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的白被单上还沾着血迹。
可恶的李老头完全无视我的恐惧。他走向那尸体,掀开被单的一角看了一下死者的脸,然后
回头对我说:“这死者没有名字,是昨天在铁道边发现的一个伤者,运回医院,还没来得及动 手术就死了。”
我问:“那尸体怎么处理?”
“等待警方通知吧,”李老头轻描淡写地说,“不过,很多时候都找不到家属的,最后只好给他拍
个照留在那里,尸体便运到火葬场烧了。当然,如有必要,还得作仔细地解剖。”
这一刻,我心里是无比的震惊,因为我突然联想到失踪的董雪,会不会,她也是早就躺在了 某个停尸间的地上,并且被作了解剖,
但死的真相却无人知晓。
62
纪医生坐在值班室里不说话的时候,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眼镜片反着光,面容冷静 ,仿佛正在考虑一台手术该从哪里下
刀。
半夜已过,小梅到隔壁睡觉去了。宋青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看书。他点燃了一支烟,望着宋
青那护士衫衬出的动人的曲线,他知道她里面穿得很少,想到这点他就兴奋不已。
纪医生吐出一口烟来,他看见另一个被白罩衫裹着的丰满的身体。这个女医生是他18岁时的
女神,他的知青生活就是在这个女神的照耀下,才显得时而惊心动魄,时而灵光泛滥。
那些日子,他整天坐在她的对面,他成了她的助手在别人看来完全是因为他对医学的迷恋。
开始时,他成天往她的医疗站跑,要找出看病的理由其实很容易。后来,他干脆连看病的理
由也不要了,到了那里之后,便坐在一把老旧的藤椅上翻她的医学书籍,或者,看她给前来
就诊的农民看病。有一次,女医生出诊去了,回来后他告诉女医生说,在她离开以后,他已
经给一个前来就诊的病人开了药。那是一个犯哮喘的老人,病情一目了然,下药自然是止咳、
平喘、消炎,另外加点维生素C,对不对?女医生对他大加赞赏,当地农民也认为他还有
两手本事。这样,他顺理成章地脱离了田间劳动,当了女医生的助手。一干就干了3年,直 到他考进了医学院,那段乡村医疗站的奇特
生涯才消失在地平线上。
纪医生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想,其实一切纯属偶然。如果不是那一次肚子痛跑去就诊,如
果不是女医生正关门洗澡、而开门接待他时使他观察到她的白罩衫里面什么也没穿,那么,
他就不会中邪似的被这道白色的闪电击中,而后来的命运将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那真是一道闪电,他觉得他的身心都被烧焦了。尽管后来,在长长的乡村夏日,他整天坐在
女医生的对面,再也未目睹过第一次的景象,然而,仅仅是那一件裹着丰满身体的白罩衫就
够他神魂颠倒了。他认为医生或护士的白罩衫是世界上的女人最美的衣裳,也是最简单最诱
惑人的装饰品,尤其是在一次七月的暴雨过后,他对这装饰品更加珍惜,并且将它深藏进一 种怀念之中。
那场暴雨来得非常突然,黑云一直压到了树梢,令这个夏日的下午完全变成了傍晚。屋檐倾
下了瀑布似的水帘,一声惊雷之后,整个田野仿佛都消失在迷茫的水中。而出诊的女医生就
是在这个时候跑回了小屋。她的白罩衫紧贴在身上,浑身上下都是泥水,显然是在雨中跌倒
过了。女医生急不可耐地脱掉了沾满泥水的白罩衫,回过身来看见他时,才突然感到唐突。
他第一次看见穿着内衣的女人的身体,四目相对时,他心里突突地跳,本能地跨出门,站在 阶沿上,看着如瀑的檐雨发愣。
身后的房门并没有关上。他听见女医生搬动洗澡用的那个大木盆的声音,听见往大木盆里加
水的声音。在笼罩天地的哗哗雨声中,他奇怪地感到,屋里任何细微的响声都清晰可辨。突
然,他听见女医生在轻轻叫他:“小纪,来给我冲冲水。”那声音有些发颤,细若游丝,但却不 可抗拒。
