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想立刻走出去向王四和那奶妈子问一下,可是最近几个月来,他们夫妇两个脸上所表现的情态,以及私下所透露的谈话,都足以证明小梅宝方才说的一点是极有可 可能的,再去问他们有什么用呢?
“好孩子,快睡吧!明天爸爸会去问他们的。”勉强定了一定心神以后,他便竭力催促梅宝安睡。
他自己就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着,思潮的激荡,使他觉得比晕船还难受;其实在这些起伏不定的思潮中间,最有力的一股主潮,还是他几年来时刻不忘的罗湘绮。
这几年来,他对于任何人都说梅宝的妈已在天津死了,知道她没有死,而且还知道他时刻在想念她的,就只有梅宝和那个奶妈子。
自从听到政局发生大变化的第一秒钟起,在他平静了好几年的心坎上,顿时像已死的火山突然又复活一样地喷出了一股活火来。他想会不会由于这一次的时局的变化,而使作了多年威福的袁宝藩同归于尽,甚至给予湘绮一个重获自由的机会。
这一个幻想,两三天来,已在他脑神经上盘旋了几百次,甚至几千次了,但同时他的过去的阅历又一再向他警告着:失势而下野的军阀,很少有一败涂地的,十有八九总是挟着他所积聚的财货,逃进租界里去,舒舒服服地过着神仙般的寓公生活。假使袁宝藩的下场也是这样的话,罗湘绮又何能恢复自由呢?
存款的发生危险和那奶妈子的要求回去,果然都像钢架似的扣住了他的心,几乎使他觉得气也喘不过来,可是只要他一想到或许湘绮可以回来了,他的精神便立刻兴奋了许多。
“镗……镗……镗……”一架台钟突然打破了沉寂的冬夜,接连着敲了十下。
这架钟的位置就在一张花梨木的方桌的中央,两边有一副珊瑚笺裱的小对,还是他才盖这所屋子的时候,特地向京里一个名士要来的;秀逸的王体,写出了很自然的集句,上下联里还嵌着他的艺名,虽然次序略略的颠倒了些:
“海棠开后燕子来时黄昏庭院;
红粉墙头秋千影里临水人家。”〖HT〗
他反剪着双手,向这一副色泽已不很鲜明的小对注视了好一会,然后又从对上看到钟上,再从钟上看到屋子里的桌椅,以及一切的陈设。
因为是在出事以前就盖好这所屋子的缘故,准备当然很充足,除掉外面一排屋子比较差一些之外,里边的布置,简直和城里中等人家的情形不相上下,在这个穷乡僻壤里,真是再富丽没有了。就是各种用具,也几乎可以说是应有尽有了,实际上只少了一件东西——那就是镜子。
他从医院出来,在天津那个家里偷偷地揭开纱布照过一次镜子以后,便把所有的镜子全打碎了;回乡的时候,连那个奶妈子也不敢把她自己用的镜子带来,并且还代替他叮咛吴老爷子一家的人,教他们千万不要让秋海棠的视线和镜子接触。后来他甚至不愿自己站在脸盆前去洗脸,逢到在河边走过,他总得随手拾起许多石块来,陆续丢下河去,不使河面上的波纹平静。他简直没有勇气再看见自己的面庞了!
“好一个古怪的庄稼人!”庄里的人知道这种情形的都不免背着他这样说。
他继续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蹀躞着,忽儿向已在炕上睡熟的梅宝看着,忽儿又睁大了一只完整的眸子和另一只受过伤的眸子,向自己的四周团团睃看着,仿佛他是今天才搬进这间卧房的。
“北京这个地方怎能再去呢?”归根结底,他还是这样想。
假使只是为了存款的事,他尽可请他叔父去走一次,然而还有那一件更重要的事,却就不是吴老爷子所能代劳的了。
他要在北京打听袁家叔侄两人的消息,然后再相机行事的去找罗湘绮。
据两三年前赵四来信报告,袁绍文可并没有在陆军监狱里住足十六个月,在刑期未满以前,就给袁镇守使保出去了,他也曾把赵四叫去问过一番关于秋海棠的话,但秋海棠却始终不曾收到过他的一封信,真不知是什么缘故。
“这一次不去,以后怕不会再有这种机会了。”他很疲乏地退往炕上去坐着,脑神经却还是不停地在转动。
“假使不等奶妈子一家回去,就能把湘绮找到,夫妻母女三个人,悄悄地搬出李家庄,再在别处安居起来,那是多么完美的事啊?”
想到这里,他差一些就要笑出来了。
当他把脑袋搁到枕上去的时候,明天就出门的主意才算打定了,虽然还有许多怪困难的问题,在他心头阻梗着,不曾获得解决,但这些也就是他自己的力量所不能解决的了!
