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突然反抗,固然使季兆雄觉得很诧异,可是他也不肯就此软化下去。
“好,吴老板,你的事都在我手里,回头你不要后悔!”说着,他便旋过身去,装着立刻要走的架子,心里却还想秋海棠或许会自己转圜,马上手伸出来拉住他。
“我没有什么事要后悔!”不料秋海棠竟存心不买他的账,话风也是一直硬到底,于是季兆雄就不能收蓬了,只好横一横心,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他这么一走,秋海棠自然也就没有心思再看报了,他真恨不能马上走进去和湘绮商量;然而袁宝藩在这里,他有什么机会能够跟湘绮说话呢?但事情显然闹得很僵了,如果不先防备,万一季兆雄真施什么毒计,吃了他的亏便来不及了。
“先找玉昆去商量一下吧!”他匆匆披上了一件白印度绸的大褂,连草帽也不带,便很快地溜出了袁家。
自从湘绮生的那个女孩子出世以后,玉昆仗着自己的机智,和秋海棠所有的金钱的力量,另外收买了一个才出生的男孩子,把她掉了出来;一切找屋子,雇奶妈的事,也统由他替他们办好。从此,他自己便依旧用着草上飞的艺名,一直在天津搭长班,这两三年来不知道在暗中帮了秋海棠和罗湘绮多少次的忙,季兆雄的无法找到他们的香巢,一大半也就为有赵玉昆夹在里面变化腾挪的缘故。
直到现在,他自己却还是个光棍,终年住在法租界的一家小公寓里,过着极怪僻的生活,房里除了一张狭得不到三尺阔的木榻和一口已经破了四个角的衣箱之外,便空洞洞的再也找不到别的东西了。
这一天早上,秋海棠找到他哪里去的时候,他就在那张木榻上散手散脚地躺着,沉浊的鼾声里,不断地在喷散出一阵阵浓烈的酒气来。
“老二,醒一醒行不行?”
尽管在睡熟的时候,机伶的人还是机伶的;秋海棠只轻轻地喊了他一声,玉昆便醒过来了。但当秋海棠把来意说明之后,他却大大的不以为然起来。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统共只睡了四个钟头,便给你巴巴的赶来闹醒了!”他一面把敞开着的短褂扣起来,一面很着恼地说。
秋海棠背着双手,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踱着,只当没有听见一样,让玉昆一路埋怨他,一路洗脸换衣服。
“因为这家伙一直总是向我低声下气的死缠,今天突然这样硬起来,好像抓到了什么把柄似的,所以我要急着赶来向你商量一下了!”这屋子里倒真是干干净净的连半个凳子都没有,秋海棠每次来,不是满屋子乱走,便是像现在这样的靠在门框上,稍微让身子沾到一些东西。
“老兄弟,这有什么急的?”玉昆最后才拉上了一双已经长着眼睛嘴巴的布底鞋的后跟,做出准备要出门的样子。“今儿或是明天,先派几个人去向他送一个信,教他安静些,便什么事也没有了!”
仗着他的玩意儿好,说话也灵巧,花起钱来又相当爽快的便宜,在天津住不到三年,不但吃戏饭的同行,背地里都在夸赞他,便是街上几个有头脸的混混,也没有一个不说草上飞赵二老板是一条汉子;所以像季兆雄那样一个狗仗人势的马弁,以及他所结交的那些无名少姓的小流氓,在玉昆看来,的确是不值介意的。
“话虽这样说,可是不知为了什么缘故,今天我心里乱得很,反正你已经给我闹醒了,还是同上那边去坐一会吧!”秋海棠也知道玉昆要出门是最容易的,屋子向不收拾,门也从不上锁,说走可以就走,因此不等他答应,自己便当先跨出了房去。
“大概不去你也放不过我。”玉昆把双手插在短褂上的两个口袋里,嘴角边叨着一支才燃旺的前门牌烟,左肩搭一件又黄又皱的山东府绸大衫,一路懒洋洋地跟着秋海棠走出去,一路用模糊不清的声音说:“那边去?又要怕人家生事,心里偏又放不下那边……”
他们所说的“那边,”实际便是指秋海棠和罗湘绮所密营的金屋——并不是粮米街上的罗家——而在英租界北端的一条很冷僻的路上;他们每次去,总得先到别处绕上一会,然后叫一辆车子,突然出其不意的赶去,使无论怎样机伶的人,也无法跟踪。
屋主是一个有钱的老太太和两个孙女儿。终年不问外事,并且进屋的时候,秋海棠已声明自己是个吃轮船饭的人,妻子在学堂里教书,兼充舍监,所以尽管他们每个月难得去住上一两天,她们也不以为异了。
“爷,轻一些,小宝宝打半夜里起有一些发烧,这会子还睡熟在哪里呢!”当秋海棠和赵玉昆走到半扶梯的时候,那个工钱拿得比别人多两三倍,丈夫儿女又一起给秋海棠带到沧州东乡去住大瓦房、吃太平饭的奶妈子,已打屋子里迎出来了,紧皱着眉头,低声沉气地向他们这样说。
“受了凉没有?”秋海棠听了,便来不及地把脚声放低,一面瞅着那怪忠诚的奶妈子问。
“这几天天气太热,小宝宝不大肯穿衣服,说不定是受了凉啦!”
