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拉拉胡琴,不也就能吃饭了吗?”小狗子万分热心地说。
秋海棠却还是摇头。
“你们哪里知道!如今到处都在打仗,谁还有心思听戏?”
“不,爸爸,例外的也有!”梅宝昂起着头,想了一想。“去年我还听一位先生说,上海地方真是天堂,法租界和公共租界要比天津的租界大几十倍,到处是大菜馆,戏院子;外面尽管打仗,住在里头的人,一点不必担心,只要你有钱,什么事情都可以办到!咱们如果只想活下去,不问其他的话,上海倒是一条出路。”
梅宝一提起上海,秋海棠自己也想起来了。记得十多年前,有一次他到上海去唱戏,恰巧逢到谁跟谁打仗,南京、苏州、嘉兴、杭州的人全逃到了上海的租界里来;戏馆不但没有停锣,而且生意更比平常好了几倍,他亲眼瞧见有两个穿西装的客人,因为弄不到位子,双双向一个案目跪下去,哀声恳求的。
“上海,……不错,上海真是一个好地方!”他用很低的声音说,“路远一些,倒也不妨,我……我去过两次,路还认得;只是对于……你这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实在太危险了!……”
然而话虽如此,他心里也未尝分不出缓急轻重,上海尽管是陷人坑,比起留在家乡总还好一些。
于是逃难的计划便决定了。梅宝再上孟家去一问,凑巧林生两夫妇也打算走这一条路——孟小掌柜的娘家就在南京——经过几小时的商讨之后,大家便在第二天清早,忍痛别过了孟老头儿和小狗子两个,随着不敢再在家乡耽搁的一群,像失去了老窠的乌鸦一样地开始流浪起来。
沿途因为军队已在动员的缘故,火车汽车都挤得了不得,他们这一个小团体中,除了林生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以外,两个是女人,一个是未老先衰的中年人,行李却又带得不少,因此一路真是非常的困苦,才到徐州,秋海棠便第一个病倒了。
“大哥,大嫂,看来只能请你们先走了!”梅宝因为父亲病了四五天还不见好,林生夫妻两个伴着他们,已经显出很焦急的神气;再看报上的消息,上海的战事也发动了,便不愿使他们再耽待,这一天就自动地催促他们。
“此刻听说火车还通,你们凑早先上南京去吧!只要爸爸一好,咱们就跟上来找你们。”
林生皱着眉头,并不就回答。
“好,既然妹妹这样说,咱们就只能先走一步了。”孟大嫂涨红着一张肥脸说,“不是我等不及,实在是怕家里的爹妈要盼得心焦,我想公公的信他们一定已收到了,咱们再不去,两位老人家的心里是不安的。妹妹,那么咱们在南京再见吧!”
秋海棠和梅宝的心里也实在不愿再牵累他们,便让林生先自结清旅馆里的账目走了。
孟家小两口子动身以后,总算秋海棠的运气还不十分坏,只在床上继续躺了三天,病便去了十之八九。
“孩子,南京固然也是好地方,但比起上海来,终究还差一些。咱们别再三心两意啦!”因为梅宝想在到达南京以后,找一个适当的团体加入工作。或是进伤兵医院去充看护;一方面维持生活,一方面为大家出一分心力。但秋海棠却认为不怎样妥当,便在离开徐州以前,又再三地 向她解说。
自从出了尚老二的那件事,梅宝对于她父亲便格外孝顺了,听他这样说了几遍,也就不再坚持要留在南京。
“只要爸爸愿意去,我总跟着你走!”
“我想上海那边不比南京,多少我还有几个熟人,也并不是我一定欢喜那个地方。”秋海棠想起了从前那些遗老名士的拼命给自己捧场,心里多少兜起了一些希望;当然,他并不希望人家再像从前那样的送行头,送钻戒,写稿子狂捧,甚至把自己的照片嵌在表壳里藏着,可是他想只要这中间有一个人,能够把从前那样的好意,再用出百分之一来,那么他和梅宝的生活就不成问题了。
人要找生活总是拣容易的路走的,真像飞蛾一定要往亮处扑一样。
隔不到半个月,秋海棠父女俩便流浪到这一个世界闻名的大都市中来了,但秋海棠的衣袋里,却已仅仅的剩了十一块钱。
14、打英雄的生活(1)
当秋海棠握紧着两张十块钱的钞票,窘得像犯了什么罪一样地溜出合大典当的时候,至少有两串热泪是给他硬生生地和着一股酸味咽下肚子去的。
他到上海后的第二天,便接连在国联银行的邹行长哪里和巨籁达路张公馆的张三爷哪里碰了两个软钉子,前者简直不见,后者虽然勉强见了,但他一瞧见秋海棠那一副尊容和他身上所穿的破烂不堪的衣服,脸色便立刻变得像几个月不曾吃过熟米煮的饭一样。秋海棠固然还是从前的秋海棠,但当初的那个把秋海棠捧上三十三重天去的张三爷,却仿佛已经死了。
第三天,他几乎没有勇气再去找寻那余下的几个熟人,但父女俩总不能等着饿死,因此他终于硬起头皮,找到了一个姓侯的戏迷家里去。
这位侯老先生是一个潮州人,家里开着几个当铺,即使算不上巨富,至少三四十万的家产是有的;因为生活优游,便在“心广体胖”的定律下,变成了一个重约一百九十多磅的大胖子。可是他欢喜听戏,尤其爱听小嗓子的戏,后来终于不顾了许多至亲好友的苦谏,自己也学起青衣戏来。
十多年前,秋海棠最后一次到上海,他老先生便托了许多人介绍,硬要拜秋海棠做老师;可是秋海棠一见他那么一块大材料,便抵死不敢承当,只允做个朋友,随时指点指点。但就是这样,这位姓侯的名票已经也很满足了,逢到人,总得把那两尺围圆的头颈一扭,翘着大拇指,笑得眼睛没了缝地说:“我这个腔都是秋海棠给说的啊!”
