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友从书里冒头,露出满目茫然的脸。她大概认为我无药可救了,欲言又止几次,最后摇着头翻身下床,从我枕头底下摸出叫得正欢的手机,看都不看就按下接听键,塞进我手里,又指指门口:“出去接电话,别烦我!”
正要说抱歉出门,低头一看,手机屏幕上“唐逸飞”三个字赫然入目,我惊跳着又把它丢回舍友手里,苦大仇深地冲舍友装可怜,一颗头穷摇不止。
舍友似乎早有预料,拿起手机还没说话,就嗯嗯啊啊地一阵点头,时不时抬眼瞟我,那神情分明有鬼,我又捉鬼无能。
被她小眼神瞥地我心里直发毛,抓狂地要夺回手机,却为时已晚,她一个潇洒抛手,把手机又扔回我的床上,拍起巴掌,仿佛大功告成地说:
“挂了。有个叫蒋迪的说:唐逸飞不醒人事,让你去火速救命,东门外面的美味轩。”
大脑瞬间空白一片,我这辈子第一次觉得中文如此难懂,什么叫不醒人事?什么叫火速救命?八大大字在眼前张牙舞爪地转个不停,我愣弄不明白到底何解。
失去思考能力,只剩下机械地条件反射动作,换好衣服,跨出宿舍,我甚至都没有任何自觉。
狂奔在静夜笼罩的校园,夏日凉风拂面,我越跑越觉得不对劲儿。
昨晚所谓的“再见”,我明明理解地很清楚:要么此生就此无缘,再不相见;要么即便再次相见,也要擦肩而过,形同路人。可我现在又在干什么!
一听到唐逸飞三个字,就像疯了一样要跑去寻他。骂自己贱骨头,又停不下脚步。右脑拼命告诉自己,你们俩已经拜拜了,两不相干;左脑又自我解释,分手也可以做朋友,朋友有事去看看也不为过。
顶着因快要错乱而胀痛的脑袋,我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在最短的时间赶到美味轩。调整好呼吸,摈弃混乱的思维,我迈腿走了进去。
柜台旁的老板不等我开口,指了指天花板,很有默契地说:“找人吧?就剩一桌了,二楼包间,206。”
走到包间门口,大门敞开,一股浓烈的酒气迎面冲来,偌大的圆桌边围坐了十几个男生,高提着嗓门聊得正欢,桌上摆满了东倒西歪的啤酒瓶。
我站在门边,不知如何开口招呼,蒋迪倒先看到我,满腹抱怨地嚷嚷道:“陶心馨,你可算来了。”他又拍了下身旁抱头趴在桌边的男生,“把你家唐逸飞弄走,我们要撤了。”
看得出蒋迪的力道不轻,可唐逸飞却纹丝不动,我不由地问:“他喝醉了?”
“嗯,没喝多少就趴下了,忒没用了!”蒋迪鄙视地扫唐逸飞一眼,站起身边催促着其余的男生赶紧走人,边对我说,“我们要去唱歌,没工夫收拾他,你看着办吧。”
“我没法看着办,你找别人去。”
蒋迪拿起桌上唐逸飞的手机在我面前晃了晃,理直气壮地说:“他手机里最近一个已拨电话是你的,最近一个已接来电也是你的,连电话簿里第一个连络人也是你,我不找你找谁。”
我当即哑口无言,怔怔地目送酒足饭饱的一行人离开包间,留下一个醉成烂泥的唐逸飞。
绕过杯盘狼藉的圆桌,我走到他身边,弯下腰,不抱任何希望地唤他名字。想不到唐逸飞像被启动了的机关一样,一下子弹起来,白净的脸上泛着异样红晕,没有眼镜阻隔的双眸迷离不清。
看到我,他忽而扬眉,绽放出如孩童般纯真笑容,带着几分惊喜道:“心馨,你来了!”下一秒,又一头栽进圈起的双臂,醉死过去,任凭我怎么换八度叫他,用手指戳他,都一动不动。
无可奈何地在他身旁坐下,我双手托腮,郁闷至极,人醉成这样也不是办法,要不给去买点醒酒药?学校附近好像没有通宵营业的药店啊!好吧,陪他跟这儿坐到酒醒算了。刚有了对策,就响起敲门声。我抬起头,饭店老板站在门口,急急道:
“姑娘,我要打烊回家了,你们啥时候走?”