说话间三个人已走进了外房,这是一所小洋房的二楼,——房东一家都住在楼下——外房是一间大统间,有两扇门通里面两间屋子,靠阳台的一间是秋海棠和湘绮的卧房,后面一间便是这奶妈带着孩子所住的。
秋海棠已随着那奶妈子走进里面去看他的女儿了,丢下玉昆一个人留在外房。
在两扇法国式长窗中间的一狭条奶黄色的墙壁上,新近又添挂了一架六七寸阔的小镜框,里面嵌着一张怪活泼可爱的女孩子的照相,一边还用蓝墨水写着“梅影二周岁摄”六个很纤细的小字,是女人的笔迹。
玉昆随手把那一件山东绸大衫往左边的一张藤椅上一丢,便叉着双手,站在那一架镜框前面端详起来。
“看梅宝这孩子的相貌,倒又是个地上少见的美人胎子,细看起来,简直一半像娘,一半像爷,假使有一分像我,这一张小脸便完全断送了……”他心里暗暗这样匪夷所思地想,脸上不觉便浮起了一重怪顽皮的笑容来。二十七岁的人,还像个孩子一样。
突然,靠阳台的那间卧屋的门推开了,一个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你怎么今儿又在这里?”
那是湘绮家的哑丫头,常常也到这里来帮他们做一些事,顺便伴伴奶妈子。
她正把一条才换下的床毯捧着想下楼去洗,见了玉昆,便憨憨的向他一笑,玉昆这才想起她是个天生听不见、说不出的苦瓜。
“啊!不对!这孩子上这儿来得太勤,又且不知道怎样避人,小心这件事坏在她的手里!”一个怪可怕的念头,突然拥上玉昆的脑海来。“停一会必须跟老三说一声,叫她这几天千万不要走动,宁可另外去雇一个老妈子来帮忙。”
这一点后来他虽然就跟秋海棠说了,可是当天吃过饭以后,那哑丫头临走的时节,秋海棠却还不得不对她做了许多手势,要她在晚上多兜几个圈子,悄悄地再溜上这里来,相帮奶妈照看小梅宝;因为小梅宝的身上不但有些发烧,而且神志一直很昏迷,据玉昆找来的大夫说,或许要变抽筋也说不定。而湘绮这几天偏是绝对不能回家照料,所以这个哑丫头倒变成万不可少的人了。——尽管她又聋又哑,作事却非常的熟练轻快。
“二哥,跟你商量一件事行不行?”秋海棠看女儿吃过一次药以后,便和玉昆一起走了出来;快分手的时候,又侧过脸去,皱着眉头,向他轻轻地这样问。
玉昆耸了耸肩膀,眼睛并不向他看。
“总不致于跟我商量一颗脑袋罢?”
“别打趣!”秋海棠很勉强地笑了一笑。“我看梅宝的病很不轻,她妈又决不能回去看她,我呢,晚上要是给他们大吃大喝的一闹,也未必一定可以走。好在天乐离袁家很近,你一下戏就到袁家来一次,只说有事跟我商量,那么咱们就好溜回去了。”
这对于玉昆当然是无有不能应承的,但随便他怎样机伶,也料不到后来他上袁家去的时节,偏不是大吃大喝大唱把秋海棠绊住了;在晚上发生的,竟会是那么一件可怖的意外。
07、脸上划一个十字(2)
秋海棠才跨进袁家的大门,似乎觉得那个管门的老张很仓皇地向他使了一个眼色,但他和老张平日向不说话,委实想不出他为什么要向自己使眼色;而且门房里另外还坐着一个听差和一个马弁,老张神气也显得非常害怕,又使秋海棠不敢冒昧向他询问。
“这是什么意思呢?”他一路踌躇,一路慢慢地走进里面去,就在一间袁宝藩平日用为休息室的屋子里坐定了,瞧壁上的时钟,正指着五点三刻。
袁镇守使叔侄俩都不见,院子里有个小厮正在浇花,一见秋海棠进来,便丢下水壶,急不及待的奔进里面去。
秋海棠解下了长衣,很无聊地在一张红木旋椅上坐着,心里还不停的在惦记他那病了的女儿。
这间屋子距离袁宝藩的上房已经很近,秋海棠虽没有进去过,但依着情形推测起来,至多再隔一排屋子,必然就是湘绮的寝室了。
他坐定了不到一分钟,仿佛就听得里面有许多人的声音,乱七八糟的在吵闹着,好像有人在高声叱骂,又有人在哭泣。楼板顿得震天价的响,并且还夹着一个小孩子受了极大的惊吓的哭喊声,似乎最后一进屋子的楼上,正在排演一出全武行的好戏。
秋海棠的心开始有些跳动了,但即使他站到了窗前去,也听不见里面有湘绮的声音。
突然,方才奔进去的那个小厮又退出来了,可是他并不再浇花,却一言不发的在阶石上坐定了,每隔一会儿,便旋过头来向秋海棠看看,透着极度可疑的神气。
“里头有什么事闹得天翻地覆的?”秋海棠倒忍不住先向他询问起来。
“没有什么!”那小厮堆着满脸很尴尬的神气说,“请你坐一会,大帅马上就要出来了。”
秋海棠正想竭力把心神安定下去,突然听得里面一声惨叫,接着又是扑通一响,人声便更杂乱起来了;而那一声惨叫叫得又是那么尖,那么高,听在耳朵里,便立刻知道是打女人的喉管里发出来的。他虽没有听湘绮这样叫过,一时不敢决定是她,但里面除了她以外,谁还敢这样叫喊呢?