因此,秋海棠在穷途末路的时候,第三个便想到了他。不料走了三家典当,好容易把他找到,这位先生却马上指着壁上挂的一张程砚秋的照片说:“我现在已改学程腔了,咱们过一天有空再谈吧!”直到秋海棠垂头丧气地起身告辞,他才勉强递过了两张十块钱的钞票来。
可是秋海棠住在哪一家旅馆里,他却终始没有问,因为他心里很清楚,这一次秋海棠来,当然决不会再在沧州饭店或一品香打公馆了。
秋海棠原是不想接受他这一些好意的,可是在未来以前,他记得很清楚,那个小客栈里的女掌柜的又堆着满脸的假笑,走进房来鬼混过一阵了。
“可惜你们的姑娘不会说南边话,不然像她这样的长相,还怕没有饭吃吗?”那一位三姑六婆式的老板娘,已曾三番两次地这样说。
秋海棠自己也是一个久闯江湖的人,怎不懂得她说这一串话的意思?因此他决心让自己竭力负起维持生活的重担,不愿使那女掌柜的有机会诱惑他的女儿,所以他对于侯老朋友的赠银二十元,心里尽管觉得万分不满,结果仍不能不勉强收起来。
然而二十块钱能够对付几天呢?
“爸爸,我瞧报纸上有招请女职员的,回头我去试试行不行?”梅宝把才借来的一张申报摊放在膝盖上,透着很兴奋的神气说。
秋海棠最初还是竭力反对,因为他把上海这个地方看得太可怕了,简直不愿让他女儿独自走出去跟上海的空气接触。后来梅宝很坚决地说:“与其坐在家里死守,还不如出去冒险试一试,也不见得上海人个个都是坏蛋!”
最后,秋海棠便接受了梅宝的建议,一起整整衣服,赶到那一家登报的公司去。这一家公司倒是很正式的,然而来应征的人却太多了,而且他们所规定的最起码的资格是初中毕业生,这一点梅宝就不及格。虽然主考的人允许通融,但上海这地方是把英文当“国语”的,商业机关尤其注意,梅宝从小在北方受教育,英文程度很有限,几句会话先对付不了,何况其他?
“本来这个时候兵荒马乱,上海的店铺关闭了许多,哪里还能上洋行去找饭吃?”小客栈的老板娘知道了这件事,便又在当晚踅进秋海棠的房里来,发挥了一大篇议论。“可是姑娘们容易讨俏的地方也有,只要你们把心思放得开一些,别把从前人所说的几句老话看得太认真了,要知道现在是什么世界?”
梅宝低下了头,坐在一张已脱了榫的假红木椅子上,静着一句话也不说。
“多谢你好心,太太,咱们在这儿是外路人,一切总得请你们指教!”秋海棠用着富于外交气味的语调回答,但心里却尽在盘算明儿怎样再去找另外几个熟人的事。
这一回他的眼光总算没有看错,找到了一位在报馆里当编辑的钱先生,这位先生以前虽和秋海棠并没有怎样深的交情,但为人却非常豪爽,而且最肯帮助人家;只听秋海棠说了三四句话,便立刻打座位上跳起来,一面取下嘴角上所衔的那支老球牌雪茄烟,一面极度兴奋地说:“那还有什么说的?自然赶快想法子搭班啊!”
秋海棠正想插话,这位钱老先生却来不及地摇手止住。
“当然,你现在是不能再唱衫子〖ZW(〗衫子:京剧界的行话,即旦角。〖ZW)〗的了!”他重复取起那支雪茄烟来呼了几口。“不过你毕竟是科班出身,大概要唱老生,老旦,或是小花脸总不成问题吧?”