我也急了,又推了推唐逸飞,仍没反应,只好一筹莫展地看着老板。他冲我耸耸肩,表示也没办法。大眼对小眼,我一拍桌子站起来,挺起小身板吼道:
“老板,帮我把他扶下楼,姑娘我背他回去。”
告别白日喧嚣,午夜时分的北京城,即使仍有车辆来往,也显得格外宁静。
微凉夏夜阵风中,幽幽橘色路灯下,一个拉长的身影,在慢慢挪动前行。
背后男生的头枕在劲窝边,他似乎睡得很沉,呼吸绵长均匀,拂过面庞还带着清风吹散的淡淡酒气。
从上帝的视角来看,一切美好而和谐,可身为当事人,这全与我无关。我算明白了,小时候辛苦练武成就的一身童子功,临了全是给唐逸飞预备的。
又没有天生神力,硬背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我脚步颤颤巍巍,累得哼哧哼哧直喘粗气不说,心里特憋气窝火,忍不住长气进短气出地自言自语起来,
“史上最悲催的人,怎么我也能排得上号。跟你一人身上失恋两次就算了,我自认倒霉。到头来你喝醉睡大觉,我还要背你回学校。得亏蒋迪找上我这个超人,不然换了莫莉雯,你俩就一块坐路边哭去吧。
我也真够蠢的,光着急出门,手机钱包样样没带。唐逸飞,我是不是上辈子欠你的呀,遇到你准没好事!想我陶心馨,从小到大一路平平顺顺,怎么一遇到你就波涛汹涌了!”
“嗯,是挺平的。”
耳边突然浮起喃喃的话音,我一时无从反应,顿住脚步,错愕地扭头看背后的唐逸飞。
他原本埋在我颈项的头微微侧过一边,闲散地半眯眼盯着某处,嘴边挂着浅浅笑意,一副很是享受的惬意样子。
我知道被人背着,当压迫者的感觉很舒服,可他也未免太过舒服了吧!好奇地顺着他的视线看下去,我立刻炸毛,一股羞赧热气直冲天灵盖,无处发泄,憋得脸又胀又烫。
因为深弯着腰,我圆领T恤领口大方敞开,乍泄的一片胸前春光正好便宜了位置极佳的唐逸飞。
靠,我这明明就是平原风光,你怎么能从欣赏高原风景的角度评价它呢!
铆足劲儿,我拿头狠狠地把唐逸飞的脸顶开,气呼呼地说:
“你喝醉了,什么都没看见,这是幻觉,全是幻觉!”
也许酒意尚浓,唐逸飞整个人都变得与平时大不一样,耍赖般双手缠上我的脖子,撒娇嘟囔:
“心馨,你怎么能这么好!”
对于他的话我深表认同,“好吧,我也觉得我挺好的,就是运气太霉。”
“心馨,我……”
果断打断他,“我们说好的,不能再对我说对不起。”
片刻,唐逸飞又把脸贴过来,滚烫的唇吻上我的耳垂。心尖上一痒,我想躲开他的致命气息,他却倏尔耳语,我的人一下心神凝固。
他说:“其实我想说,我爱你。”
在我好像已经无望无求的时候听到以往日盼夜盼的三个字,仿佛是孤身飘零无人海域,突然望见前方若隐若现的沙滩陆地。激动惊喜之余,又害怕那只是虚幻的海市蜃楼,眨眼即逝。
按耐住悸动的感觉,我故意无所谓地说:“唐逸飞,你醉了。”
他突然从我背上下来,强拉我与他面对面,目光炯炯,固执地又一次重复,“陶心馨,我爱你!”
