,想扶上去,却又收回了手,他忽然明白了胭脂为什么会冷笑。
“不是你想的那样。”
胭脂笑着回过头来,道:“那么……你所想的——我的感情,到底是我身体的附属品,还是你权衡利弊的筹码?”
古浪语塞,胭脂的目光仿佛能穿过他的眼睛,一直看到他的心灵深处,无所隐遁。有那么一瞬,他竟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雪尤清的影子。然而再看时,若隐若现的清傲随着胭脂长长的睫毛垂下,只余一身见惯风尘的了然。
胭脂淡淡道:“你不会不清楚,以我对你的了解,只要我愿意,三年前就可以留住你。所以,不用觉得应该给我什么承诺或是补偿,我不需要。”顿了顿,她看一眼古浪神色,放柔了声音,道,“或许我把话说得太过,但感情是两个人的事,你若是忽略了自己的真心,便绝无可能给我我想要的。”
古浪讪然一笑,道:“好像在你面前,我可以永远不用说话。”
胭脂道:“就像在你面前,雪尤清也不用说什么。”
古浪揉了揉鼻子,苦笑。
胭脂目光淡淡流转,道:“因为……你从未对一个人如此用心过。”
古浪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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