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好看吗?”
“还不讨厌,只是身材长得太长,眼梢有些向上,样子不大温和。”第一个三年级学生,很苛细地批评着。
“其实她也不能算长,恰巧长得正好!脸上和身上都透着一股很可爱的秀气,我真喜欢她!每次吃饭,我总得不断地旋过脸去看她!”另一个三年级的学生很天真地说。
事实上,同学中喜欢罗湘绮的委实很多,她对待每一个人都非常和气,尽管年年考第一,却比年年留级的人还没有架子;尽管家里很穷,却穿得比最有钱的人还整洁。教师说的话,她都能很适称地服从,但决不过分的阿谀;四年来从没有犯过一件过失,即使是脾气那么古怪,事事欢喜挑剔的侯校长,也不能不暗暗承认这是她自己最得意的一个学生。
当侯校长决定派她充任致谢词的代表之后,她却出乎人们意料之外的镇静,一般少女们所常有的那种假惺惺,甚至哭哭笑笑,推三阻四的许多做作,她一概没有,同班几个妒忌她的同学,虽然不断的向她讥讽,有的假装替她欢喜,说上一大段比骂还凶的好话,有的假装替她担忧,怂恿她去向侯校长推辞,但罗湘绮的答复,却始终只是淡然一笑而已。
真的!湘绮对于这件事,心里的确看得很轻。在侯校长没有指定她充任代表之前,她实在没有希望别人推举她的意思,待到侯校长把她的名字圈定之后,她立刻觉得这是一种很平常的义务,好比她三年来一直被指定充任级长一样,固然不足希罕,但也没有推辞的必要。她想踏上讲台去冲着自己全校的同学,和寥寥可数的几个来宾面前,像背书似的讲上一段客气话,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呢?讲得好,人家也不过是拍一阵子手完事;讲得不好,人家也不见得就把自己轰下来,左右是这么一回事,不信反会比平常的功课难的。
难倒一些不难,可是这一段短短的谢词,后来对于她自己所发生的影响,却委实不是她所预料得到的!她的生命的过程,竟因这一次十分钟不到的演说,而从一条原是很平坦又且极少曲折的大道上,岔到了另一条崎岖不平,险象环生的小路上去。要是她事先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她是一定宁愿被侯校长开除,抵死不愿充任这一个不祥的代表的!
然而世界上,有几个人是可以料到未来的一切的?
七月三日的上午,女师的五周纪念会终于在一所古旧的大礼堂里举行了,天气是非常的阴沉,好像老天也知道将有一个纯洁的少女,要在这个集会上,遭到厄运了。灰黑色的云片,遮满了天空,好好的一个早上,变得像傍晚一样。
来宾照例只是很少的几个地方长官和绅士之流,连学生的家长在内,也不过三四十人,一眨眼,时钟不觉已打过九下。学生和先到的来宾,一齐走进礼堂去了,侯校长却还在应接室外的廊下,很焦急地鹄候着。因为这一次的典礼中,胡督军和汪省长两位,都是万不能少的偶像,而且事先他们都答应准到,但现在除掉汪省长已由马教育厅长伴同到会之外,胡督军却还是芳踪杳然。
“侯校长,现在已经快九点一刻了,我们要不要先开会?”教务主任洪先生,跫到她面前来,悄悄地问。
终年拱腰缩肩,眉尖深锁,脸上不见一丝笑容的侯校长,现在是显得更忧郁了,凑着上面密云不雨的天色,真会令人立刻幻想到这里将有一幕悲剧要展开了。
她把十条鸟爪似的手指,毫无感觉地互相搓捏着,无法答复洪教务主任的询问,因为不等胡督军驾到而先开会,这是无疑的会使他不欢的,但尽让汪省长和马教育厅长等一干人在这里枯坐,却也有些说不过去,这就使她够为难了!
“唉!对于这些人真没有办法!”她低下头去,叹息着说。
直到又过了二十多分钟,洪教务主任又来催问了四五遍,侯校长急得快要晕过去了——真像三十年前她在故乡天天盼望她未婚夫从拳匪中逃出,而始终不曾得到半些消息一样——空气里才传来了一阵皮鞋的响声,接着那老门房便气喘如牛地引进了七八个全副武装的家伙来。
侯校长从一副老光眼镜里看出去,认得走在第一个比较瘦,满脸带着鸦片烟气息的长个子,便是胡督军,忙立刻堆出了向所未有的笑容,迎上前去,可惜她的背本来已经伛得很厉害,现在见了这一尊大人物,为着要表示谦恭起见,便格外拱腰缩肩,弯成一只“人虾”的式样,胡督军的身子至少要比她高出三尺,因此随便怎样也不能再见到她的笑脸了。
“侯校长,让我给你引见一位朋友,”胡督军打着满口的山东话说,“这是俺的把兄弟热河镇守使袁宝藩,你大概也不能没有听到过他的名字吧?”