“除非能够意外的找到玉昆。”一个侥幸的念头,突然涌了起来。可是实际上,玉昆自从前年来过一次以后,也是一直下落不明;因为这个家伙向来有那么一种狗脾气,宁可杀头,却不愿提起笔杆写信,所以秋海棠要希望找到他,真是最没有把握的事。
这一夜,连秋海棠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挨过去的,左一个念头,右一个念头,使他的脑神经再不能有半分钟的宁静;分明是睁大着眼,在瞧那一盏煤油灯,但眼前却似乎又现出了许多的梦境。他好像看见罗湘绮已经死了,远在袁宝藩失败以前已死了,又像看见玉昆正和袁老七打架,一会儿,赵四那一条矮胖的身影又出现了,仿佛正捧着那一个已经不值一文的存折,跪在东省殖边银行的门口放声大哭;再过了一会,他好像又梦见小梅宝已给王四夫妇拐走了……
“天啊!这一夜为什么这样长啊?”五点钟不到,他便一路诅咒,一路轻手轻脚地爬了起来。
还好,小梅宝倒依旧睡得很熟。
他把叠在橱顶上的一口小皮箱取了下来,借着暗黄色的灯光,开始把出门应该需用的东西放进箱子里去。
好几年不曾出过门的人,走的时候当然不是理好一口小皮箱就成的,他先得把家里的事和他叔父交代一番,而在那个已经准备“饱则远扬”的奶妈子的面前,他也不能不嘱咐几句。
“既然你们决定要回去,那我当然也不能强留。”他把小梅宝抱在自己的怀里,看着王四夫妇两个说,“可是这孩子还小,至少在我没有打京里回来以前不能没有人照应,你们可以再待一个月走吗?”
做主人的越是说得这样客气,那个奶妈子的心里,倒反而觉得怪不好意思起来。
“依爷说就是啦!”王四也不由脸上一红,很不自然地笑了一笑。
家里的事情安排妥当以后,在出门之前需要解决的问题,就只剩最困难的两件了:第一是他应该穿短衣还是穿长衣,第二是脸上要不要再罩纱布。因为他自己一时不能解决,便特地去找他叔父和堂兄商量,大家像筹备什么婚丧大事一样地足足讨论了两个多钟头。关于第—个问题,他叔父以为他虽然已做了四五年的庄稼人,但行动上还是显得很斯文,又且身边提着那么一口新式的皮箱,穿短衣委实有些不称。秋海棠自己跟吴大两个人,也觉得吴老爷子说的很对,因此不曾费掉多少犹豫的工夫,便一致议决该穿长衣了。
可是纱布的问题却不能如此解决。秋海棠对于自己这一副被伤残得像鬼怪一样的容颜,始终是极痛心的,照他的意思,实在不愿赤露着这张丑脸走出李家庄去。但吴老爷子却另有一种见解,认为一个人的脸上,罩了大块的纱布,形态未免太诡秘一些;在平时已极容易惹人注目,何况又在这种兵荒马乱、局势大变的时候?
“万一给队伍里的人把你当作了奸细看,再要说明白怕就太迟了!”将近七十岁的老叔父,不住的搓捏着一双干枯得像鸡脚一样的手说。
秋海棠把三年前留下的一条纱布在脸上扎了又卸,卸了又扎的足足试验了几十遍,直到动身前的一刹那,才决定听从他叔父的劝告,丢过了那纱布不用,只把一顶呢帽的边特别拉得低一些,让它掩蔽了脸的上部。
一辆旧的骡车载着他,跑了小半天,才到达靠近运河的瓦官集。
从这儿到津浦铁路的沧县车站去,约摸还有三十里的路程,当天要赶完显然是不可能的了,秋海棠便依着他堂兄的主张,一起走进一家客店去歇息。
北方小市镇上的客店,房屋总是很低很暗的,时候恰好又近黄昏了,伙计擎着一盏煤油灯走进房来,在灰黑色的光线里,突然瞧见秋海棠那一副不戴了帽子以后的形容,差一些吓得把手里的灯也摔掉。
“你们两位可要吃什么东西不要?”伙计撇下了穿长衣的秋海棠,反向那短衣短裤的吴大问,他见了那一张丑脸,显然已害怕到极点了。
“先来一盘熏肉,带三十张簿饼行不行?”吴大朝着他兄弟问,一面燃旺了一支哈德门,插在嘴角里抽着。
秋海棠躲在黑暗里点了点头。
伙计差不多要跨出房去了,他才想到嘴里口干得紧,应该先喝一些水。
“劳你驾先给我们沏一壶茶来!”
