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一片惊叫,惹得一大群男生拥了进来,都说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当看见那只阴阳怪气
的飞蛾时,男生们都大笑。这时才有女生发觉自己穿得很少很少,慌张恼怒中对着男生大吼:
“这是女生寝室,都赶快滚出去!”男生们迟钝了一下才有所反应,同样显得无比慌乱地一窝 蜂退了出去。
从那以后,吕晓娅有好几次在梦中遭遇那飞蛾,但长大以后,这事像扔进大海中的一块石
子一样,早已显得微不足道而无影无踪了。没想到,当日记中掉出飞蛾的前一晚,她又做了
同样的梦,而紧接着,飞蛾从日记中掉出来,这是真的,不是梦,吕晓娅那一刻感到胸口发闷,觉得有不好的大事要发生。
她手提化验单坐在床头,一直感到裸露的背上像有凉水在浇,这才本能地钻进被窝。她仰望
着病房的天花板说,我要死了。她想哭,但没有眼泪,她感到眼眶已是两个空空的大洞。她
想起了千里之外的父母,还有妹妹,他们都在家乡,在那个遥远的北方城市生活。她一直没
告诉他们她生病的消息,现在需要告诉吗?她觉得心里发痛。她想到自己今年刚好30岁,这
是一个坎儿,有人告诉过她,整数都是一个坎儿,像翻山一样,翻过去另有一重天,但翻不
过去,就危险。她不知道简单的数字怎么会和复杂的生命有联系了,或许是人自己承认的一
种暗示吧。她听过一个关于“暗示”的故事,说是二战时期,德军用集中营的犯人作暗示试
验,先把犯人绑住,蒙上眼睛,然后告诉他,我们现在要杀死你,方法是用刀割断你手腕上
的动脉,然后让血往外流,一直到血流完,你也就死了。说完后,便用刀背在犯人的手腕上
刮了一下,接着用细皮管里流出的热水淋在犯人的手腕上。犯人由于被蒙着眼,只感到刀在
手腕上冰凉地一划,接着就感到温热的血流出来,一直顺着手腕往下流。犯人一阵挣扎,然
后就死了。这就是暗示所具有的恐怖力量,它能把正常的人致于死地。吕晓娅摇摇头,心里 说,我决不接受这些。
她想到了刚刚在1小时前离开这儿的薇薇,她的脸颊上还能感到她临走时那半是缠绵半是调
皮的一吻。薇薇说:“我白天上班,晚上都来陪着你。”她们挤在窄窄的病床上,连翻身都不太
容易。薇薇担心地说:“我会挤着你吗?”她说不会,这样很好,心里很踏实。薇薇摸着她的腹
部说:“还痛吗?”她说已经好了,这是真的。以前还常痛,近来却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她甚至
有了明天就可以出院的感觉。薇薇很高兴,紧紧地抱住她像一个懂事的小妹妹。她感觉到薇
薇的身子很热,很软。她觉得有一种睡在船上的感觉,飘飘荡荡的,一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她不能想像,薇薇今晚再来时会是怎样的情景。薇薇会哭,会叫,会说吕姐你不能死,会说
你不在了外面的人会欺负我。她叹了一口气,想起薇薇刚到服装公司来打工时的情景,她一
眼就被她朴素的衣着下精妙绝伦的身材所打动,她将她推上了T型台,T型台上的薇薇让所有
人的眼睛着了火。她保护着她,不让某些邪火烧着了她。
她突然恨起那只来路不明的飞蛾来,突然的怒不可遏。她翻身下床,想从抽屉里取出那日记,
连同那只飞蛾,立即就从这16楼的窗口扔出去。
她拉开抽屉,里面空空荡荡的,日记本不见了!她手忙脚乱地在屋内翻动,没有,这日记本 消失了。
29
晚上10点,表弟坐在床头看书,我说赶快睡觉吧,病刚好了一点,不注意休息,一会儿又要
发烧了。我将床头柜上的一大把药片递给他,同时递给他一杯水。表弟伸手来接的时候,我
突然觉得这手好大好大,完全是一副男子汉的大手掌了。在我的印象中,17岁的表弟仍然是
孩子,事实却是,他已在成年人的边缘了。
表弟一仰脖子吞下了药片,用手背擦擦嘴说:“还不能睡,宋青还没来打针呢。”
正说着,走廊上响起了小药车吱吱的声音,宋青推着这小车走了进来,车上放着药瓶、药盒 、针头针管之类。
宋青将小车靠墙停好,走到表弟的床边,从护士衫的大口袋里摸出一本杂志来,她说:“猜猜 ,这是什么?”
