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紧,没什么大碍的。”她有些疲倦,阖上眼睛微微点头。
急症室雪白的墙壁上悬着一只石英钟,正沙沙走着。病房里很安静,安静得几乎听得见隔壁警察在问话的声音,不是很清晰,有~句没一句。
“以后别再跟他来往了!”虞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
子言瞪大眼睛看着他,“你刚刚也听到了,这件事不能全怪段希峰的。”
“我以前就告诉过你,让你离他远一点,你非不听!”虞晖的眉毛几乎拧成一团,“我就知道没好事,现在果然弄成这样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看着吊瓶里的药水顺着输液管一滴一滴掉下来,“虞晖,段希峰是我的朋友!”
“你为什么要这么固执,维护他这样的人!”
“他是什么样的人,我比你了解!”刚才那句话听起来很刺耳,子言皱了皱眉。
“你不觉得和他这样的人混在一起,自己的档次都跟着降低了吗?”带着不屑与不满的薄笑,他看着子言,目光愠怒。
她看着自己的男友,忽然觉得他如此陌生,手臂处一阵紧缩过一阵的抽痛远远抵不上内心的翻江倒海。干净的大理石地面上,两人的倒影僵持着,如同两尊雕塑。
她听见自己异常平静地回答:“虞晖,你这样说,真让我……失望。”,“如果你不是沈子言的男朋友,换成别人这么说,我早就出手揍他了!”段希峰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门边,脸上包着纱布,嘴角贴着创可贴,样子有些狼狈,身体却站得笔直。
两个男人面对面注视着对方。虞晖的嘴角一抽,不怒反笑,他回过头来,脸色发白,显然已经动了气,“听见没有,子言,他不过就是这样头脑简单四肢发达的家伙!”
他的话音未落,段希峰重重的一拳已经落了下来。虞晖收不住脚,一跤跌退到子言正在输液的架子边。支架晃了晃,向一边倾倒下去,稀里哗啦一阵响,吊瓶掉到地面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药水飞溅了一地。子言手上的针头瞬间被倾倒下去的输液管连根拔起,重重纱布之下的伤口迅速渗出殷红的鲜血。
两个男人都惊呆了,整个急症室像突然被一阵台风横扫而过,满地一片狼藉。
子言忍痛捂着伤口站起来,抬头蓦然一惊,她的父母亲正站在急症室门外,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
高压锅里炖着乌鱼汤,阀门嗞嗞冒着热气,眼看就要沸腾。子言默默地看着煤气灶幽蓝的一圈火苗,有左冲右突的情绪在身体里突突地跳动,只是找不到倾泄的出口。
“说了这么多,你到底听进去了多少?”母亲的声音遥远得像在天边。
“妈,”她终于开口,“我累了。”
母亲霍然站起来,声音瞬间提高了八度,“敢情我说了半天,你全当耳旁风了是吗?你是我女儿,你心里打什么主意我会不知道吗?我告诉你,你要是为了这个姓殷的和小虞分手,我就没你这个女儿!”
懒得和母亲争执,她转身想回自己房间去。
一直没有说话的父亲一把拉住了她,“小西,把汤喝了再去休息。”同时看了一眼情绪激动的母亲,“还不去端汤!”
父亲缓缓在她对面坐下来,用前所未有的慎重口吻,慢慢说道:“前段时间开刀住院,在鬼门关走了一圈回来,有些事情我也想得很透了。什么门当户对,什么学历单位,其实都不要紧,爸爸老了,唯一的希望就是自己的女儿将来过得好。你已经大了,自己的事自己拿主意吧,爸爸代你妈表个态,绝对不会干涉你的选择。”
也许经历过生死关头的考验,人才会变得这样豁达与开通,子言默默地看向父亲,后者宽慰地摸了摸她的头。
母亲端着盛好的一碗汤站在厨房门口,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再说话。
子言从母亲手中接过热腾腾的乌鱼汤,舀了一勺送到嘴边轻轻吹了吹,“妈,你尝尝。”
母亲的眼里顿时浮起一层泪光。
门铃响起,母亲去开门,再度走进来的时候脸色依然有些许的不悦。在她身后,是垂着头慢慢踱进来的段希峰。
从来没看见过这样老实窘迫的段希峰,不顾母亲还皱着眉,子言忍不住扑哧一笑。
“对不起,沈子言,昨天我太冲动了。”前脚刚进子言的房间,段希峰眉后脚就跟着道歉。
“我倒没有想到你敢来我家。”子言笑着安慰他。
“我要走了。”他闷了半晌,忽然说。
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她诧异地看向他。
“早就想离开家到外面去闯一闯了,以前不想走,是因为……”他顿住,眉头紧皱,“现在……我好像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了。”
〃别人看得起看不起我,我根本就不在乎,但是让你昨天跟着受那种气,全是因为我混蛋!我不是故意要打你男朋友,我就是受不了他对你讲那样混账的话!以前我就讲过,那人和你不配,到现在我还是这么说!”
