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母猛地拉开门,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这个忽闪着大眼睛的男孩子,目光复杂万分,是惊喜、是哀伤、是沉痛、是悔恨、是怨怼、是欣慰,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只是震惊。她像一下子被吸走了全身的力气,身子不禁晃了两晃。陈纪衡上前一步扶住她,陈母缓慢而坚定地摆脱他的手,拖着滞重的步子转身走回屋子里。
门没有再次关上,几个大人带着孩子陆续走进去,站在狭小的客厅里。卧室中传出陈母难以抑制的撕心裂肺的痛哭声,听得人心里发悸。安妮紧紧搂住父亲的脖子,缩在何极怀里寻求安慰。卡尔抬头望向母亲,低声问:“妈妈,我说错话让姥姥伤心了么?”
陈馨摇摇头:“不是的,让姥姥伤心的,不是你。”她顿了顿,转向丈夫和孙建军,“你们先坐一坐,我和哥哥进去。”
孙建军连忙道:“那好那好。”他一向只能见人笑见不得别人哭,这种场合实在令他坐立难安。何极自无异议,俩人带好孩子,跟幼儿园小朋友似的在沙发上排排坐,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陈纪衡和陈馨推门走进卧室里,陈母的哭声还在持续,一刀一刀刮在人心坎上。孙建军舔舔嘴唇,瞧瞧何极。德国人倒比他沉稳一些,一边拍哄女儿,一边拉着儿子坐到自己身边。
“呃,应该没什么事吧?”孙建军指一指卧室的门,没话找话地问,努力让自己自在一点。
何极道:“Wenn es ganz dunkel ist; wird das Sternlicht besser gesehen。”
孙建军傻眼了:“啥玩意?”
何极耸耸肩:“我们那里的一句谚语,暗透了,更能看见星光。或者说,多大的事情,最后都会归为平静。”他向上指指天,平和地笑了笑。
“哦——”说实话孙建军没太听懂,但他很会不懂装懂,于是也就不再问了。皱着眉头仔细琢磨琢磨,嗯,还真是那么回事。你别说,这老外偶尔冒出一句话来也挺有道理,跟谚语似的。
那边哭泣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只是不见三个人出来,也不知过去多久。卡尔懵懵懂懂,还知道乖乖地坐着不动,可安妮不干了。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妈妈,心里十分委屈,偏偏肚子又痛,撇撇小嘴,哇哇地哭了起来。
何极拿出奶酪给她她也不肯,抱着站起来悠两圈还是不肯,何极又从随身带的妈咪包里拿水给她,她生气了,用力推开,哭得更大声。何极正手忙脚乱,孙建军闻到一股臭味,忍不住大声叫道:“她拉粑粑了吧!”
话音刚落,卧室的门终于开了,先出来的就是陈母,红肿的眼睛也影响不了雷厉风行的气势:“怎么回事?”
“那个啥……”孙建军一指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安妮,何极接口道,“她需要换个纸尿裤。”
“用什么纸尿裤?那东西不透气,对身体很不好,尤其是女孩子,更要注意个人卫生和发育。”陈母嘴里唠叨,一点不耽误手上的动作,一手抱过安妮,一手拽来两个乳白色的绣着浅蓝小花的坐垫,摞到一起。把孩子放到坐垫上,头也不抬,向何极一伸手:“棉布。”
何极听话地递过去隔尿垫、干净的大方块棉布。陈母把那两样东西塞在安妮的身子底下,捉住小家伙的两条腿往上轻抬,这边一左一右扯开纸尿裤,一边往下褪一边顺道简单擦拭一下。何极也是照顾孩子惯了的人,定定神就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这边递过去两张湿巾,那边赶紧翻出新的纸尿裤。
陈母用湿巾把小丫头的屁股擦拭干净,再用纸尿裤兜好,从头到尾一丝不乱有条不紊。安妮舒服了,含着手指头盯盯地看着陈母,很是好奇。
“还是得用纯棉布。”陈母最后总结,“老祖宗传下来的你们看不惯,但不一定就不好。”她偏过了头,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过法,你们也用不着听。”
孙建军偷觑陈馨和陈纪衡,陈馨的眼睛也是红红的,明显哭过了。陈纪衡有眼镜挡着,看不清,不过想来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忽地就有些幸灾乐祸,嘿嘿,陈纪衡,你也有今天,做张做势地提高声音道:“宋姨说得对,太对了!我们怎么能不听呢?应该听,应该听。”
陈母看他一眼,不吭声。何极抱起女儿,让她面对陈母,笑道:“安妮,乖乖,叫姥姥。”
小丫头还不会说话,冲着陈母咿咿呀呀,听不出个个数。啊啊地又指一指自己的嘴,吧嗒两下。何极道:“她饿了,想吃东西。”一旁的卡尔撅着嘴:“我也饿了,我也想吃东西。”
一句话说得大家噗嗤都笑出来,气氛顿时活络不少。孙建军起身道:“咱们出去吃,来顿好的,我请客!”
陈纪衡沉稳地道:“还是我请吧。妈,一起去好吗?”