“欢迎得很,请尽量指教!”侯校长一路走,一路说,却不敢就抬起头来瞻仰这一位不速的贵客;直至会开到一半,正当汪省长继胡督军之后,在台上大讲其三从四德的时候,她才安定了心神,向座上的许多贵宾看了一眼,知道那个坐在胡督军右手,长得肥头胖耳,身量足足比自己高大出五六倍的武官,便是所谓袁镇守使——一个典型的军阀。
袁镇守使这次是为着胡督军娶儿媳的事,特地从承德赶到天津来的;这一天,他听胡督军说起要上省立女师来参加一个纪念会,不觉便打动了他的情兴,他觉得凑此看看一班女学生,倒真是一个再好没有的机会,于是便随着胡督军一起来了。
几年来袁宝藩所见到的都是妓女,姨太太,女戏子,和其他一类出卖灵魂的女人,像这样端庄纯洁的女学生,他简直想也没有想到过。此刻坐在三四百个女学生的面前,虽然没有半些脂粉香,吹进他的鼻官来,也没有迷人的笑声,递进他的耳朵去,但在他的灵感上,却自有一种不可形容的情趣和舒适,使他不由不看得出神起来。
“哙,三哥!像这样办一个女学堂,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他情不自禁地向胡督军问。
胡督军是知道他的心意的,恐怕不就阻止,也许他再会问出更难听的话来,便忙着先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一面竭力压住了声音回答:
“到你真要办的时候,咱们再商量吧!”
但安静得不到四五分钟,袁镇守使又耐不住了。
“老胡,你瞧第三排上第五个长得多么叫人欢喜啊?”
胡督军只能用力把头一摇,给他一个不睬。
“呀!第七排上有一个也不错!”袁宝藩却还是张大着一双色眼,尽量在那些少女的中间,猎取可供他发泄高度意淫的目的物。
一阵掌声之后,汪省长慢慢地打讲台上走了下来,洪教务主任站在礼堂的一角,高音喊出了“来宾演说”四个字。在今天到会的来宾中,当然要算袁镇守使是地位最高的一个,侯校长便特地走到他面前来,恭而敬之地说:
“请袁镇守使训话。”
这可真把袁镇守使难倒了!他可以在大庭广众之间骂人,甚至喝醉了酒,在街上唱几段荒腔走板的京调也不在乎,可是要他正正经经的走上讲台去演说,这一世他是没有希望了!而且即使他向来能够演说,今天他也不愿意,因为他要“看女人”;坐在来宾席上,他是可以恣意饱看的,踏上了讲台去,多少总得说几句,眼睛就要受到限制了。
“不行!我是跟着人家来玩儿的,要说话还是让老胡再来上一段吧!”他语无伦次地回答。
这种话教一个跟社会素少接触的老处女听了,简直不能理会,侯校长差不多窘得无法退回去了。
“侯校长,袁镇守使不大欢喜说话,还是请别位上去吧!”同是行伍出身,但吃过几年墨水的胡督军立刻插嘴出来说,这样才把这个僵局打开了。
当别的来宾被邀请上去演讲的时候,袁宝藩的一对眸子,便在那些女学生的脸上转得更上劲了,及至来宾演说完毕,汪省长把几十张毕业文凭散发掉,他也把每一个比较动人的少女的脸庞认熟了。正当他在运用着他那勇于为恶的脑神经,打算思索出一个可以立刻满足他欲望的邪念的时候,忽听那站在角上的老头儿,用着沙哑的嗓子高喊道:“学生代表致谢词。”接着便从第七排上转出了一个长身玉立,不施脂粉的女学生来。
罗湘绮的身子还没有在讲台上站定,袁镇守使的知觉已有一半麻木了,假使胡督军的动作迟钝一些,不先用臂肘向他撞一下,警告他万勿有所举动的话,他就至少会利用他那天赋佳喉,痛痛快快的喊出一声好来了。因为对于他,学堂和戏馆是没有什么分别的!
在事前,罗湘绮已把一段谢词预备好了,走上讲台,便把一方白纸捧在手里,用着很清脆的声音,慢慢地朗诵起来。
像银铃一般的声音,一下一下的打在袁宝藩的耳鼓上,使他从心底里觉得痒起来,他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看定了罗湘绮的面部:乌黑的头发,挺直的鼻子,发光的眼睛,微红的嘴唇,白中带黄,仿佛象牙所琢成的肤色,都像磁石一样的牢牢地吸住了他的心灵。但在一切的中间,却丝毫没有他所常见的妖艳的成分,只像一朵供在佛座前尚未开放的莲花。
“好三哥,我是不识字的,快给我看一看这姑娘叫什么名字!”袁宝藩急得来不及凑在胡督军的耳朵边问。
“她身上又不写什么名字,叫我打哪里去看啊?”被问的人立刻把他驳回了。
“那一张单子上少不得总有她的名字写着吧?”袁镇守使把墙上贴的一张秩序单,当做了戏馆里的水牌,便把手指了一指,重复向胡督军问。
胡督军是军人中较工心计的一个,他瞧袁宝藩这样指手划脚的胡闹,已引起了许多人的注意,实在太不成话了便忙着把身子向他靠近一些,爽快对症发药地送了他一颗定心丸。
“老兄弟,这有什么急的?你心里想的事都有办法,现在还是安静一些,待俺回去之后,一定给你出主意!”胡督军用极低的声音,凑在袁宝藩那颗几十斤重的大脑袋边说。
他倒不是存心哄骗他,当天下午,他就在鸦片烟铺的旁边,接见了马教育厅长,开始给袁宝藩办起正事来。
“可是……可是……”马厅长听胡督军说完了一篇鬼话,便用手捻着唇上一簇准东洋化的短髭,迟疑不决地说,“兄弟前年在京里就听人家说,袁镇守使府上已有了好几位太太,怎么说不曾娶过呢?”