表弟说:“足球杂志呗。”宋青说:“真是个球迷,给你,最新一期的,今天下午书亭才刚刚到货 。”
表弟说:“我已经不是球迷了,我讨厌足球。”
宋青不解地问:“怎么了?背叛了是不是?”
表弟说:“光看又踢不上,看着发慌。以前在学校,我们是一边踢球一边谈论这些球星的。”
宋青在床边坐下,用手在表弟的头上抚摸着说:“没关系,等病好了,回学校去再踢球,一定 更棒。”
我感到心里一阵难受。我知道对一个血癌少年来说,宋青的话带有极大的安慰性质。我走出
病房,站到走廊上,以免把这种难以抑制的难受情绪传染给他们。
小梅从走廊上走过来,她停在我面前说:“余老师,陪我去趟21楼好吗?”
我说:“怎么?去给病人取化验单吗?”小梅点头说:“是的,天黑了,我有些怕。”
我们进了电梯。电梯门关上,在轻微的电流声中,电梯上行。
小梅侧对我站着,护士衫紧裹着的身体凸凹有致,散发着一种盈盈的健康。这是一种令人感
慨的气息,在医院呆久了,这种朝气显得特别动人。
走出电梯门时,小梅突然停下来看着我说:“我想问一个问题,但你得给我保密才行。”我说行。
对这种19岁的女孩有些什么秘密,我心里实在是一片空白。
她说:“一个男人喜欢上一个女孩,便不断地和她作爱,除此之外,共同的语言越来越少,你说这是不是爱情?”
小梅的坦率让我吃惊。我想到了过往时代的女孩子,要像这样明白地表达感受和疑问简直是 天方夜谭。
我说:“爱情恐怕没有什么固定的模式吧,所以不好判断。当然,首要的条件是,双方全身心 地爱对方。”
我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笨嘴笨舌的,一点儿也没讲好。小梅自然仍是一脸茫然,她自言自语
地说:“如果爱情就是作爱、生崽、然后死了留一笔遗产给孩子,这还有什么意思?”
小梅的这些话,多少有一些超出她这个年龄的沧桑感了。当然,浪漫情结是女孩子初涉爱情
时必定坠入的美梦,这个梦容易很容易破,往往是一觉醒来更感迷茫。
我打趣她说:“怎么,刚开始爱就想到死了,这路长着呢,你最多算一部刚出站的长途车,终 点远得很呢。”
我这样打住,是因为实在想不出用什么方式和她深谈。我想让宋青和她谈谈也许更合适。
21楼仍然是幽暗寂静。奇怪地是,小梅并不害怕,看来她说害怕是假装的。我说:“我来过这
里。纪医生带我来看尸解,但没看上。”小梅说:“你就别看了,看了后三天吃不下饭,想着人活着实在没有多大意思。”
回到病房,宋青还在和表弟聊天。她对我说:“你得又给表弟的臀部作热敷了。打针太多,肌 肉都有些发硬。”
我说好,你们在聊些什么呢?
表弟说:“我在给她讲这本书。”我走到表弟床前,看见那是我带到医院来混时间的一本收,书
名叫《论黑洞的形式和宇宙的前途》,一个英国人写的。内容谈的是科学,行文却有着福尔 摩斯式的诡秘。
表弟说:“宋姐不相信宇宙以后还会收缩为一个鸡蛋大小的东西。她说宇宙如果会变得那样小,
那无数个星球,包括我们地球,包括我们这座医院,包括我们每一个人都到哪里去了呢?
