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午冷小曼同志失踪。我们怀疑她已被害。你这个——嗯,梅叶夫人闯到你家,发现她住在你家里。小曼今天一大早让人送信,发出警告。我们的同志直到刚刚才看到那纸条。我们确信白俄女人到礼查饭店是想加害你。他们一下车就掏出枪来……”
他觉得脑子里一片昏乱,他无法理清头绪,他想分析这些词句,可他甚至连把话听清楚都很吃力。
“你放心——我们知道你对冷小曼同志的感情。我们的同志正在拼命寻找她。会找到她的。你好好休息一下。这里的同志都会帮你的,你想要什么就跟他们要。小秦你认识。”
他不懂特蕾莎为什么要杀掉冷小曼。他想不通她杀人的理由。虽然他亲眼看到她拔出枪来。可他不相信她真的会开枪。
顾福广匆匆离开房间。楼梯上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他肯定带走一大帮人。他环顾四周,是个带护壁板的房间。小秦把头伸出窗外,有人在楼下朝他喊叫,窗外一定是天井。他看看天空,猜想这是间东厢房。他听到隔壁正房的客堂间里有人在走动。
他想坐起身,但手臂上一点力气也没有。小秦回头看见,走过来扶起他,把他身后的枕头竖起来靠在床架上,让他背靠枕头坐在床上。他觉得口干舌燥,他要喝水。
喝完水,他又觉得疲惫不堪。他确实很累,昨晚他一宿没睡。他用力回想那间路边的草棚。他记得自己帮忙抬那几包东西,从公路边的碎石坡往下走——其实是往下滑,他想。那是一个田坑,草棚就在坑底下,路面比坑底高出五六公尺的样子,比茅草屋顶还高出一截。从公路往两边走十几米路,你就会看不见那屋顶。
太阳照在床前的木地板上。他觉得热,他掀掉盖在身上的外套,那是他自己的衣服。他在想特蕾莎,想她吃的那一枪,想那射向她腹部的子弹。他觉得自己肚子上也一阵刺痛。
可他还是想不明白特蕾莎为什么要杀冷小曼。这会他又在想冷小曼。难道一个女人的嫉妒心会那样重,会那样残酷么?可他又觉得老顾说的也许没错。这个白俄女人,她的手提包里时时刻刻藏着一只手枪。
可这是在上海啊,这是座几百万人在其中忙碌的城市啊,有谁会随随便便掏出枪来把人打死?对他来说,那些杀人放火都是租界报纸上的故事。尽管他亲眼看见过当街杀人——几年前这种事更多,可这些事从未在他身边发生过。发生在具体的、活生生的,与他有着密切关系的人身上过。他觉得那些事近乎舞台上的剧情,他看到过,为之紧张过,为之恐惧过,可转眼间就会抛在脑后。
他觉得自己好像已被人催眠。被特蕾莎和冷小曼催眠,被少校和马龙班长催眠,被顾福广催眠。他在做一个梦。在他这会做的梦里,拔枪杀人是常有的事,是一件随随便便就会发生的事。他毫不怀疑这是一种幻觉,他只是怀疑自己还有没有机会从梦中醒过来。他怀疑所有人都在发疯,他忽然想起少校的话,少校把此刻的上海比作一座随时就会爆发的火山。
但他又怀疑自己究竟想不想醒过来,这种与他从前的生活全然不同的状态,对人有种奇妙吸引力。就好像——他觉得这比方不准确,不是很恰当——不过他想,那种让他心里评评乱跳的感觉是差不多的,在让他产生一种忘却所有烦恼的麻痹感上是一样的,他觉得这像一局无休无止惊心动魄的赌局,像是人人都觉得自己手里有一副好牌。他再次认定,人家说的身体会分泌激素那回事,确实是有的。他又接连想出几个比方,就像人站在几十米高的大厦楼顶边缘朝下看啦(那种身体不由自主向前倾斜的错觉可能跟在空中漂浮的轻快感差不多),或者就像他穿越马路时,总喜欢让汽车紧贴着他的外套后襟疾驶而过,总是抓着那半秒钟的机会抢在前头窜过去那样。
他很想把这种近乎哲学的思考跟人说说,可他觉得老顾留下来的这两个人——这个小秦,和那个在连接厢房和客堂的门边不时走过的家伙,都没有资格跟他讨论这些。
小秦趴在窗口望着天井,太阳一定会把他的头发晒得滚烫的,小薛还在这么想着,突然就睡着。
他睁开眼睛,天色已近黄昏。小秦还趴在窗口朝外头望。他突然回过头,神色惊讶,他张嘴想叫喊,又忍回去。他拿下跨在椅子上的右腿,伸头朝客堂轻轻喊:“你知道是谁——”
他还没把话说完,人已在客堂外敲门。打开,一声惊呼。
厢房门口人头晃动,小薛认出其中一个。他认得这人,他跟在这个人身后盯梢过。当时这个人正和特蕾莎的那个陈买办一块吃饭,桌上还有朴季醒。他知道他姓林,冷小曼向他说过这个人,是她在组织里最信赖的一个人。
他听见有人说:“我去看着外面。”接着是一阵脚踩楼梯的咚咚声。
新来的人站在门口望着他。这会,他迎着窗外即将暗淡的光线。这会他站着不动。脸颊上有大块擦伤,下巴和脖子上有很多淤青。沿鼻梁是个长形的伤疤,结成的痂像是一种故意的伪装。可小薛还是凭侧面就一眼认出这人,他有一副受过长期训练的眼睛,他是摄影师。