胡督军还不曾回答,袁宝藩自己先开口了。
“哪儿来的话!”他因为正有事要求教人家,便显得毫无架子地堆着笑说,“老兄别缠错了门子!我可以给你发誓:谁娶过老婆,谁就是忘八蛋!”
说得马厅长几乎大笑起来,尤其是早知道他家里已有一妻二妾的胡督军,更有非笑不可的困难。
“老袁想娶个女学生,连忘八蛋也顾不得了!马大哥,还有什么说的,快成全了他吧!”
袁宝藩也不想老胡这话是存心骂他,听了反嘻嘻哈哈地裂开着一张大嘴尽笑。
现在马厅长却没有工夫再笑了,他的脑神经已得开始运转起来,因为这对于他的亲戚侯校长,果然是一个相当困难的题目;但近来汪省长对他所发生的一些误会,已使马厅长的禄位有了不稳的现象,要设法挽救,胡督军当然是一位大力王菩萨。难得胡督军为了袁宝藩的事,先来求教自己,这样好的机会,如何能够轻轻放过呢?
“我的地位不保,侯老表姐的校长也就不用想再做下去;为了两个人的禄位,即使题目再难一些,也得硬着头皮把它答应下来。”马厅长这么一想,便不再推辞了。
他和侯校长是姑表姐弟,又且利害相共,当然是没有什么话不好说的。当天晚上,马厅长便把侯校长请到自己家里来,开始讨论进行这件事的办法,马厅长的夫人也特地被邀列席。
马厅长先把方才在督军署里会谈的经过,一起告诉了侯校长,仅仅因为急于希望事情能够成功的缘故,没有把自己对于袁宝藩的已否娶妻的一点所怀的疑虑说出来,并且还故意帮着袁宝藩解释了几句,藉以扫除他那五十二岁的老表姐的猜疑。
“事情倒是很好的。”马太太顺着她丈夫的口气说,“一个女学生能够嫁一位镇守使,那就够她受用了!”
侯校长的一张瘦削得像干枯了的橘子似的脸上,也略略透出了一丝笑意。
“不错,事情倒是很好的。”她习惯地用着很低的语音说,“上个月里,罗湘绮的父亲也曾写过一封信来,请求我待湘绮毕业之后,替她设法找一个位置,或是留在母校里,随便干一些事,只望能够依旧供给食宿,别无他求。因为这位老先生自己已失业了三年,儿子又害着肺病,正在杭州一门亲戚家里休养,所以家境非常困难……”
03、镇守使的姨太太(2)
“那么这件事就容易说了!”马厅长很兴奋地插嘴出来说。
“问题不在她家里,而在她自己。”侯校长摇着头说,“因为这个女孩子外貌虽是很温柔,心地却非常高傲。前几天,我已曾给她找到过一处门馆,也有三十元一月的薪水,她却坚持着不愿干,理由是不愿伺候富贵人家的孩子;她只希望当一个小学教师,挣几个钱,补助她父亲,待父亲有了事,或是她哥哥病好之后,她还想自己积一些钱,继续升学。所以这件事要是直接跟她自己去商量,我想十有八九是不会成功的。”
马厅长的心上,顿时觉得一冷。
“那么就请姑娘去跟她父亲说好不好?”马夫人很热心地建议着。
“这……这可有些不便吧!”侯校长是个老处女,对于男女的界限,不免还是看得很重。
“她没有母亲吗?”马厅长捻着小胡子问。
“是一个不能行动的瘫子。”侯校长很感慨地说。
“论起实情来,她家的确很可怜,要是不让湘绮嫁一个有钱的丈夫,简直混不下去。”
“所以说,我们也不专为自己,一半倒是为了她!”马厅长悲天悯人地说。
“那么请她父亲到学堂里去谈谈行不行呢?要是姑娘一个人不愿意,反正我是整天空着的,就让我来伴你怎……”
“慢些!”马厅长突然打断了他妻子的话。“你去有什么用?我倒想出一个计较来了!只要表姐先写信去,把这位老先生约到学堂里来,一切话都可以让我跟他说,而且我相信一定有方法可以教他答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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