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串丢给了玉华,同时又假装要把另一串丢给玉琴,结果却只做了一个空架子,反而往自己嘴里送了进去。
“我跟你分吧!”玉华笑着给玉琴说。
“总不成我作东的人自己不吃!”玉昆很赖皮地说,一面又做了一个鬼脸。
老大和老三都笑起来了。
“老二,师傅给你的饽饽钱,我瞧你总是不够花吧?”玉华咬下了一颗冰葫芦问。
“总不见得偷你们的吧!”玉昆爽快直僵僵地躺了下去,脸朝着屋瓦。
“难说得很,你不是还会飞檐走壁吗?”玉琴笑着说。
“好兄弟,别给我不停口的说啊!”玉昆身子一绷,一个鲤鱼挺身,便毫无声息地站了起来。“仔细给师傅知道了,教我晚上不用再想偷出去……”
三个人正说得起劲,突然门外探进了一张马面一样长的瘦脸来,那是专门在下处里监管他们的于先生。
“大家到东院去吧!送皮帽子的人来了。”
玉华立刻把手里的冰葫芦一丢,大踏步走了出去,玉昆也忙着从炕上跳下来;只有玉琴觉得非常踌躇,真像一个快要走上法庭去的囚犯一样。
“老二,”将走进东院门口,他就凑在玉昆的耳朵旁边说,“你去站在老大的近身,停一会如果他要发什么脾气的话,你千万拦阻他一下。”
“我理会得!”老二莫明其妙地答应着。
九十几个一样打扮的学生,分着四行站齐了,全部透着很兴奋的样子,暗暗在揣测他们将要得到的礼物的好坏,心里怀着不同的感觉的只有玉华和玉琴两个。
秃顶和红鼻子的宋师傅才跨进来,一个特别高大的人影便马上现到了玉琴的眼前,他觉得自己的一颗心快要跳出腔子来了。
师傅说的袁师长,果然就是那个大胖子!一双比毒蛇还可怕的眼睛,正在那些年轻人的脸上打盘旋,慌得玉琴来不及的把脑袋垂下去。他从那一晚听到了这个大胖子的富于兽性的吼声以后,便老是担心着会被他吞下去;现在,他觉得这一张血盆大口已经张开在他面前了,他哪里还敢抬起头来看他。
糊里糊涂的经过了十来分钟光景,他好像听见师傅说过几句什么话,又像听见那个袁师长像枭鸣似的笑过,后来就听见一阵笨重的皮靴的移动声。
“但愿他不要看见我就好了。”他不住地默祷着。
然而这又怎么行呢?袁师长的目光既是那样的敏锐,他的垂下了的头,偏又显得特别惹人注目,所以不等袁师长把第一排学生的皮帽发完,早已瞧见他所想着的人了。
“这家伙真不怀好意!”袁师长的眼睛看着玉琴,同时玉华的视线,却也一动不动地钉着他。
高大的身影,终于移到玉琴的面前来了,一只肥大得像仙人掌一样的手,闪电似地拉住了玉琴的一只已经冷得像冰一样的右手。
“好孩子,你就是吴玉琴吗?”
没有回答,脑袋还是下垂着。
“你唱得真好,几时才出科啊?”
还是没有回答,身子倒开始在颤抖了。
“这孩子就是怕见人!”师傅也担着十二分的心事,忙在旁边解释着。
但袁师长是个武人,他想自己花了几百块钱来送这一笔厚礼,为的是什么?同时他也不觉得一个当大官的人,还有对一个唱戏的孩子讲什么体统,讲什么礼貌的必要。仅仅迟疑了几秒钟,他便情不自禁的伸过他的手来,托着玉琴的下颔,硬生生地把他那一张已经变成灰白色的脸捧起来。
“这孩子真怕羞得可以!”
他很得意地回头去向跟定在后面的几个人说,但就在这时候,蓦地瞧见有一件黑绒绒的东西,向他这边飞过来了。
“快把你的手放下去!难道带兵的人就好吃人吗?”一条很高的嗓子,突然在右边狂吼起来,距离他不到一二十步路光景,正有一个同样打扮的年轻人,铁青着脸,目眦欲裂地看着他。虽然只是一个科班学生,却自有一种不可轻视的胆气。
现在所有的人全惊动了,宋师傅也立刻发觉自己方才不该忽略了这一个孩子。刘玉华是他姐姐遗下的一个孤儿,他的性格他是向来知道的,差不多世界上没有可以使他害怕的人,又是和玉琴最亲密的把兄弟;他真懊悔方才没有想到他,不先向他叮咛一番,此刻终于闹起来了,那还有什么办法呢?
袁师长从三年前高升以后,真可说是任性惯了。只要他想做的事,天下就没有什么人可以阻挡,也没有什么人敢违拗,除非这个人是不想吃饭了!什么叫法律,什么叫人情,在他看来,都是笑话;他觉得他自己就是法律,自己的意志,就可以决定一切。什么督军,什么大总统,都不在他的心上!所以刘玉华竟敢公然责骂他,几乎使他怀疑自己是在做噩梦,以致失去了对付的能力,反而真把他托着玉琴下颔的手收回去了,同时还向玉华丢过来的那顶黑皮帽儿,很吃惊地看了一眼。
但那个陪他同来的玉振班的财东却早已吓坏了。
“老……宋,这……孩子……可……可……有疯病……吗?”