“他是被我们的人救回来的,有人想要杀他。”小秦向林解释说:“你去哪里啦?这几天跑到哪里去啦?老顾说你被巡捕房抓去啦。说实话——我还担心你死掉呢。”小秦拽着他的手臂,拽着他的袖子,好像是他的一个小弟弟。
林突然沉默下来,半天没有说话。
“顾福广在哪里?”他突然发问。
“他们摆渡过江去烂泥渡。你不知道——”小秦转头望望薛,忽然明白过来他是知情者。接着说:“你不知道,这些天我们干过很多事,老顾在计划做一件大事。我们买到一种厉害的枪,老顾正带着行动小组在吴淞口外的船上练习打这种枪呢。”
“……还有,冷小曼今早失踪,老顾说她很可能牺牲……”小秦还在一口气往下说。边上的聆听者在沉思。他问道:“行动预定在——”林转头望望小薛,把秦拉到厢房外的客堂间里。
他们在外间小声说话,他竖起耳朵听,可什么都听不见。小林突然拔高声音,连声叫喊,这不可能!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声音一下下高起来,好像是一种激昂的副歌。
声音又低下去,有人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回走动。他忽然想到:特蕾莎为什么一大早要去福履理路呢?她不是约好跟他在礼查饭店碰头么?特蕾莎为什么要带着人——带着枪去礼查饭店呢?为什么一见面就拿枪指着他们呢?
他越想越头痛,他闻到一股呛人的油烟味。楼下天井里有人在用铁锅炒菜,锅铲翻动摩擦的声音无休无止。现在,隔壁客堂里的响动他一点都听不见。他听见钢针突然被人提起来,沙沱国李克用的笑声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人捂住嘴。他听见小孩的哭闹声,有人在指责对方,听起来却像是在赞美他。
他想再次睡去,他觉得自己实在太累太累。但小秦走进来叫他:“一块来吃点东西?”他不想吃东西,可人家把他扶下床。客堂间里摆着饭桌,桌上坐着他以前看见过的林。
四十八
民国二十年七月十三日上午十一时十五分
一打完电话,冷小曼就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她是偷偷跑出来的。早上她一直在等待机会,老顾刚一离开,她就偷偷跑出霞飞路西段的这套公寓。她想到楼下的花园里散散步,她告诉人家。
她站在花坛边,望着一簇白色的茶花。它开得太晚,叶子的边缘巳被七月的阳光晒得枯焦。她觉得楼上的窗口旁有人头晃动,吓得不敢动弹。她觉得自己在毫无意义地拖延时间。
她转头盯着玻璃门边那块铜牌看,Gresham Apartmems⑴,1230。她只能辨认出这两行较大的蚀刻字。玻璃门后没有人,门房设在她身后车道的那一头,穿过另一幢大厦底层楼道,在沿霞飞路的公寓大门口。她沿着花坛的弧形水泥砌栏缓缓移动脚步,装得若无其事,装得像是对一只蝴蝶感兴趣,她觉得背后有人盯着她看。只要站在窗口里侧,根本不用伸头,整个院子一览无余。
她在公寓大门边的考夫斯格女装铺里站几分钟,这是一间俄国人开的高级服饰店。她感到羞愧,既因为这种无谓的迁延,又因为自己将要做的事。
她认为这几乎算是一种背叛。可她觉得自己要是什么都不去做,那也是一种背叛。昨天下午,老顾向朴季醒布置任务时,她在场。朴正准备开车去铜人码头,小薛会在码头售票处等他。
老顾说:“后天就要行动。不允许任何疏忽大意。提货以后,你要把小薛控制起来,以防万一。”
说这话时,他没有回避她。这是必要的预防措施,她应该理解组织的用意。
朴提出新问题:“那么这个白俄女人呢?她也知道很多事。”
“也关起来。”
“那样——人手会不够用的。控制一个人,要派两个同志。同时控制两个人,至少要派三个,三个也很勉强,无法做到万无一失。”
老顾在沉吟。他划根火柴,点燃香烟,扫她一眼。
“小薛很要紧。他对组织很重要,我们要保护他。我们要把他当成自己人。至于那个白俄女军火商……她知道的确实太多……即使行动胜利完成之后,她也知道得太多。”
她没能掩饰住,她完全听得懂这暗示。她心里一紧,而她的眼睛一定睁得很大。
……当同志遭受不幸,要决定是否搭救他的问题时,革命者不应该考虑什么私人感情,而只应该考虑革命事业的利益。因此,他一方面应该估计这位同志所能带来的好处,另一方面也应该估计由于搭救这位同志需要损失多少革命力量,权衡轻重再行决定……在拟定处决名单和确定次序时,决不应该以一个人的个人恶行,甚至不应该以他在人民中所激起的公愤为标准……应该以处死某一个人能够给革命事业带来的好处的大小为标准。所以,首先应该消灭对革命组织特别有害的人……
