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里头的情形大略还知道一些、凭我那孩子目前的几分玩意儿,以及我自己的一些老面子,大不了在这儿挂个九牌十牌,已经是借你先生的光了!但像这样不上不下的角儿,私房行头也不能没有,两个或三个伙计又是不能少的;这些本钱就不是我这个穷光蛋可以想法的了,何况花了这些本钱也未必红得起来。所以,钱先生,暂时我绝对不打算教她出台!”
姓钱的听了他这一大篇很古怪的理论,一时倒也想不出什么话再好驳倒他。
正在这时候,肖吉清已笑嘻嘻地走回来了。
“吴老板,本来咱们这儿是绝对没有办法的;因为,钱兄,你也知道,”他一面说,一面不住的用眼光在钱吴两个人的脸上盘旋着。“自从闸北一开火,市面就糟得不得了,上海四家大戏馆,不到两个月,倒关了三家,此刻就剩咱们这儿还在勉强敷衍着。可是因为这样,前后台的人便多得了不得,别处停下来的人,都上这儿来找路子。现在这些话也不用提咧!既然是钱先生的面子,只要吴老板不嫌委曲,那么现在有两个机会,就凭你自己挑吧!”
机会一来就有两个,倒真是秋海棠所没有想到的,连钱若默也笑得险些把半截雪茄打他自己的嘴角边掉下去了。
“那么请问是那一行呢?”秋海棠低声下气地问。
“当然都是很委屈的,”肖吉清虽然是个开戏馆的人,但心地倒还相当忠厚,明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秋海棠一定要觉得很难堪,便故意打着圈子绕过去。“不过,常言说得好,大丈夫能屈能伸,吴老板假使心里能够明白现在是什么时势,兄弟才好老老实实地告诉你们。”
一听这几句话,钱若默就知道事情有些不妙了,可是秋海棠倒还竭力忍耐着。
“肖先生的话不错,只要你肯赏饭吃,什么我都干!”
“我先说场面上,官中的一堂里,人是早就齐啦!。但要勉强加一个打大锣或小锣的,倒还可以,只是工钱很少,每个月不过二十四块钱。”肖吉清的话说到这里,秋海棠和钱若默的心便不由同时一冷。“但据那个武行头说,前天武行里面倒是新走了一个下手,吴老板也是科班出身,翻翻打打的玩意儿,大概总还来得。他们的份子,可就要比场面大一些,再有我跟钱先生的面子,当然更可以比别人优待,要是能充下手的话,一个月四十二块钱,万一只能充上手,那么三十四块钱也是一定有的,不过……”
“不过……”肖吉清要说的话,也正是钱若默所想说的。“不过吴老板是已经过了四十的人了,天天大摔大打,身体可能支持得下吗?”
当肖吉清在说话的时候,秋海棠的心里已默默地在盘算着了。
“能!要吃饭怎么不能?”他也忍不住苦笑了一笑。
“此刻我住在一家小客栈里,每个月的房钱是十块钱,加上两份客饭,一起大约四十块钱。这样也就可以对付了!”
14、打英雄的生活(2)
“好,那么我就叫他们给你补一个下手吧!”肖吉清的年纪尽管还不到三十,可是当初秋海棠红极一时的盛况,脑海里多少也还有些印象,现在眼看他这样潦倒,不由也激起了一片同情心。 “只要再过一两个月,我决定嘱咐那文管事的给你设法补一个副净,或小花面的缺,好歹总要把份子凑满一百,我才对得起你。”
“好说,好说!就是这样,你老人家的恩典,已经报不尽了!”秋海棠又特地向他作了一个大揖。
肖吉清少不得也向他谦逊了几句。双方当时便决定让秋海棠从第二天起,就上戏馆来;临走时钱若默又从旁一再嘱托,希望肖吉清转嘱后台几个管事的对秋海棠格外优待些。
“吴老板!我看这件事情不大妥当!”走出红舞台,钱若默便在人行道上站住了,透着很为难的神气说,“凭你从前的名头,如今无论怎样困难,吃武行饭似乎总不大好。”
“这倒不妨,小丹凤在老年的时候还跑过龙套咧!”秋海棠低着头,苦笑了一笑。“反正一样是用力气换钱,也算不得什么丢人。……咱们吃戏饭的年纪一老,就算完啦。倒是我们的老大刘玉华,此刻不知道在不在上海搭班?假使还在上海的话,咱们父女两个找去,他想必总能照顾……”
“别说了!”不等他的话说完,钱若默已连连摇头了,“他在上海这几年工夫,简直拚命地抽大烟。近来嗓子也没有了,白面也吸上了,如今说不定已做了瘪三,哪里还能照顾你?”