他记不得是怎样走向那木盆的了。女医生坐在木盆中,雪白的身体像一座玉雕。他呼吸急促,从澡盆旁边的木桶里拿起木瓢,舀起
一大瓢水时他感到轻飘飘
的没有重量。他将水从她白花花的身体上淋下去,看见无数细流在她身体上蜿蜓,“给我擦擦
背。”女医生的声音轻若梦呓。他蹲了下去,将手伸向她背上的肌肤。他觉到全部神经都集中
到了手指上,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滑腻、弹性和温存。突然,女医生捉住了他的手;这使得他的整个身体前倾,半边身子已陷在澡盆里,他
感到整个身体都处在一种电流之中。
他心里慌乱无比,感到自己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他负疚地说:“张医生……”余下的话还未出口,女医生吻住
了他,说:“叫我锦姐。”女医生名叫张锦,30岁左右,这样称呼她也是应该的。他于是改口道:
“锦姐……”这一刻,他突然有了兴奋的感觉。从那以后,他总算了解了自己,知道自己兴奋 的感觉只能被一些虚无漂渺的东西唤起。
现在,纪医生坐在值班室里,看见宋青成熟的身体在白罩衫下面起伏着,他感到无限着迷。
他再次感叹布匹或丝织物对女人的神秘装饰。没有这种装饰,他将如站在手术台边一样,面 对血肉和呻吟痛苦不堪。
63
我认为,一个人如果有机会在停尸间里呆上一刻钟以后,他对尸体的恐惧会大大减轻。那天
夜里,我在就要跨出停尸间的时候,就突然有了一种放松的感觉,我甚至回头再次望了望那
具摆在地上的尸体,然后不紧不慢地向李老头问道:“这种无名尸体,常有吗?”李老头一边随
我走出停尸间,一边说:“一年有好几具吧,这些人,多数是送来医院抢救时就身份不明,看 来,只有阎王爷能问出他们的姓名了。”
我再次想到了失踪的董雪,于是直接了当地问道:“李大爷,纪医生的老婆失踪一年多了,你 认为她是死了还是活着呢?”
我的这一突然提问使李老头有些慌乱:“哦,这,这,谁说得清楚呢?”
这使我陡生疑心。这时,一阵夜半的冷风从这停尸间的小院吹过,李老头说:“到我屋里坐坐
吧。”我感到他有话要说,便随他跨上阶沿,钻进了他那间狭小的住房。
房内狭小、陈旧,却被各种杂物挤得满满的。靠墙摆着一张木床,凌乱的被褥使我想到建筑
工地上民工住的工棚。我在一张软软的长沙发上坐下,拍着扶手说:“这沙发还不错。”同时我
看见面对我的地方,放着一个装饰柜,虽说款式旧了点,但质量满不错的。这两样东西放在
这屋里,像是两位绅士走错了地方。我说:“李大爷你还很讲究的嘛。”他说你不知道,这都是
纪医生送给我的。前几年纪医生装修房子,这些东西都是他淘汰的,又卖不了几个钱,就送
给我了。不过,纪医生的心肠确实好,不然不会把我这个老头子放在眼里了。
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听说的一件事,便问道:“听说董雪失踪的前一天,到你这里来借过什么东 西?”
李老头说:“唉呀,董雪真是很客气。那天她家里的下水道又堵住了,我说我去帮她捅,以前
我经常帮纪医生家做点这种杂活,也算是感谢他。但董雪说不用劳驾了,借个工具给她就行,
后来她坚持借了一条长铁钩就走了。董雪失踪后,这长铁钩还放在她家厨房的水池边,后
来纪医生来还给我时,我心里还真难受。想昨天还看见的一个活鲜鲜的人,怎么说消失就消 失了呢?唉,已经一年多了,啥消息也没
有。”
我一边听李老头唠叨,一边不经意地在这屋内扫视,屋角的一堆皮鞋使我心里“格登”了一
下。那些鞋有男式,也有女式,长长短短的一大堆。我心里仿佛升起一种不祥的感觉,脱口
问道:“那些鞋……”李老头顺着我的眼光看过去,轻描淡写地说:“唉,你别见笑,这都是些死
人的东西,离开这里时,很多家属都要在这里给死人换装。你知道,死人上路时,都穿软底
布鞋,这样,免得去黄泉路上嗑嗑绊绊的。就拾来堆在这里,卖给收破烂的,也有点零花钱 。你莫见笑,”李老头眨了眨眼说,“你看
我脚上的这双,怎么样?”