“你醉了!”
“我爱你!”
“你醉了!”
“我醉了,也爱你!”
“我爱你,我没醉!”
几番往来,说到这儿,我们俱是一愣,而后我先扑哧笑出了声,再合不拢嘴。唐逸飞也咧嘴陪笑,害羞地挠挠头,像个不知所措的小男孩。
等我笑够了他才拉起我的手,往学校相反的方向走,“宿舍已经关门了,回不去。”
来不及考虑是不是又被他耍了,我急问:“现在去哪儿?高数老师家?”
“他带孙果果出去旅游,家里没人。”他凑近我,又给我那久违的狡黠犀利眼神,“我喝多了,想找个地方睡觉。”
我抽搐嘴角,警惕地看着他,“你先说好去哪儿,不然我跑啦!”
他顺势把我带进环里,紧了紧手,才不急不缓道:“酒店开房。”
闻言我肩膀跟上嘴角的节奏一块抽动起来,“不好吧,大家平时关系不错,不要整得太复杂了。”
“是你想得太复杂了。”他笑道,似乎并不认为有丝毫不妥。
好吧,陶心馨,你要承认,心里还是有那么一丝别样兴奋的!
原来大家是一家
布置温馨的酒店房间里有一张柔软舒适的大床,此时不知属于几点的日光,正透过占据了大半边墙的窗户照了进来,热情拥抱着坐在床上的我。
从光照角度来说我的脸称得上明媚灿烂,可实际上我的表情已经从僵硬到了极限,无法变换。
对大床侧对面单人靠椅上那个正冲我笑的如沐春风的唐老爷子,我表示很不能理解,再看向从容淡定、笑意更深的他,我更是疑惑。
让我好好想想这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昨晚我带着忐忑不安中参杂着一点儿娇羞兴奋的复杂情绪和唐逸飞去“开房”,结果刚走没两步,肚子就特不争气地叫嚣起来。
知道我一天没吃饭还为他奉献了超负荷的体力劳动后,唐逸飞毅然决然第把我领进了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超市,使得我本就复杂的情绪更复杂了。
人家毕竟喝的有点儿高,我是不是应该先体恤一下,客气客气,说不饿,不用去了。可这么说吧,又显得我多么迫不及待的要和他共度一晚,连吃饭的心思和功夫都没有。
我被这个难题困扰着,消耗了我极大的心力。在我还没想明白的时候,我已经吃掉了两个汉堡、一盒方便面、一根火腿肠、两盒酸奶??????咳咳,这不是重点。总之最后我全身的血液迅速在胃部集合,导致我一路哈欠连天、昏昏沉沉地跟在唐逸飞屁股后头转。
至于怎么到的酒店,我又怎么会躺在屁股底下这张大床上一觉到天亮,我左思右想,还真一点儿都回忆不起来了??????
“丫头,是不是看到我太惊喜,都不会说话了?”
我脑子不太好使,难不成耳朵也重听?怎么我这反应、这面部表情传递到你那里就被解读成“惊喜”了?你真是太让人“惊喜”了,唐老爷子!
我正想张嘴,试图传递正确的信息,房间的门突然被打开,唐逸飞正眼也没瞧我一下,径自走进来冲靠椅上的唐老爷子低呼道:“爷爷,您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就先进来了?”
唐老爷子仰头,不急不缓地回答:“这房间不是你给我订的吗,为什么我不能进来?”
“可是心馨??????”
“心馨怎么了?又不是外人。”唐老爷子突然抬手冲我一指,“你看,这丫头看见我多激动,嘴都合不上了!”
唐逸飞转过头盯着处于定格状态的我看了一会儿,不解地问:“心馨,你想什么呢?”