“谁有疯病?你才是疯子呢!”玉华像一头小大虫似的忘了一切的顾忌,指着财东说,“让这种东西来欺负学生,还不是疯子吗!”
财东几乎气得昏倒过去,宋师傅也只剩了干喊“放肆!放肆!”的份儿。
这时候,袁师长的威灵终于已恢复了。
“来啊!把这小子捆起来!”
不等他说完,两个卫兵已向玉华这边冲了过来;可是还不曾近身,第一个便在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翻了一个大跟斗,第二个也在半腰里给什么人猛地一撞,立刻脸仰天,背着地的向后面倒了下去。正当全屋子里乱成一片的时候,玉华的身子已给人驮走了。
“老二,这算什么!……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为什么要……”玉华一路挣扎,一路还在乱嚷;但玉昆的身材虽小,膂力却大,驮着他再也不放,身子只几纵,便溜出去了。
袁师长的兽性现在是真到了要发作的时候了,差一些就想掏出他腰里的手枪来,不管是谁,先打死了几个再说。——这原是他向来用以出气的最拿手的方法。
“三叔,别难为了张掌柜!咱们有话回头再说。”站在他贴身的一个二十七八岁,穿便装的人,竭力按住了他的手劝解着。
“好小子,瞧你能逃到那儿去?”
两个卫兵很狼狈地爬起来,听见他主人在吆喝,便打算再追下去。
“弟兄们,不用追啦!”那个穿便装的人来不及地叫住了他们。“谅他也逃不走,咱们有话跟张掌柜说!”
张掌柜倒的确连做梦也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事,慌得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向着比他起码高大出一倍的袁师长不住地作揖,快要磕下头去了。
“师长,千万别生气,回头一定开除他!”总算还是宋师傅老江湖,忙着安定了心神说,“方才七爷的话不差,咱们有话回头再……”
“啊!怎么啦?……”老宋的话没有说完,后面许多学生又大惊小怪地叫起来了,待他回过头去看时,玉琴已在地上晕过去了;班子里的一个先生,正在忙着替他松开头颈里的领扣,一面不迭声地喊着“快拿冷水!快拿冷水!”
这样才把袁师长的怒意消去了一些,垂着一颗几十斤重的大脑袋,张大了一对充满着色情狂的眸子,恣意地向失了知觉的玉琴饱看着,恨不得马上把他抱起来。同时心里还暗暗地在想:
“天下竟会有长得这样俊的孩子,比起家里的两个女人来,还是他娇嫩得多咧!”
02、良友与荡妇
时辰钟打过九下,正是有钱的人在那些充满着奶油洋葱气息的西菜馆里,以及各式各样的中国菜馆里,喝够了酒,吃饱了肉,慢条斯理地拈着一支牙签,一路剔牙,一路在讨论着怎样消磨一个良夜的时候。这一晚,天上虽然已飘下了一阵阵的轻雪,西北风也吹得非常的紧,但在生起了火炉,挂上了暖帘,温度至少要比外面高出二十度至二十五度的正阳楼里,还是依旧上上下下的挤满了吃涮羊肉锅子的人。
四号雅座里现在是只剩三个客人了,——有两个才走出——大家衔着烟卷,很满足地坐在那张堆满了空碟儿的桌子旁边。
“令叔的兴致真好!才吃完东西,便又巴巴的送着秋老板上馆子去了。”脸朝东坐着的一个瘦长子,耸起了两道三角眉毛,满脸堆着不自然的笑容,向坐在他右边的一个年轻人说。
“他老人家就是天生这一副脾气。”那个年轻人吐出了一口烟回答。
“袁镇守使在京的时候,大概……”吸剩不到半寸的烟尾,已经快要烧到那瘦长子的两条给鸦片烟熏黄的手指了,可是他还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只是他所要说的话,却突然给那坐在他对面的另一个年轻人打断了。
这是一位穿着淡灰色条子西装的时髦人物,上下都结束得非常整齐,头发梳得很光,身上不断地还有一阵阵香水气味透出来,说的话急得像抢一样;很清楚地告诉人家,这是一位未经世故的公子哥儿。
“绍文兄,我正想问你:为什么小吴这一次出台,突然改了秋海棠这一个古怪的名字?”
“大概总有意思吧?”瘦长子似乎有些怪他不该截断了自己的话,便立刻露出了一种轻蔑的神气,用着驳斥的口吻,朗朗地说,“一个唱花衫的角儿,不用这种花花草草的名字,还用什么?”
