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吧。”他很自然的转头示意子言。
雨好像渐渐停了,阳光藏在厚厚的云层里,漏出一点隐隐的金边,每株绿树的叶梢上都凝聚着晶莹剔透的露水,在翠绿深处闪烁不定。
和一个男生这样并肩而行,对子言而言还是第一次,她莫名有些紧张,林尧不说话,她也咬着唇不开口。
“你今天又迟到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走了几步,他终于说。
转移话题一向是子言拿手的本领,每当无话可说的时候,她都会立刻顾左右而言它,“你手里提了什么?”
林尧从善如流的回答,“送你们的毕业礼物。”
子言有些愕然,“我什么也没买。”
他淡淡一笑,好像漫不经心的回答:“你人来了就行。”
忽然觉得今天的林尧和过去那个她熟悉的、经常和她斗气、能够轻易挑衅得她暴跳如雷的林尧完全是两个人,这样客气、礼貌、温和的他,令人感觉分外陌生。
她略带诧异地看他一眼。
第一次这样这样近距离观察他的相貌:眉深秀长,秀直的鼻梁下,是弧线分明的嘴唇,上唇略翘,饱满如樱桃,最吸引人的就是他的眼睛:平静时清澈见底,微笑时熠熠生辉,黯然时漆黑如墨,仿佛所有的光芒都聚焦在他的瞳仁深处。
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他白皙的脸颊隐隐泛出一抹粉色,“听说了吗,今年升学会按区域划分中学。”
她吃了一惊,“是吗?”
子言在心里默默分析这个消息背后的意义,她家住在东区,林尧家住在西区,这将意味着今后他们不可能再在同一个中学读书了——按地域,林尧会划分在省重点光华中学;而自己,大概会被分到那所新成立才三年,口碑和师资力量都严重匮乏的东区中学吧?
“不过我相信,以你的成绩将来考光华的高中部肯定是没问题的。”他迟疑了一下,眉头略微皱了一皱,“只是,那应该是三年以后的事了。”
她勉强笑了笑,“三年以后的事谁说的准!以前也没见你对我这么高的评价啊?”
“我一直觉得你很优秀。”他的回答坦然而诚恳。
这是他第一次用“优秀”这个词来评价她。
过往两年间的琐碎纠结,烦恼磕绊,矛盾缠绕,好像都在这一刻他真心诚意的评价里得到了舒缓抚平。想起今后也许朝夕不复再相见,有淡淡的惆怅弥漫心头,她扭过头去,很不自然的回应对方,“呃,其实,你也挺优秀的。”
她的脸一定红了。
他好像觉得欣赏她窘迫的模样十分有趣,轻笑一声,“沈子言,你,真可爱。”同时将她的手指轻轻一勾,“走吧。”
被他微凉的指尖一触,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温暖感觉瞬间从指尖传到心里,全身倏地一麻,一瞬间,连耳廓都变得通红。
西出阳关无故人(1)这情形好像有点暧昧,她有些羞赧,幼稚且执拗的将手指一根根从他的掌心中抽出来。
“沈子言,你还是很讨厌我吧?”她听得出来,问话的人貌似很平静,内里实则波涛汹涌。
气氛莫名紧张凝重,子言觉得嘴角微微抽搐,眼前的这个人,眼神清澈,目光濯濯,再被他这样一眨不眨的注视下去,任是谁心里都会有些发毛,再不说点好话,他大概会扑上来掐死自己吧?
“不是不是,你这人满好的。”她回答的很快。
林尧盯着她看了将近五秒钟,忽然浅浅一笑,“就这样?没了?”
子言大为尴尬,“没了……”
他好像很不满意,“两年同学,你对我的评价就这么点,嗯?”
她语塞了半天,“呃,过去接触不多,所以了解太少。”
“这样啊,那待会儿多了解了解我啊。”他板着脸,一本正经。
“哦,好。”子言来不及细想,频频点头,一副十分乖巧听话的模样。
“还不快走?”林尧似乎有点忍俊不禁。
裴蓓刚从门后探出头,子言就扑了上去,一把搂住她。
孟春天热情地把果盘推到沈子言面前,盘子里花花绿绿躺着一大堆糖果、朱古力豆、花生、瓜子之类的零食,她只是看了看,就摇头道谢。孟春天有些不解,裴蓓拈起一粒水果糖替她解释,“子言不爱吃糖和巧克力,她连花生都不吃,怪异得很。”
“不会吧,你连花生也不吃啊?”孟春天搔搔头,一副不能理解的表情。
“是啊,为什么?”林尧不疾不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不吃花生这个问题要解释起来实在是太复杂了。
砰砰地有人敲门,郑苹苹和李岩兵真像一场及时雨,来得恰到好处。子言立刻蹦起来,抢先去开门,像翻身农奴遇见了解放军金珠玛米,只差没有眼泪汪汪唱赞歌了。
人都到齐了,孟春天提议玩牌,没有人反对,只有子言不太感兴趣:“打拖拉机有四个人够了,你们玩,我找本书看。”
等她找到书走回客厅,牌局已经开打了,李岩兵兴致勃勃站在裴蓓身后观战,林尧坐裴蓓对面,看样子两人是搭档,郑苹苹的心神则明显没有放在手里的纸牌上,眼睛的焦距完全定格在林尧身上。
沈子言扫了一眼,便悄无声息坐在沙发里开始埋头看书。
不知过了多久,李岩兵忽然嚷起来,“林尧,有没搞错,你又出错牌了!”