这倒又是一个意外的刺激,使秋海棠越发感觉到前途茫茫,不知道救星在哪里了。
“本来我还可以给你在票房里想个法儿,”钱若默一路说,一路又把他嘴里衔着的半截熄灭了许久的雪茄烟燃旺了,“无奈打仗以后,这里的市面一天不如一天,晚上戒严得又早;到现在,所有的票房差不多全关门了。而且这一次的战事很奇怪,打各处逃进租界里来的固然也有,但从租界里逃出去的也不少,那些有钱的大爷,心思都乱得很,即使平时欢喜吊吊嗓子的,此刻也打不起兴趣了。”
秋海棠站在一盏街灯下面望着马路上稀稀落落的几条人影,出神了好半晌。
“这个,钱先生,我倒不想!”他听钱若默的话说完了,才用很平静的声音回答。“要我去伺候那些有钱的大爷们,根本就不行,倒不如混在戏院子里的好。”
“既然你愿意受一些委屈,那么只能混几时再说吧!”钱若默便首先移动脚步,走过对街去,秋海棠默默地随在他身后。
“不过,我总怕你的身子会受不住。”
“才上去的几天也许要特别辛苦一些,慢慢儿就会惯了!”对于秋海棠,今天的事,真像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村的情景,所以他自己的心里头,倒已觉得很满足,绝对没有再想挑剔的意思。
听他这么一说,钱若默也只能微笑不语了。
“可是,钱先生,下次你要是上我住的那家小客寓来,见了我女儿,却千万告诉她不得!”两个人走到分路的时候,秋海棠突然又想到了这件事,便忙着先向钱若默叮咛,因为他知道梅宝是决不肯让自己进红舞台去充“打英雄”的。
所以这一晚他自己回去,便说了一大篇的慌话。
“噢!想不到姓肖的做人那么好,竟能马上给你补一个二路老生。这样说,爸爸,咱们的运气倒还不错咧!”梅宝听了他那一篇谎话,禁不住望着她父亲那一张几乎常年贴着双刀牌臭药水广告的怪脸端详了好一会,心里真觉万分可疑;然而她是深知秋海棠的隐痛的,自然不愿轻易把他逗得伤心起来。
同时,这一天梅宝自己也险些瞒着她父亲铸下了一个大错。
因为她的年事毕竟小,人世间的罪恶见到的实在不多,一方面心里又急着想找生活,不忍让她父亲一个人、去奔波,这天下午,秋海棠出去以后,她便自己去找那小客栈的老板娘。
“太太,我听你好几次提到什么向导社,多为我爸爸的性子太固执,没有让你把我荐去。可是我仔细想想,既然你说只是伴着外路来的人买买东西,逛逛公园的事,实在没有什么大关系,可惜我自己也是才到上海的乡下人,不然真想请你把我荐去试试看。”
那个十足白相人嫂嫂式的女人听了她这篇话,几乎欢喜得连鼻子也笑起来。便说只要你字识得多,上海的路是最容易找的,当下也来不及再和梅宝说别的话,便忙着催促她梳洗起来,赶到一家所谓融融向导社去。
还亏梅宝非常机智,一瞧那间小小的亭子间里坐满了许多浓装艳抹的女人,和几个拆白党式的男人,心里便恍然大悟;忙在那个老板娘不曾达到出卖她的目的以前,急急忙忙地逃了回来。
因为有了这件事,她对于谋生的不易,不觉也有了相当认识,同时还知道女人家的出路的确比男人更困难;所以秋海棠回家来说的一篇话,她听了心里仅管觉得很可疑,却也没有勇气再追问。
秋海棠见女儿已经相信,便越发放下愁肠,竭力装出欢天喜地的样子。
照他自己想,反正这一次进红舞台去,钱若默已知照肖吉清不要说起自己从前的事,后台只用一个吴三喜的假名,到得出台的时侯,脸上总得抹彩,无论记性怎样好,眼力怎样尖的看客,也决不会想到自己就是秋海棠。这样在面子的一点上,是不成问题了!再说第二件体力问题。他记得从前也有好几个师兄弟因为搭不到班子,渐渐沦为武行,看他们样子,也并不怎样累;一天至多有两出武戏,而且并不是每一出武戏里都要大开打,有时候仅仅扎几枪,使几刀便算了,自己的功夫虽然已荒了几年,不见得连这一些也对付不了。
可是第二天晚上,他上红舞台一试,便险些累得连走回家来的力气也没有。
因为是第一天上台,他当然格外巴结,在六点五十分的时候便赶到后台了。那个武管事的见了他也非常客气,而且因为隔夜肖吉清已特别嘱咐过的缘故,还亲自领着他在后台兜了一个圈子,所有管事的人和班底里的一班二三路角色,也替他逐一引见。
秋海棠的个性本来就很谦和,现在到了无路可走,不得不在上海充“筋斗虫”过活的日子,见了人当然越发小心了。那武管事的虽不知道他的来历,可是瞧在小老板面上,介绍的时候,不免还给他吹了几句;同时秋海棠自己也抱拳作揖的说了许多内行话,因此这个圈子兜完,印象倒非常的好,人人都跟他很说得合,一点没有轻视的意思。
然而,事实上,人和人中间的关系,那有如此简单呢?