“老生、老旦还行!小花脸就不成,因为我这个人一生就不会开玩笑!”说着,秋海棠忍不住又把自己颔下所留的约摸寸许长的短鬚抚摸了一下。“可惜我的年纪已大了一些,不然充个二路武生也还对付得了!记得咱们在班子里的时候,我二哥赵玉昆是武功最好的一个,他瞧我身子太瘦弱,便天天逼着我一起练功,所以后来逢到唱反串戏的日子,我也漏过几次《四杰村》,《花蝴蝶》这一类短打戏。
“行啦!”钱先生不等他把话说完,便马上拉着他一起往外走去。“你有这三行可以对付便没有问题了。此刻在红舞台当后台经理的肖吉清也是我多年的朋友,让我先带你去见见他,不管是扫边老生也好,二路武生也好,暂时且唱几个月,慢慢儿大家再想方法。”
对于这位先生的热心援助,秋海棠自然是感激涕零的,而对于他所说的“便没有问题了”的一句话,一时也觉得很对。
原来他自己和这姓钱的人同样忽略了一点——而且是最重要的一点;直到他们走进红舞台的账房,见到了那位姓肖的后台经理,这一个漏洞才被发现出来。
“老哥的命令,当然是应该遵从的。而且在十七八年前,谁不知吴老板的大名?可是……可是……”肖吉清听钱先生说明了来意之后,便把两条手插在西装裤袋里,不住的掏摸着,仿佛显得很为难的神气;同时还从一架光度很深的近视眼镜里面,转动着两颗不很大的眼珠,频频向秋海棠脸上睃看。“可是……可是,请吴老板不要生气,此刻你脸上有了这么深,这么大的两条伤痕,别说唱衫子已不成,便是老生,老旦,武生,大凡不开脸的,恐怕都不成了!无论粉涂得怎样厚,也不见得能够掩得过。”
这真是旁观者清了!
经他一说破,那位钱先生再往秋海棠脸上一看,也就不由皱起眉头来了。
然而他们怎会想到如此一说,秋海棠心里是何等的难受啊?他真恨不得立刻逃出去,因为这不但是他身体外表上的一个致命伤,而且还是他内心上的一个致命伤。
最近几个月来都为忙着逃难,忙着找生活,心里才略略把过去的事忘记了一些。不料到这样紧要的时候,竟会突然给一个陌生人提醒起来,他如何能不面红耳赤,以至于伤心得几乎掉下眼泪来呢?
“两……两位先生……,多谢你……你……们……的好……意,这件事就不……不必再谈……了!”他勉强从喉管里挣出一种很枯哑的声音说。
姓钱的听了,自然也觉得怪难受,忙一面劝住他,一面堆着笑向那肖吉清说:“那么场面上可有什么办法吗?这位吴老板拉的吹的都来得,反正他只想找一个事情维持生活,薪水多少,当然不计较。吉清兄,看在老朋友的份上,能特别替他想一个方法不能吗?”
姓肖的听了这一篇话,便接连把头点了几点。
“好,既然这样,请你们暂且等一等吧!”他抬起头,望壁上的时钟看了一看。“让我上后台去跟那两个管事商量一下,好歹总给你定一个办法。”
秋海棠的嘴里虽也学着姓钱的样,不迭声地向这位后台经理道谢,但心里恰真比死还难受。仅仅隔了一二十个年头,情形便完全相反了!十八年前的自己,真和一块金钢钻一样,到处抢着有人要;到了此刻,竟连一块破铜都不如,想充个班底还得经过这许多麻烦。
“吴老板,想开一些吧!人老珠黄不值钱,哪一个唱戏的不是这样啊?”那位钱先生倒真是一个很难得的热心人,看了他那一副难受的神气,便忙着多方劝慰。“别说是你们唱戏的人,就是咱们吃报馆饭的,一过五十岁也就不行啦!现在你愁也没有用,但愿时局平静,你们父女两位……”
说到这一句话,他突然咽住了,昂着头略略想了一想。
“啊!吴老板,你那令嫒今年总有十多岁了吧?方才我倒没有请问过她能不能……”
不等钱若默再说下去,秋海棠也就明白了。
“你问她能不能出台吗?现在只怕还不能。”提到他的爱女,秋海棠的精神就振作起来了。“即使能的话,不瞒你钱先生说,她是我心里最疼爱的人,也决不愿意让她随随便便的出台。”
“这样说,她戏是一定会唱的了!”钱若默把右手上一条给雪茄烟熏得像蜡一样黄的鸡指竖起来,胡乱向西边一指。“可是这红舞台也不是一个小地方,要是第一次就在这儿露脸,将来倒是很有希望的。”
“钱先生,你的好意我真不知道怎样感谢才好。”秋海棠旋过头去,看着那个抽雪茄烟像打排枪一样从不间断的老朋友说:“不过这个孩子实在是我的性命,要是她能出台的话,我就不愿意让她挂二牌!此刻别说她的能耐不够,我的面子太小,就是这两件事不成问题,我也没有这么许多的钱给她制行头,要是行头没有,头牌还是挂不成。我自己少说也唱过十多年的戏,里头的情形大略还知道一些、凭我那孩子目前的几分玩意儿,以及我自己的一些老面子,大不了在这儿挂个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