所有人都不出声,一齐凝视着陈母。
陈母低着头,好半晌淡淡地道:“出去吃干什么?又贵又不好,我去买菜,咱们在家里吃。”
孙建军乐得差点蹦起来,就坡下驴:“宋姨,哪能让您买菜去呀,我去我去,您就说要买啥,保管买得又便宜又好。”
“行了吧你。”说话的是陈纪衡,“你什么时候买过菜?吃饭全等现成儿的,还是我去。”
“嘿嘿,嘿嘿。”孙建军挠挠脑袋。大家从一早上提着的一股劲儿,终于彻底放松下来。陈纪衡出去买菜;孙建军带着卡尔玩游戏;陈馨带着参观这座小小的两居室,她对童年往事不愿多提,只是简略介绍一番,何极了解妻子,也不会多问。
陈馨的房间居然还是当年她上高中时的样子,老式的旧床单,被罩枕巾都洗得发白。床头柜摆满了书,各种各样的高考实战手册。陈馨缓缓抚摸着,心中涌上一种前所未有的伤感。
不大会功夫,陈纪衡买好菜回来,自告奋勇下厨做饭。何极过来帮忙,他为了陈馨专心中国厨艺多年,也颇有心得。陈馨抱着女儿看母亲书柜上林林种种的医学书籍和笔记,一个是临床经验丰富资历深厚的退休大夫,一个是远赴国外学有所成的现任大夫,俩人本是同行,又都是专注于事业的女强人,居然谈论得十分热烈。
只有孙建军无所事事,不会干活,又不懂医学,在客厅里甘当大马,让卡尔骑来骑去。只是他整天胡天胡帝,外强中干,玩一会就累得气喘吁吁,出主意道:“别,别骑大马了,我给你找你妈妈小时候照片。”卡尔欣然应允。
其实孙建军也是有私心的,他感兴趣的是陈纪衡,别看这小子现在人五人六西装笔挺,谁知道他未谙世事时干过什么丢脸的事?万一能找到一张他光着屁股或者露小鸡鸡的照片,一准儿笑话死他。
谁知陈纪衡小时候的模样见得不多,倒是卡尔一下子看到了陈父,指着照片问孙建军:“舅舅,这是谁?”
孙建军辨认一会,道:“是你姥爷。”
卡尔一指放在墙角的黑白遗像,问道:“是他吗?”
孙建军点点头:“对,已经过世了。”
“那我就看不到他了?”
“是啊,你看不到了。”
卡尔小大人似的点点头,道:“真遗憾哪。”
这话被正在厨房里做鱼的陈纪衡听到,手上的刀停了下来。何极探出头,和孙建军的目光碰了个正着,都有些悻悻。卧室里的陈馨和母亲讨论医学,听到外面没了声音,抱着女儿出来问道:“怎么了?”
卡尔指着墙上的照片:“妈妈,那是我姥爷吗?我都没有见过他。”陈母不由自主抿紧了唇。
屋子里变得异常安静,陈纪衡洗净了手走出来,对陈馨道:“咱们带着孩子,给爸爸磕个头吧。”说着当先站在前面,陈馨抱住女儿和何极站在他身后,小卡尔似懂非懂地跟着母亲。
这一下孙建军的身份立刻尴尬起来,和陈母站在一起?肯定不合适,那不是冲着我俩磕头了吗?站在一旁事不关己?好像,好像也有点不大对劲,毕竟都是晚辈,又一起来的,人家都跪下了就我站着?太突兀了吧?可就这么跟着跪下去,似乎……似乎……
可没人给他时间多想,陈母低低地垂着头,拭去脸上的泪水;那几个人一躬身,跪了下去。孙建军脑子一热,也跟着跪下磕仨头。
陈纪衡回身扶起妹妹,正瞧见也从地上爬起来的孙建军,一怔之下神情便有些难以捉摸。孙建军磕完就后悔了,真想拉住陈纪衡辩解一番,我不算你家人,真的,我只是……呃只是……一、时、冲、动!
64
64、孙父同意了 。。。
孙建军做了个梦;梦里一酒桌人围着他高谈阔论;一杯接一杯地往嘴里倒酒;只是那些酒好像一离了杯子就蒸发了一样;半滴到不了自己嘴里。他就舔哪舔哪,舔哪舔哪;还是渴,渴得抓心挠肝五内焦灼;然后他就被电话铃声吵醒了。
孙建军拧着眉头,一脸的不情愿,闭着眼睛拿起手机;粗声粗气地问:“谁啊你,打电话不看点儿啊?”
“我你爸!”里面传出来的声音中气十足,吓得孙建军一个激灵,身子一挺从被窝里坐起来,还未说话脸上堆笑,“嘿嘿,是爸呀,嘿嘿。“
“你还没起哪?这都几点了都?太阳都晒屁股了还不起来!你个没出息的玩意!”孙父破口大骂。
孙建军早习惯了,把手机拿离耳朵,等里面安静下来,才油腔滑调地道:“爸你别生气啊,再气坏了身子。我公司业务好着呢,顺风顺水,不信你问吴稚。”
孙父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无可奈何:“你晚上抽!空过来一趟。”
“啊?”孙建军道,“有事啊,你身体不舒服吗?”