那伙计只背着脸,应了一声是便走了,连头也不敢回过来向他看一看。
一阵羞愤的感觉,霎时便流遍了秋海棠的全身,险些使他难受得马上想找个地洞钻下去。两三年前他初次在家里除下脸上那块纱布时所受的种种嘲笑和憎恶,不觉又像旧梦重温似的涌上他的脑际来。
“丑的人也多得很,那有这样的丑法?”吴大的妻子第一个这样说。
“好好的脸上,为什么要给人家斫上这么两刀呢?这家伙一定不是个好东西!”东隔壁的快嘴张三,几乎每看见他一次,总要轻轻地向他老婆这样说,直到最近一年,他才自己觉得多说没有滋味,而渐渐不提了。
“吴三这个丑汉,蓦地撞到他是真会把人都吓死的!……”这样过火的形容词,他也听到过不止几十次了,直到最近才渐渐少了。
今天出了李家庄,第一个见到他真面目的人就是这店里的伙计,而这伙计所表露的神情,却立刻给了他一个极大的难堪,使他不但想起了以前所受过的种种嘲笑和侮辱,而且还打落了他勉强振作着想出门去的勇气。
“第一个碰见的人已经如此,怎么还能踏上火车,走进北京城呢?”他真想依旧随着吴大回李家庄去了。
吴大对于他堂兄弟的这一张丑脸,一来是已经看惯了,二来这一张丑脸根本并不是属于他的,秋海棠心里的懊悔和忧郁,他当然不能了解。
“老三,咱们往街上去走走吧,睡觉还早咧!”吃过了东西,他就这样建议着。
秋海棠的答复却只是一阵摇头。
“三弟,听我说,你这样整天的坐着发闷是准会闹出大病来的!”吴大把右腿搁在一条板凳上,俯下了身子,看着坐在横头的秋海棠说,“大概又是为着弟妇伤心吧?其实死的已经死了,你这么一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正应该再娶一个,家里有了一个女人,你的心里头马上就会 高兴得多啦!是不是?”
说着,他还伸手过去,在秋海棠的肩上拍了一下,满脸堆着微笑,但秋海棠却还是没精打采地摇头不语。
吴大看着他沉思了好几分钟。
“你等一等,老三,我出去一会就来。”他突然这样说。
秋海棠像没有听见他的说话一样,依旧用手托着下颔,坐在桌子边发呆。这样足足过了一刻多钟;吴大还是没有回房,他仿佛觉得有好几个人在房门口鬼鬼祟祟的张望,待他回头去看时,却又很快地溜开了。
“这些人简直要把我当把戏看啦!”他心里又是一阵气愤,便立刻打凳子上跳起来,想去掩上那扇房门。
可是他的气力用得太大了一些,而这小客店的建筑又实在太古旧了,那扇板门一下子便给他拉脱了榫,使他不得不蹲下去,用力把那门轴推回原处。
“……您老自己要,哪有不行的?这是挑咱们赚钱的玩意儿!咱们……”
他突然听到门外相隔几十步路的所在,有一个人的声音在这样说。最初他当然是不注意的,但第二个人的答复,却就把他的注意力抓住了。那是他堂兄的声音:
“其实我兄弟也不是鬼怪,人的性格又温和。我因为瞧他一个人闷得慌,才想弄个女人伴伴他,也好让你们赚几个钱,不料你们反倒不乐意起来啦!告诉你吧,他已死的老婆长得比画上的仙女还好看咧!”吴大似乎愤愤不平地说。
“照啊!仙女见了他那一副嘴脸,所以就吓死啦!”另一个人说。
秋海棠蹲在地下,静着心听他们说到这里,险些立刻难受得掉下眼泪来,他真想拉直了嗓子高喊一声:“我的面目原不是生下来就这样丑的!”
但他终于不曾这样做。
当吴大懒洋洋地走回房里来的时候,他瞧秋海棠已在铺上躺着了,一些声息也没有,不由暗暗奇怪他为什么睡熟得这样早。
事实上,秋海棠当然又是一整夜不曾合眼,他觉得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忍受人们的羞辱了,同时他也没有勇气再去找湘绮了,万一湘绮见了他现在这一副七分像鬼,三分像人的嘴脸,也和别人一样的害怕,一样的憎恶,那岂不更比不见到她还难受?
“即使她能够重获自由,但和一个丑汉住在一起,也还有什么生趣呢?”他翻来覆去地这样想。
第二天清早,吴大在睡梦中便给秋海棠唤醒了。
“大哥,我实在不愿意再上京里去了。劳你驾给我走一趟吧!他把两张存折和一封信放在桌子上。“这封信是我昨晚写就的,上面有地名人名,找到这个人,他就会给我办事。箱子和零钱你也一起带着走吧!”
吴大竭力挣开了一双睡眼,默默地看着他发怔,一时理会不出他何以突然又变卦的缘故。
10、慈父的心(1)
“三爷,这么大的雨,还是我去把姑娘接回来吧!”张小狗子放下了手里的旱烟管,从一张竹凳上站起来,看着站在外面屋檐下的一个中年人说。
中年人?一些不错!现在的秋海棠,已经是一个十足的中年人了!
“岁月催人老。”这句话原是不单单用来吓人的,五六年工夫,在数字上只是一个很小的变化,但在每一个人的外表上,却就有不可思议的效果给你看到了。当初只是抱在母亲怀里的乳臭小儿,五六年后,已经变成一个活泼伶俐的小学生了;当初还是一个云鬓花颜的少妇,五六年后,已成了秋光老去的徐娘。算算看吧!五六年,一共不到一百个月,可是你能小看它吗?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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