他随手丢过了那截烟尾,低下头,拍去了身上的烟灰,完全没有需要绍文再来证实他所说的话的意思,仿佛真是很解事的模样。”
“这个怕我还不知道吗?”洋装先生不甘示弱地说。袁绍文先向他们两位笑了一笑,然后摇着脑袋说:
“这个名字是他自己和我两个人一起想出来的,它的理由一时恐怕不容易猜到吧!”他回头去向那瘦长子看了一眼。“仲迁先生尽管是一位评剧家,可是方才的话却没有说对……”
瘦长子很为难地把左手捻弄着自己的八字须,因为绍文批评他的话没有说对,固然使他有些不高兴;但绍文称他为评剧家,却又十分合他心意。
“这个名字倒并不是像什么红牡丹,芙蓉花,小灵芝,那样的只是为着要给人家看了,马上觉得很香艳而起的。”袁绍文歪着身子,一手托定了下颔,用着很兴奋的语音说,“那是今年夏天的事。小吴的娘才去世了一二十天,他因为很伤心,留在家里没有出台,便天天要找我去伴他谈天,顺便把我去年教过他的几本书温习温习。倒别看他是个唱戏的孩子,心里居然还知道有国家!时常向我打听时局的消息,并且问我中国到底给人家欺侮得怎么样了。我当然就把知道的尽量告诉他,一面还给他譬方说,中国的地形,整个儿连起来恰像一片秋海棠的叶子,而那些野心的国家,便像专吃海棠叶的毛虫,有的已在叶的边上咬去了一块,有的还在叶的中央吞啮着,假使再不能把这些毛虫驱开,这片海棠叶就得给它们啮尽了……”
“不错,比方得真好!”穿西装的年轻人,用指头敲着桌子说,很天真地表示赞同;那瘦长子却又另外燃旺了一支炮台牌香烟,显得并不怎样爱听。
绍文把身子略略移动了一下,还是很兴奋地说:
“他本来就有图画天才,第二天我再去的时候,他已照着我所说的意思,画了一张图;虽然只是一片海棠叶和几条毛虫,倒也画得很工致,并且还在角上写了“触目惊心”四个黑字。我因为觉得很难得,便着实奖励了他几句,还特地送了他一个镜框,让他把那幅画挂起来。”
说到这里,他又略略顿了一顿,随手端起了面前的茶杯,但并没有喝。
“上月里,他的头儿赵四再三来约他出去搭班,他因为母丧已满百日,便不再坚拒,只是跟我讨论,想把吴玉琴三个字换掉,以为太像女人了。我替他想了许久,想不出什么好的名字,后来偶然灵机一动,才想到了秋海棠三个字;虽然一样不脱脂粉气,却还多少有些意义。他听我说,便马上赞成,我们三叔他老人家知道了,也说这三个字很喊得响,比吴玉琴的确好一些。反正他早已出科,说改就改,还有谁能阻挡?”
瘦而且长的评剧大家俞仲迁先生,这才把他那颗上下皆尖的脑袋点了一点。
“不错,出了科的学生要改艺名是班子里管不着的。”他接着又马上堆出了十分自负的神气说:“记得三十一年前,马凤云才从凤鸣社出科,他也不欢喜那个名字,便由兄弟替他改成马玉凤。他改名后第一天出台唱的是十三妹,有小宝芬的张金凤,高寿林的安公子,刘宝奎的邓九公,周福……”
俞先生正吹得出神,不防蓦地给那穿西装的小伙子捉出了一个破绽来。
“别忙,俞先生,你老人家今年大概也不过四十一二岁吧?三十一年前你才得十岁模样,怎么就会给人家改艺名了?”
这一问倒真把那位评剧大家问住了,一张烟容满面的淡黄脸上,不觉很例外地透出了一丝红意来。
“噢!记错了!”他勉强想改正过来,“是二十一年前,不是三十一年……”
袁绍文忍不住也笑了一笑。不过今儿他是主人,那个西装少年张天明又是他自己的同学,当然不好意思再让俞仲迁受窘,便立刻又另外提出了一个谈话的题目来。
“天明,你瞧我们三叔现在对待玉琴怎么样?”
“很不差,”西装少年把那条绯色的领带整了一下回答。“似乎不像从前那样肉麻了!这都是你从旁苦劝的功劳。”
“可是三年前玉振班的学生刘玉华,倒也给了他一个很有力的教训!”绍文笑着说。
“刘玉华给玉振班开除之后,听说一直在南边登台,不知道秋老板那边可有什么消息没有?”俞仲迁也插嘴进来问。
绍文一面把钞票掏出来,准备会账,一面很简短地回答:
“没有听他说起过。”
正在这时候,有一颗光头打帘子里探了进来,只一照面,屋子里的三个人便认识他了。
“荣奎,你可是来催你们老板上馆子去吗?他早就跟袁镇守使一起走了!”张天明照例总是第一个抢着说话。
荣奎是秋海棠的跟包,此刻倒真是催戏来的;听天明这么一说,便忙着说了一声是,就想旋过身子回去了。
“你给我走进来,有话问你!”绍文突然高声向他喊着。
荣奎不敢怠慢,忙整一整青布大褂,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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