再一次,那些以前她曾反复背诵过的句子在她头脑中浮现,如同无声电影的一幕,如同以黑体字方式显现的旁白。她觉得一阵耳鸣,像是从淹没她头顶的水中传来的说话声:“……处决她?”是朴在说话。
……妇女,应该分为三种:一种是内心空虚、思想愚钝、麻木不仁的人,她们可以可以像第三类和第四类男子一样加以利用;另一种是热情、忠诚、能干的人,但不是我们的人,因为她们还没有锻炼到具有真正的、毫无空话的、实际的革命认识的程度。他们可以像第五类男人一样加以使用;最后一种妇女是完全是我们的人,即完全亲信者、完全接受了我们纲领的人。我们应该把他们看做是我们的无价之宝,我们没有她们的帮助是不行的……
那些句子还在顽固地浮现,一行接着一行。这是组织的纲领,这是老顾亲手撰写的文件,这是参加群力社的所有同志必须背诵、必须牢记心头的誓言。
“我们找不到她……”她听到朴在说话。
“你把这张支票交给小薛。这是一笔巨款,他一定想要马上交到她手里。你开车送他……”她的耳朵里嗡嗡直响:“……无论他去哪里,你必须坚持用车送他。从今晚开始,你要让人始终看着他,寸步不离,一直到行动结束。”
她突然说起话来,她以前从未在这样的时刻发表个人意见:“但当着他的面——要是当着小薛的面处决她,一定会吓到他的。那是他的朋友,他从前的……情人。”她在从前这里停顿片刻。
“……会吓到他的,”她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他一直都愿意帮助我们。你无法对他解释……”
“他还要什么?他会被吓到的,可除此之外他还能怎样?他早已在帮我们做事。他只能继续做下去。他还要什么?他有你。现在,他还有这笔钱——这笔巨款。我们会向他解释的,你也有理由向他作出解释。也许你自己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老顾顺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好像全是因为某种跟他无关的逻辑,跟他无关的事实,而不是他自己在这样想。
昨天晚上,老顾一直没有离开公寓。他躲在小屋里抽烟,冥思苦想。她进去给他送茶,满脑子想要再次提出不同意见。但她看到老顾坐在台灯光圈外的阴影里,看到他一动不动的样子,她没敢说出口。朴已带着指令离开,齿轮已开始转动,没有人能够阻止它继续转下去。
她睡不着。她不认识那个白俄女人,她甚至想不起来她的长相。她只看到过一张照片,面孔有些变形,角度不对。烟雾和鼻线呈七十度夹角,眼睛在向右侧瞟过来。她认为这是在看着照相机。她还认为照片上的人是躺在床上,因为烟雾总是垂直向上的。特蕾莎对她完全是个陌生人,名字是小薛告诉她的。她甚至在自己心里也不想叫出这个名字,她又有什么理由要用这种亲切的方式来叫唤这个女人呢?
这个女人是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进入她的认识领域的,通过她自己的一条短裤,通过一某种肉欲的残余物,它一度给她一种肮脏的形象,一种散发着隔夜的身体气味,一种灰扑扑的陈旧骚味……可这会她一想起她来,就想到这条短衬裤。那些口红啊,照片啊,都不能向她证明什么,可这条短裤——柔软的丝绸因为床底的灰尘和潮气变得有些脆硬——却在向她证实一个活生生的肉体。
她觉得那个令她感到恐惧的梦魇,那个很久以来折磨着的梦魇又再次笼罩过来。她不敢入睡。她在一个决定与另一个决定之间来来回冋,好像这是一个她总也走不出去的迷宫。
她打算按照早上睁开眼后的头一个念头来做决定,可她根本就没睡着。她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睁开眼的头一个念头,她觉得自己根本就没闭上过眼睛。她试着再闭一次,可睁开眼之后的念头跟先前那个完全相反。
最后她作出决定,帮助她的是那种观点:她认为小薛必须得到组织更真诚的对待。他的工作的重要性,他的工作所需要的自觉性,都不允许在其中掺杂一丝怀疑之心。
但是当她走到公寓门外,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她不知道如何找到小薛,她更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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