我这才注意到李老头脚上穿着一双质地高贵的大皮鞋,虽说没有擦亮,还蒙着一些灰尘,但
能感觉到这双鞋的名贵和气派。李老头说:“这是一位局长大人的东西。唉,脚一蹬,眼一闭,
也就去了。我穿着这鞋上街,还引来过不少人的注意呢,注视我的人眼光怪怪的,好像我
不配穿这鞋似的,唉,什么配不配啊,人其实最终都是一样的,你说是不是?”
我点点头,不想再说什么。在李老头的眼光中,人确实都是一样的。屋内灯光昏暗,李老头
干瘦的身子像一个影子,我感到有点虚幻,并且还应承认,有点害怕。我正想着我这个冒牌
治安科长的戏如何收场,突然听见了“吱呀”一声门响,是一种很破败的木门被推开或者关
上的声音,这声音从外面的漆黑中传来,我的心第一次咚咚咚地狂跳起来,夜半时分,在这 停尸间的范围内听这种“吱呀”的门声令人 不可思议。
我看见李老头干瘦的面孔绷紧了。他喃喃地说:“这声音又来了,要出什么事了。”我感到背脊 发冷,因为一种让守停尸间的老头
也害怕的东西,谁能不胆战心惊。
李老头压低声音对我说:“听见了吧?这声音出现过好几次了,可是,外面没人,谁会深更半
夜跑到这只有死人堆的地方来呢?我前几次出去察看过,停尸间的门关得好好的,院门坏了 ,锁不上,但也没有被推开过的痕迹,真是 奇怪透顶。”
李老头一边说,一边从门后拿出一根木棒,看来他是早有准备。他说:“我出去看看,我就不 信有死人会爬起来在这里乱碰。”
这一刻,李老头没有让我与他一起出去,真是谢天谢地。要是他提出这要求,我对他假称的
医院治安科长的身份将立即受到怀疑,因为我知道,我会拒绝出去,而这种行为不符合我的 身份。
这种害怕来源我很清醒。试想,半夜过了,这“吱呀”的门声让人无法解释,关键是这“吱
呀”声过后一片沉寂,没有脚步声,更没有咳嗽声,总之是没有任何与人有关的动静。谁在
开门?开哪里的门?沉沉夜半,只有停尸间里挤着冷冷的尸体,这地方,有动静真让人害怕。
64
生死对人是一次轮回。同样,命运对一个人也经常以轮回的方式出现。比如,20多年前,纪
医生坐在一个他称作锦姐的女医生对面,为她那藏满风韵的白罩衫而神魂颠倒;现在,这幅
图画又出现在眼前,仅仅是对象的名称变为了一个叫宋青的护士。而称谓并不重要,重要的
是,他与被欣赏方都同样完成了某种秘密的约定,这种秘密使他从属于她或她从属于他,控 制与被控制,这或许就是宿命。
现在,纪医生可以轻轻地对宋青说:“站起来,让我看看。”深夜的值班室安静如水,小梅在隔
壁睡觉。宋青知道,每当这时,一种难以解释的欲望的目光正笼罩着她。她被迫站起来,正
面,侧面,背面,然后旋转一圈。她看见对方的面孔像陷在睡梦中一样,并且发出急促的呼
吸声。至今为止,她唯一抗拒着的,是对方要她在白罩衫里面不穿内衣的要求。她说:“你想
想,要是被别人发现,这事就糟透了。”纪医生只好很不情愿地点头同意,却不忘加上一句:
“明天到我家来,可得听我的。”宋青沉默,想起数次在他家里时自己的各种装束,不禁倍感难
堪。唯一可以庆幸的是,自己的身体并未受到任何伤害,对方需要的仅仅是衣饰,而赤身裸 体对他是一种惧怕。
当然,20多年前的事件,对纪医生是刻骨铭心的。在那个暴雨笼罩的下午,当女医生将他从
身体上推下去的时候,他感到浑身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