他的眼光落在她包满了纱布的手臂上,眉目痛苦而深沉,“过去我干不少混事,可是你从来没有看不起我,宁愿和男朋友翻脸也要护着我!我要是再犯混,就不配你再拿我当朋友了!这回我出去闯,要是不在外头混出个人模狗样来,这辈子我就没有脸再来见你了!”
浮光掠影般逝去的时光里,仿佛他和她还坐在东区中学一间教室的前后桌,他嘴角的乌青有些滑稽,眉梢却舒展平伏,笑得那样无畏。
连段希峰也要离开她了吗?
子言心中一恸, “你要去哪儿?”
“去广东。”
“……”
“沈子言,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子言微微扬起眉,定定地看着他。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直接胶着在她身上,仿佛要她现在就给答案。
寂静得不像话。
听得见段希峰短促的呼吸声,子言分明看见他眉目之间已完全褪去了少年时的戾气与不羁,他身上混和着男孩与男人的两种复杂气质,眼睛里流露着赤裸裸的情感,几乎毫不掩饰。
猝不及防,满心的震撼与感动。
她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我会离开,但不是现在。”
段希峰很平静,似乎这样的回答早在意料之中。他慢慢直起身子,点一点头,“那好,丫头,好好照顾自己,实在待不下去了,就来投奔我啊。”
她微微一笑,“管吃管喝管住宿是不是?”
他哈哈大笑起来,大手将她的肩背一揽,就势紧紧搂住了她的腰。他的头低下去,抵在她瘦弱的肩头,双手很用力,好像要把她的腰掐断,“嗯,丫头,你太瘦了,没有二两肉,手感不好!”
她抬手作势去打他,他的视线一落到她的手上,倏然就变得凝重起来。她明白他的意思,将手伸过去,一直递到他眼前,头略歪一歪,笑着说:“没有缝针,大概不会留疤,你放心。”
“那就好。”他松开双臂,咧嘴一笑,牙齿雪白,反衬着黝黑的肤色,鲜明而齐整,“我走了!”
像一阵风般,年少时的朋友,一个接一个散了。
虞晖来看她的时候,脸上还带着块明显的瘀斑,神情有些憔悴,精神并不好,“我以为你不会再接我电话了。”
她看了男友良久,才叹一口气,问:“还疼不疼?”
“你呢?”虞晖摇摇头,犹犹豫豫地将手虚覆在她的手背上,悬着两公分的距离,始终不敢放下来。
“好多了。”子言垂下眼睛,“我代段希峰向你道歉,他那个人脾气冲,打伤了你是他不对。”
虞晖半天才回答:“你为什么要代他道歉?他自己呢?”
“他走了,。”子言淡淡地回答,“去了广东。”
“该不会是怕我家找他麻烦吧?”他略带一丝嘲讽。
她沉默,连最淡的笑容也挤不出来。
“子言,他在你心目中就这么重要?”
“虞晖,他是我朋友。”
“在你心里,男朋友和朋友,哪个更重要?”
“……虞晖,我不希望在这二者之间进行选择。”
“如果我非要你选择一个呢?”
“…..,’
两人僵持着,谁也没再说话。她看着他鼻尖渐渐沁出来的汗水,心底无声柔软了下来,起身倒了一杯水,推到他面前的茶几上。
他抬起头,眼底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软弱与疲惫,“我知道答案了。”
“不是你想的那样。”她半天才说。
仿佛没听见她的回答,虞晖低头端起那杯水,就着袅袅的热气喝了一大口,滚烫的温度仿佛蛰了一下他的舌头,他却连眉头都不见皱,“子言,你当初为什么会答应我?”
为什么?为什么?她答不上来。
太多足以五内俱焚的话,全都郁结在心里,如同即将喷涌的火山,她却一句都说不出来。
“我们在一起一年多了,子言,我要怎么做,你告诉我,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把一个人从你心里完全赶出去?”
子言吃了一惊,慢慢抬起头,眼泪积聚在眼眶四周,似乎一眨就能掉下来。
“我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他看不见摸不着,一直顽固地侵占在你心里。
我牵你手的时候,亲你的时候,到处都是他的影子,这个人让我看不到一点点和你在一起的可能性!你真吝啬,吝啬得连一句喜欢我都不肯说,你叫我怎么能够不嫉妒,不偏颇,不害怕,不担心?”
“你身边的异性朋友,每一个我都担心是他,我害怕这个人一出现你就会离开我,所以我控制不了地猜疑你,甚至伤害你。我多希望你能了解我的感受,因为我是真的喜欢你。子言,你明明知道的,我有多喜欢你!”