“请你把衣服丢到那边去,咱们当武行的总得守一些当武行的规矩!”他把外面一件破旧不堪的夹袍子脱了下来,才想挂到靠板壁钉的一排衣钩上去的时候,突然有一条很粗大的嗓子,在他身后这样响着。
他一面来不及地把手收回来,一面很惶恐地旋过头去。
不料站在他面前的竟就是方才经那武管事的特别替他介绍,再三请求照应的那个武行头。这位先生的身材,大概至少要比秋海棠高出一个脑袋;倒圆脸,扫堂眉,再加上一对突出在眼皮以外大约有三四分光景的金鱼眼,这一副生相已经很够教人害怕了,何况这时候,他的脸上又显着一种无从描绘的怪态,自然更使秋海棠慌得手足无措了。
“对不起,请你老人家原谅!”他捧着那件破夹袍子,战战兢兢地说,“我因为是第一天来,实在不知道,请……”
那个人瞧他小心得可怜,便微微冷笑了—笑,昂起着头走向别处去了。
“唉!”秋海棠禁不住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他想从前自己上后台的时候,不论在北方也好,在南方也好,总有一间特备的化装室,像这种衣钩上,真也不愿把衣服挂上去咧!再说一个武行头有什么了不起呢?当初就是他们要跟自己说话也不配,怎敢摆出如此凶恶的眉眼来?
其实这一位武行头之所以要对他摆出如此凶恶的眉眼,原不是为了他本人,而是为了那个武管事的缘故。
这位武行头的大名唤做张银财,玩意儿很不错,只是脾气太坏,班子里跟他相好的人很少,当了七八年的武行头,始终轮不到他做武管事;最近又因金钱上的争执,跟那武管事闹翻了脸。
今天秋海棠进来,他瞧那武管事如此招待,心里便起了误会,还当秋海棠是那武管事的亲戚或朋友,因此存心挑眼,而使秋海棠做了一个不知情的牺牲者。
不久,台上打起闹场鼓了,后台顿时忙乱起来。
秋海棠便不住堆着笑,跟武行中的几个同事敷衍着;在他总以为是很讲得过去了,可是偷眼瞧那几个人的脸,却个个都透着很冷淡的神气,仿佛对自己极不高兴的样子。
“这是什么意思啊?”他一路穿衣抹彩,一路这样估摸着。
他想同事的感情是最要紧的,慢慢地必须设法联络。幸而听武管事的说,这里因为唱的是本戏,打武每天只有一场,不比唱老戏的馆子里,武行往往要出台三四次,比较起来想必总要省力许多。
那知事实偏偏和他的理想相反。
大开打在北方的戏院子里,只有很少的几出武戏才用得到,平常的戏都不十分认真;但在上海,这一幕却是大部分观众的趣味的集中点,无论那一本连环本戏,总得来上一场大开打。所谓“开打杀搏”等等的形容词,也往往在广告里登得非常的大。所以尽管每天只打一场,而在演出的时候,却总是特别认真;主角配角;至少要打到三四十分钟以上才能歇手,不然有许多客人是准会请求退票的。
对于这种情形,秋海棠怎么会知道呢?虽然他在上海曾经搭过几次班子,但无论他怎样爱管闲事,当初也决不会留心到本戏里的武场上去。
约摸十点钟光景,终于轮到大开打了。
“吴三哥,今儿情形有些不对,你得分外留些儿神!”将上场前,那武管事的也看破了张银财的心事,便急急走过来,悄悄地向秋海棠叮咛了几句。
秋海棠这一晚去的是四本《西游记》里黑风怪手下的一个小妖,上场已有四次了,因为只是跟着老妖上场下场,所以还不曾看出那几个同行准备怎样作弄他;待到武管事的跟他一说,他心里才有些焦急了。
一阵大锣大鼓之后,秋海棠们所扮的四个小妖和孙行者手下的四个“小天神”便一齐在上场门的口上等侯着。
他排在第五个位置上,腰里插着一柄单刀,眼睁睁地瞧着前面的二妖二神,心跳得比二十多年前,在科班里第一次出台的时候还厉害。
“好啊!——再来一个……好啊……!”掌声和叫好声出乎意外地钻进了他的耳朵来,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几个“筋斗虫”出场,在上海也有人叫好,而且叫得竟有满堂好一样的响。
因为心里觉得奇怪,当第三个人出去的时候,他便特别留心地瞧着,这一位恰好又是一个年轻好胜的家伙,他瞧前面两个人已得了彩,自然不肯让人,再加今晚他们又受了武行头张银财的嘱咐,存心要使秋海棠难堪,翻的时候便越发卖力,一路空心筋斗,直翻到台口相近才止,少说也有十六七个,跟着台下便起了一阵怪叫;这家伙心里一高兴,竟又沿着台口,从右至左的翻了一串“寒鸭赴水”。接着,第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