他毫无力气地退往一张藤榻上去坐着,心是跳得快要离开腔子了,接着那个月洞门里又奔出了几个人来;第二个便是袁绍文,满头大汗,神态慌张,一看见他,脸色变得更灰白了。第三个就是季兆雄,嘴里不停的在低声说话,样子显得很兴奋,差一些就要向秋海棠笑出来。
“什么事这样忙,七爷?”他立刻站起来问。
但袁绍文等三个人已经急匆匆地穿过院子出去了,他只仿佛看见绍文对他使了—个眼色,一个无可奈何的眼色。
他正想追上去问个明白,不料那个坐在石阶上的小厮,竟很大胆地站起来把他拦住了。
“吴老板,请你不要出去,大帅马上有话要给你说咧!”
这情形是显然很可怕了。
“难道季兆雄几句捕风捉影的话,老袁就会相信吗?”他急得不住的在屋子里乱转,心里再也想不出一个计较来。
一会儿,季兆雄又领着四五个下人退进来了;这一次,他竟毫不客气地看定着秋海棠,发出了一阵充满着恶意的冷笑,因为绍文并没有跟他们一起退进来。
秋海棠一见他的冷笑,便觉得屋子里的温度顿时降到了零度以下去;当他继续又发现后来的几个人的手里有一扇破旧的门板抬着的时候,他的眼前几乎完全变成一片漆黑了。
“老张向我做一个眼色,原来就为这件事!”缓了一口气之后,心里才似乎路略清醒了一些。
但隔不到十分钟,最可怕的一件东西,毕竟映上他的眼帘来了,那是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体,直僵僵地平放在门板上,由两个人抬着,一步一步的从月洞门里走出来;尽管血污已染遍了她的头脸,但看了她的身材和衣服,秋海棠便立刻知道就是那个和他分手不到四个钟头的哑丫头了。
“啊!”他竭力想赶出去问个明白,但结果却反而倒在一张方桌子的旁边晕过去了。
当他重复醒过来的时候,发觉身子已被牢牢地捆缚在庭心里的一棵桂花树上了,站在他面前的正是季兆雄,昂着头,双手叉在腰间,两个三角眼睛里,透着说不出的得意的神情。袁宝藩坐在旁边的一张藤椅上,敞开着上衣,露出一大块又粗又黑的胖肉,嘴里不住的还在“他妈的”、“混蛋”、“兔崽子”的乱骂,怒火显然还没有平下去。
另外再有几个当差和一个老妈子,分散着站在袁宝藩的后面。
“可恨那个哑子太调皮啦!给她那么轻轻一死,就没有人再好跟这小子对质了!”袁宝藩咬牙切齿地说。
“可是,大帅,”季兆雄马上回头来,弯着半个身子说,“别说那一张照片跟那一架镜框都是证据,光是这小子一瞧见那丫头的尸体,便会难受得晕过去,大帅心里也就可以明白了!”
其实袁宝藩的心里越是明白,便越是难受。人当然是最恨当忘八的!
“好,先泼一桶冷水上去,把他弄醒过来!”
“他早就醒啦!”
秋海棠醒倒是真的醒了,可是他实在没有勇气把脑袋抬起来。
“哙!吴老板,大帅有话问你!”季兆雄早把秋海棠再三接济他的情谊忘得干干净净了,心里所剩留着的,只是最近两次索诈未遂的忿恨;他一抬手便揪定了秋海棠的长发,硬生生地把他的头拉起来。
同时老袁也开口了。
“好小子,你太忘本啦!”他的眼珠睁得像龙眼一样的圆,比起七八年前,他在广德楼拚命对秋海棠叫好时的神气,又另有一种令人害怕的声势——简直可以说是一团杀气。“不想想这几年来要是没有我姓袁的捧场,你能有这么一天吗?别的我现在也不跟你多说,只问你除了那个死丫头之外,还有谁跟你们拉马?”
秋海棠紧闭着眼睛,只当没有听见一样。
“你想装聋吗?老实给你说,里头的那个已给我揍了一顿,全说出来了。这个老田妈就曾在粮米街碰到过你!”袁宝藩的手向左边一个神气奸诈得不输如季兆雄的老妈子指了一指。
同时季兆雄的手里又猛可一用力,差一些就把秋海棠的一簇长发揪下来。
这个狗仗人势的奴才所给予他的侮辱,以及袁宝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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