“虞晖,”她的眼泪流下来,“你别说了,你别说了。”
“我的初衷绝对不是要伤害你,你相信我,子言。”
她忽然就很心酸,“我知道,我知道。”
“……你能……原谅我吗?”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眼泪越流越多,多得来不及用手背去擦,“我很抱歉,让你这样难受。”
忽然一片死寂,连一分一秒都变得如此漫长,他终于开口,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吃力:“……子言,别离开我。”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叹了一口气。
虞晖的手指本来紧紧攥住了杯身,忽然重重将杯子放下,玻璃磕在茶几上,发出“叮”的一声脆响。然后他用力将她抱在怀里。
天色渐渐暗下来,窗外黑压压的乌云在翻滚,仿佛有一场大雨正在酝酿。
第二天果然下了一场暴雨,白花花的雨珠击打得办公室的窗玻璃嗡嗡作响。
明明是白天,无边的雨雾却将天色浸染得如同黑暗,只有偶尔一道电光能够将这昏沉的天色割裂开来。
虞晖的母亲找上门来的时候,事先并没有打招呼。外头虽然下着瓢泼大雨,她依然衣着整洁,并不见一丝被淋湿的迹象。
“这里有方便谈话的地方吗?”她问得很直接。
子言引她走人平时用来接待客户的小会客室,转身倒了一杯水,“阿姨,请喝茶。”
“我今天来,是想找你谈一谈的。”虞晖的母亲并不看面前的水杯,只将一双眼睛紧紧盯着子言,眼神锐利而清冷。
“你也知道,我就只有虞晖这么一个儿子,这孩子从小身体不太好,我在他身上操碎了心。他一有个风吹草动,我就得整夜整夜睡不着觉。”
子言将手搁在膝盖上,很安静。
“晖晖从小就乖巧听话,我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大事小事都是我帮他拿主意,他中考、高考都是我帮他填的志愿,总而言之,这孩子一直就让我很省心。但是自从认识了你以后,晖晖就变了,他大学刚毕业我就给他找好了薪水高又有前途的工作,他居然说为,,你要回上海,不但把我的良苦用心当耳旁风,还学会顶撞我了。”
“这些过去的事,我可以不计较,但是前几天,他被人打了,你总知道这件事吧?”
“对不起,阿姨。”子言的头深深低下去。
“果然又是因为你!”虞晖的母亲霍地起身,面前的纸杯被震荡得溢出了些许水滴,在透明玻璃茶几上渐渐化开来,“沈子言,你到底哪里值得我儿子这样忤逆我,连为你挨打都不肯告诉自己的母亲!”
“我统共就这么一个儿子,还指望着他将来养老送终呢,你现在就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离间我们母子,我看你还自不量力了点!”
“阿姨,”尽管这话尖利得伤人,她还是勉力忍住难堪,站起来欠身躬腰,“我没有……”
“还狡辩什么!你不是当面对我说过要考研的吗?”虞晖的母亲紧紧抿着的嘴角终于露出一丝冷笑,“我告诉你,想要我儿子离开我跟你一起跑到外面去,简直是妄想!”
迎着对方犀利的眼光,子言的身子慢慢站直,“阿姨,请问您还有什么话吗?
我要工作了。 虞晖母亲的脸微微扬起来,起先那淡淡的冷笑越来越冷,刀子一般闪烁着寒锋,“请尽快和我儿子分手!如果你不把我的话当一回事,那么我立刻就会让你见识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你还能不能继续在这里工作下去!”
子言知道自己在发抖,却不是因为害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如水,“阿姨,如果您想用这种方式来要求我和虞晖分手,那么您错了。就算我和虞晖有一天真的不在一起,那也一定是我们之间出了问题,而绝对不是因为您刚才对我说的那些话!”
“好!很好!那咱们走着瞧!”虞晖母亲的脸气得煞白,会客室的门被重重地一脚踢开,发出“嘭”的一声巨响。
她慢慢坐下来,看着面前水杯里的清水漾起一圈细微的涟漪,渐渐不见。
薄薄一层门板显然不足以挡住两人刚才的对话,在门外想一探究竟的同事刚伸了个头便被秦若耶一掌拍了回去,“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子言静静坐了一一会儿,忽然笑起来,“秦若耶,你想进就进来。”
“我是怕你想不开。”秦若耶有些不好意思地踱进来,挨着子言坐下,“你要是心情不好,就请假回去休息一下。”
她摇摇头,“不相干的人,不会影响我的心情。”
秦若耶怔了怔,“子言,我觉得你变化很大,比以前成熟多了。”
她淡淡一笑,“人都会成熟的。”
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迎接满天的阴霾与电闪雷鸣。
第二天刚一上班,子言果然就被顶头上司找去谈话,一番公私要分明、不要把个人情绪带入到工作当中来的训诫之后,主任委婉地建议她请假在家休息,等情绪调整好了再来上班。
“好的,我明白了。”子言安静地点头,“大约休假到什么时候?”
“过完年领导会研究决定的。”主任很亲切和蔼,一直挂着笑容。
子言并没有打电话给虞晖,也许这段时间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