她忍不住抬头看了一眼局势,裴蓓手里一把好牌给林尧白白浪费掉了。
“我不太会打牌,李岩兵你来替我吧。”他也有这样局促受窘的一面,倒很新鲜。
李岩兵揶揄了他一句,“不会打早说嘛,我还以为你故意放水给郑苹苹呢!”
郑苹苹低了头,羞涩得连耳根子都红了。
“沈子言,会下跳棋吗?”一定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他才故意走过来问她。
子言的嘴角慢慢抿出一点笑意:那是当然,她的棋龄已经快两年了,同龄人中基本没有遇到过什么对手,就凭林尧刚才打牌的水平,还想要和她下跳棋,简直是自取其辱!
子言仿佛已经预见到他弃子认输的模样,笑吟吟的点一点头。
他的起局倒颇令人耳目一新,才下了几步,子言已经意识到刚才小觑了他,心里着实有点狐疑:看来他刚才果然是故意放水给郑苹苹才表现得那样弱智的,害她误以为他下棋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实在是太大意了。
这样寸土必争的犀利棋风才像是他的个性,子言提起全副精神,凝神静气,每走一步都前后思忖,良久才敢落子。然而即使这样精密计算,也还是有考虑不周的地方,譬如她好容易走出一步,就发现这招其实是给对方搭了一步绝好的桥梁,他的棋子因此可以长驱直入,直抽她的老底。
“我、我走错了。”子言试图悔棋,几乎就在同时,林尧的两根手指轻轻搭在了她的手背,微笑着缓缓摇头,“不能悔棋,有点棋品好不好?”
那两根手指白皙修长,只是轻轻点在她手背,就像火烙一样灼烫,手指因此险些握不住滑不溜丢的玻璃珠,子言尴尬地轻咳一声,林尧才不慌不忙抽回手,眼底露出浅浅的笑意,“沈子言,要是实在想悔棋,我可以让你几步。”
你当我是郑苹苹,要你那么明显的放水才能赢!她的脸色一沉,拒绝得又急又快,“不用。愿赌服输,我才不要别人让我!”
林尧压低声音,似乎在忍笑,“是不是不好意思?”
这简直是挑衅,□裸的挑衅!她几乎恼羞成怒的一咬嘴唇,“别嚣张,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呢。”
林尧微笑,好像已经成竹在胸,“那好,一局定胜负吧。谁要是输了,就答应对方一件事。”
眼下的棋局只能看出林尧比她多进一子,棋面上稍稍占优,鹿死谁手的确还未可知。自尊心空前膨胀起来,头脑有些晕头转向的发热,她咬牙一落子,“好,一言为定。”
这是子言下棋生涯中最艰巨的一次,四周仿佛一片静寂,一旁热闹喧哗的牌局像是完全不存在,反倒清清楚楚听得见李岩兵家的大挂钟沙沙走动的指针声。
落下最后一个棋子时,子言轻吁了一口气,和局。她已经倾尽全力,林尧却看起来很气定神闲,这对比实在太鲜明,心里实在有点说不出来的挫败感。
“和局算谁赢谁输?”子言迟疑了一下,有些无奈,“要不,再来一局?”
林尧摇头否定她的想法,果断提出建议,“说好了一局定胜负。不如,我们各答应对方一件事,互不吃亏,行不行?”
有什么不行?刚才的棋局耗费了她太多神思,已经没有精力再来一场真刀实枪的比拼了,最重要的是还能够保全自己的面子,她实在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不过,俗话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先开口的人一般都是要吃亏的,她心里揣了这样的小盘算,有些惴惴不安地提议,“林尧,你先说?”
好像早就在等这句话,林尧没有半分犹豫便站起来,下巴朝着阳台的方向微微一扬,“好,去那里。”
子言不得不乖乖起身。
雨后的空气清新怡人,有只淋湿了翅膀的小鸟呆头呆脑停在晒衣服的竹竿上,漆黑溜圆的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个不停。
他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考虑如何措词,子言被他凝重的表情压抑得连呼吸都不顺畅,脑子里千百个念头流转,不知道自己将要答应的会是怎样一件为难的事情。
西出阳关无故人(2)“沈子言,你听好,我要你答应,三年后,出现在光华的高中部!”
他要求的,竟然会是这样一件事!
她怔怔地抬头,林尧漆黑黝深的瞳仁深处跳跃着一簇晶亮的星芒,他眼神里流露出来的诚挚与慎重,令她的心忽然一暖,一股单纯的喜悦汩汩流淌出来,宛如缓缓流淌的岩浆一般,正在灼烧倾覆着五脏六腑的每一处。
“唔。”她含糊应了一声,便无言以对地低下头去。
手心被轻轻放入一件物事,他略略加重了语气,“这是我送你的毕业留念,你要记得,对它说过的话,是不能不算数的!”