我说没到哪里去,都收缩在这个鸡蛋里了,这是一个密度不可想像的鸡蛋,在没有宇宙之前
它就是这个样子,后来发生大爆炸,它才膨胀成为宇宙,它以后还会收它们回去的。”
宋青说:“你表弟满脑子的幻想,怪吓人的。在我们医院,死一个人都是大事,在他的谈论中,
整个地球没有了都是小事,因为宇宙中的星球太多太多,地球没有了就像太平洋卷下去了
一片叶子,谁也不会知道,知道了也不在意。这太可怕了,就像恐怖故事,又怕又想听。”
我说这确实恐怖,但是现在,我要给表弟热敷屁股了,这件事现在最重要。
宋青和表弟都大笑起来。
这时,小梅走进来对宋青说:“纪医生叫你过去。小心点,他不知为什么又生气了。”
30
后半夜了,整个病区安静得令人陌生。走廊空旷漫长,洗手间里有一个没关紧的水龙头在有
节奏地滴着水。电梯的铝合金门结实地关闭着,像它从来就不曾打开过一样。而在它旁边,
黑洞洞的步行楼梯似乎随时会飘出黑色的雾气。
走廊由近到远地变窄,两边的病房中偶尔有一声呻吟或梦呓传出。地砖反射着吸顶灯的萤光,
走廊弯出一个弧形,值班室的门虚掩着。
宋青伏在桌上打盹。她的肩膀和手臂组成的线条流畅、优美而寂寞。从卫校毕业3年多了,
上千个日子就在这值班室、走廊和病房之间踱过。她原想留在这大城市工作多半是色彩缤纷,
但没想到,这里其实比她以前生活的那个小县城还要单调。她熟悉那里的每一条街道,可
以和多数对面而来的人打招呼,大家都认识,至少是面熟。父亲在县博物馆工作,那里收藏
着从本县的土层下发掘出来的各种文物,有青铜器、瓷器等等,在卫校读书时,暑假回家,
她还在博物馆担任过义务讲解员。那些路过这里或专程而来的游客出门时说:“这里不但出文
物,还出美女呢。”她听了感到脸上发烧。她的母亲是一个中学教师,常有早已毕业多年的学
生从全国各地给她来信。总之,她在家乡所时时感受到的亲和氛围,自到了这医院后便荡然 无存。
唯一使她欣慰的是部分病人及家属对她的信任。但这样的人不多,他们大多对医生诚恐诚惶,
并以为是他们的救命恩人。而护士更多地担任了打杂的角色。当初决定去卫校读书时,父
亲就鼓励她:“学医好,社会怎么变也不过时,并且高尚、干净。”她知道父亲所说的干净是指
品质。父亲还说:“你爷爷奶奶都是不到60岁就死了,为什么,缺医少药啊。你要好好学,多救点人,这是最好的职业了。”
宋青直起腰来,在恍惚的记忆中打了一个呵欠。她看看空荡荡的室内,知道小梅一定溜到隔
壁的沙发上去睡着了。这都是因为她比小梅大两岁的缘故,因此小梅就常可怜兮兮地对她说:
“好姐姐,我去睡一会儿,有事叫我啊。”每当如此,她没法不同意。
走廊上有了脚步声,一定是纪医生来了。几个小时前,一个临时的手术将他叫走了。宋青知
道,这在医院是家常便饭的事,说手术立即就是手术,一刻也不能等待。
纪医生的表情很阴郁。宋青想,是手术不太成功吧?或者,是那病人根本就无法挽救了。每
当这样,纪医生的表情就沉重。她懂事地给他的茶杯里倒上滚烫的开水,递到他桌前。
纪医生点燃了一支烟,很深地吸了一口,然后吐出大团烟雾来。“没有办法,”他说,“一点儿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