我一觉醒来,你们一个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面前,一个视我不见,大摇大摆地闯进来,聊着聊着才想起我。这睡酒店睡天桥有什么区别?对了,还是有区别的,至少睡天桥底下不用付钱。
我慢腾腾地闭上嘴,幽幽开口感叹道:“幸好昨晚没脱衣服睡觉!”
此言一出,我确定重听的是他们,怎么看上去都像是我正和他们坦诚相见一样呢?
唐老爷子一把拉住唐逸飞站起来,急不可耐地说:“我饿了,陪我吃早饭。”
唐逸飞也露出一副急匆匆的神色,边点头边眼不看我地交代:“心馨,我们在一楼的餐厅等你。”
不过点个头的工夫,房间内便只剩下我自己,我掀开被子翻下床,突然觉得有什么事不太对劲儿,又一屁股坐了回去。大脑刚开始倒带,我脖子一梗,明白了??????
“你们什么时候好上的?我怎么不知道?”面对着眼前对坐的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我猛地一拍桌子迫切地问道。因为克制不住内心的疑惑,嗓门稍稍提高了些,动作也稍稍夸张了些。
环境清幽的酒店餐厅里,本来只听得到杯盘相碰的细碎声音,被我这么一嚷一拍,彻底——安静了。我能感觉到自己顿时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甚至能看到他们一致投向我的目光以及听到四周空气摩擦出的“刷刷”声。
我伸手指着鼻尖,憨憨地问唐逸飞:“我说错话了吗?”
他无奈地摇摇头,又默默点了点头把我按坐下来,再轻抚上我的头,和唐老爷子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眼神,用带点儿“再傻也是自家人”的口吻对我说:“你的意思我和爷爷都明白。”
看着他们的默契,更让我大为不解,我继续发问:“唐老爷子来北京为什么你会比我先知道?为什么会找你订酒店?你们的交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的?小时候你们应该也只在晨练的公园见过几次面啊??????”多年以前那副画面重现脑海,那时唐逸飞眼里我读不懂、看不透的情绪一下子明朗起来,“唐老爷子,唐逸飞??????”
我机械地摆动着头,左看右看,左看右看,跟念经似的不断重复他们的称呼,忽地灵光乍闪,一个从未想过的念头直接溜出了嘴:“唐逸飞,唐老爷子是你爷爷?唐老爷子,你是他爷爷?”
不等他们回答我这绕口令似的问题,我立刻跟火力大开机关枪般“突突”起来:“我说的是爸爸的爸爸叫爷爷的那个爷爷,也就是说有唐老爷子,然后才会有唐叔叔,再然后才会有你唐逸飞,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唐老爷子接过我的话茬儿,眯眼笑看着有些语无伦次的我,和蔼道,“我是他亲爷爷,他是我亲孙子。”
一句话的定论砸进我的耳朵,我又较劲儿,觉得难以置信,排斥地摇头不止:“怎么可能?不是通过我介绍,你们才认识的吗?怎么一下子就成亲爷孙了?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试图表现出被隐瞒、被欺骗、被当猴耍后的不满、埋怨甚至愤怒,却不想仅一秒钟之后,我苦苦营造的高亢情绪就瓦解在唐逸飞的一根手指头上。只因为他优雅地把一碗粥轻轻推至我面前,还配上了他惯有的云淡风轻的语气:“你饿了吧,先吃点儿东西。”
我正纠结着要不要义正辞严地拒绝他的好意,唐老爷子又适时推过来一盘我最爱的凉拌土豆丝:“边吃我边告诉你。”
我不认破坏如此令人愉悦的和谐气氛,便顺从地举起了筷子。
“逸飞他爸当年当兵时发生的意外你都知道了吧?”
唐老爷子突然提起唐叔叔的悲伤往事,我稍愣了数秒,见他满面笑意的脸渐渐爬上淡然萧索之色,又犹豫着不知如何回答。
为寻求援助,我下意识地看向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