迎着他的目光,脑海瞬间出现空白,“这是什么?”
林尧微笑,那笑容便如春风拂面一样温柔清爽,“打开看看。”
丝绒缎面的小首饰盒里静静躺着一条银色项链,链身流转的亚光并不刺目,底部坠着一个小小的十字架,缠绕着同色的复古花纹,简单古朴。
用意已经很明显,对着十字架许过的诺言,当然不能不算数。
她发了好一会儿呆,忘了要对他道谢。
一安静下来,气氛便有些暧昧,林尧沉默了半晌,提醒她,“你呢,沈子言?”
“我,还没想好。”看他的眼神掠过一丝笑意,她便有些急了,一急便有些结巴,“我我是真没有想好……”
他噗哧一下笑出来,雪白的牙齿明亮得刺眼,“不急,你慢慢想,想好了再告诉我。”
“过期不会作废吧?”她鼓起勇气半真半假问了一句。
他沉静地微笑,秀长的眉梢微挑,眼神清澈见底,“不论多少年都有效,我说过的话,从来不赖帐!”
这是她有生以来听过的最动听的声音,穿过雨过天青的天色,慢慢渗进懵懂朦胧的心扉,在心房上滋润浇灌,渐渐滋生出大片大片绚烂的花朵,蔓延盛开,然后深入肺腑。
聚会临别时林尧提议,“就要毕业了,以后见面机会越来越少,大家不如约定一下,十年后我们再重聚一次好不好?”
李岩兵马上兴致勃勃地附和:“好啊,还在我家?”
裴蓓摇头否决这个方案,“十年时间多长啊,到时候你家搬了怎么办?”
林尧略微思考了一下,“在古桥吧。”
历经了好几百年历史的宋代古桥,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它总会是在那里的。
没有人异议。
“还是今天这个日子?”郑苹苹仿佛已经沉浸在对未来的遐想中。
“12月31日怎么样?临近元旦,到时候不论在哪里,大家应该都是有假期的。”林尧说这话的时候,子言直觉他状似无意瞥了自己一眼。
她没有说话,低头把棋子一颗颗拨归原位。
耀眼的夏阳下,光影变幻流动,蝴蝶扑扇着艳丽的羽翅,追随暖风穿过花丛,子言懒洋洋趴在公园长椅上翻阅着裴蓓的相册,感觉无限惬意舒适。
“子言,林尧那天送你什么了?”
她呆了几秒,直觉告诉自己,她不想回答这问题。
“怎么了?”她漫不经心地反问。
“我觉得他对你有点不一样,”裴蓓凑到她耳边,微温的呼吸弄得她又痒又热,“这几天上课,他老注意你。”
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感觉宛如海潮,缓缓涌起又徐徐平复,她随手扯住裴蓓的裙角,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调侃,柔软的纯棉布料被她揉搓得几乎不成样子,“哈,小蓓,这么说,你也没好好上课,老注意林尧去了?”
“你态度端正点,跟你说正经话呢。”裴蓓的脸色嫣红一片,明显气急败坏了,连丢了几个白眼给她,“我是说真的,信不信由你。”
“还记不记得上次春游?”
“嗯?”有一点印象,子言模模糊糊想起来,“是不是他用纸飞机扔你的那次?”
裴蓓恨恨地拿手直戳她的头,“他明明扔的是你。”
她困惑的看向裴蓓,“就算扔的是我,那又怎么样?”
裴蓓伸臂深呼吸一口气,“纸飞机里有……算了算了,回头你自己去问他吧。沈子言,你果然迟钝。”
她还在发愣,脑门上已经挨了裴蓓重重一记爆栗,“居然还在发呆?再不还手我可就跑了啊!”
裴蓓撒丫子跑步的样子真是可人,裙裾撒开如花,暖洋洋的空气中只留下一串气泡一样透明的笑声。
距离毕业考试只剩一星期的时间,所有的课目都已改成自习,黄老师只象征性的在班里转转就走了,此起彼伏的读书声陆续响起,子言却又莫名地发起了呆。
阳光明媚的下午,风吹得书页哗哗作响,裴蓓的话在心头绕来绕去,无端有些烦躁,她的笔头在手指间轻轻转动,眼神飘忽,完全没有焦点。
想向左后方倾斜30度角的那张课桌看过去,又缺乏勇气。
一失手,圆珠笔清脆的掉落在地面,间接帮她下了那份犹豫不决的决心。
她俯身去拾笔,抬头的瞬间,下巴微侧,眼神向左后方迅即一扫。
林尧的脸逆着光,看上去浅淡而柔和,眼睛如春水清澈,泛起细碎的涟漪,他的目光几乎就在同时猝不及防地与她相撞,电光火石之间,双方都来不及闪躲。
心里突然一震,明明阳光灿烂,却仿如一头栽进黑洞,眼前只有他眼睛里的微光,脑子里忽而明白,又忽而糊涂。
灼人的热度燎原般蔓延起来,面颊通红,耳廓深红,那道灼人的目光仿佛一直钉在她的后脊梁上,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