“你身体才不舒服!”孙父又要骂,忍着气道,“我找你有事,有急事。”
“那我现在就去,别等晚上了,我时间有的是。”
“你不忙别人还忙哪!你和小陈一起来。”
孙建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小陈”即是陈纪衡,失笑道:“爸,人家现在跟宋姨和好了,处得近着呢,不一定有空去咱家陪你。”
“所以我说抽空。”孙父轻叹一声,“请他来吧,一起吃顿饭。”
“哦,那好吧。”孙建军觉得父亲好像有什么话想说没说出来,按断手机出神。陈纪衡推门进来,见他醒了,道:“我去上班,你自己吃早饭。”
孙建军掀开被子起身道:“我爸叫咱俩晚上去吃饭,说有急事。你那边……”他挺不好意思出口,毕竟人家母子十年了才消除误会,还有个妹妹大老远从国外来,肯定每天晚上都会安排节目的。
陈纪衡的目光在镜片后面闪了闪,道:“没关系,我有时间,咱们一起去吧。”
晚上孙建军在公司临时召开了个小会,下班迟了点,到孙父那里陈纪衡已经到了,一老一少正在沙发上聊天。孙父喟叹道:“你能和你妈妈和好就好啦,唉,无论如何,亲人也比外人强。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这血缘哪,没法割舍”
陈纪衡道:“孙叔叔,这还得感谢您,要不是您醍醐灌顶,把我痛骂了一顿,我也没勇气走出那一步。我妈说哪天请您吃饭,好好感谢。”
孙父笑着摆摆手,抚摸着膝盖道:“谢什么谢,邻里邻居地住着,以后用得着的地方还多着呢,互相帮衬吧。再说,也是你懂事。”转脸看见正脱鞋的孙建军,立刻板下脸,“要是他,哼,骂也没用。”
孙建军脸皮厚,被父亲说两句也不在乎,就算当着陈纪衡的面,也无所谓,反正这小子早看得多了,只嘿嘿笑:“爸你别总提我行不行?我最近表现多好啊,生意蒸蒸日上,上次赵伯伯打电话在你面前夸我,你都忘啦?”
“那也多亏了小陈,要是没有他,要是没有他……唉,不说了不说了。”孙父一拍陈纪衡的大腿,“来,纪衡,咱们爷俩喝两杯。上次我瞧你没怎么样啊,酒量挺好。”
孙建军暗地里撇撇嘴,心说,那叫挺好吗?那叫无敌。
三个人坐到桌边,边吃菜边喝酒边聊天,气氛十分融洽,倒像是一家人似的。
孙父岁数大了酒量浅,喝两杯面颊便见了绯红,把筷子放下,望着陈纪衡道:“纪衡,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得对我实话实说。”
陈纪衡见他问得郑重,也放下筷子,道:“叔,您说。”
“你和建军,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句话就如大晴天响个雷,把陈纪衡和孙建军都给吓住了,孙建军这才明白,敢情老爷子今天的饭局是有目的的呀,敢情前面那些个谈话感叹都是让人放松警惕的铺垫哪。他和陈纪衡对视一眼,咧着嘴笑道:“爸,爸瞧你这问的,是朋友呗,还能是什么?”
“你闭嘴。”孙父立起眉毛,“我问的是纪衡,不是你。”
孙建军不服气地小声嘟囔:“问我不是一样么。“
孙父一拍桌子:“问你?问你你能有实话吗?我还不知道你?!”孙建军吧嗒吧嗒嘴,没词了。
孙父转过头来,直视着陈纪衡的眼睛:“纪衡,咱这里没外人,你就跟我交个实底,你和建军,到底是啥关系?”原来自从上次他们分别之后,那番谈话一直在孙父脑海里挥之不去,好几天睡不好觉,都成了心病了,索性把人都叫来,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
陈纪衡沉吟了片刻,抬头一字一字地道:“我想跟建军过一辈子。”
孙建军一张脸拧得跟苦瓜似的,一拍额头不敢再看,心道完啦完啦,彻底完啦。
孙父先是一怔,随即缓缓点头,喃喃地道:“果然,果然。”孙建军从指缝中偷偷望出去,见父亲神色黯淡,极为失落,心头不忍,张开口刚要说:“爸我跟他就仨月,不对,还有一个月。”只是话到嘴边,只见孙父重重一拍陈纪衡的肩头,道:“难为你啦。”
啥?孙建军一下子直起腰,眼睛瞪得溜圆,爸你搞错了吧?!
那俩人根本不理他,孙父自顾自地道:“我这个儿子不争气,做事做不好,过日子也过不好,难为你还能容忍他。其实我早该猜到的,唉,要不是这种关系,无亲无故怎么能这样尽心尽力地为他。”
孙建军实在忍不住了,大声道:“他为我?他为我干什么了他?”
孙父沉下脸:“我一直以为你也就是个没心没肺,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