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海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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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海棠- 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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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不知道等候了多少工夫,湘绮才皱着眉头走进来。

“……你假使不那么高声叫喊,十有九倒还不致给他瞧见!”湘绮的语气里,多少有一些抱怨他的成分。“后来我虽然忙着掩饰,他也很狡猾地假装没有瞧见一样,但看了他那两颗闪烁不定的乌珠,使我心里就不由不害怕。”

“那么我今晚就离开这里好不好?”秋海棠无可如何地说。

湘绮却来不及地摇头。

“我看他现在一定还在左近掩藏着,一出去倒反而给他瞧得清清楚楚。”季兆雄的阴险的性情,在过去的一年中,也已在湘绮的心上留下很深刻的印象了。“要走还是明天走,而且必须我自己先回英租界,故意找一些事把这个人绊住了,然后你才能打这里动身。”

湘绮这一番布置倒的确不是多余的,季兆雄方才虽只听见了秋海棠的声音,待他想注意,人已退进了屏后去,所看到的只是半个后影,一时当然不能认清。可是他看了湘绮的脸色,便估定中间必有隐情,他尽管并不忠于袁宝藩,却决不肯放过这样容易弄钱的机会,所以他从罗家出去之后,便一直在粮米街上打圈子,决心想揭破湘绮的秘密,凑此敲诈一番。当晚虽然候到九点多钟还不见有人出来,他的心却还不曾死,准备第二天早上再去守候;不防湘绮已料透了他的心意,清早八点钟便回到了袁公馆,就借着他昨天所报告的那个厨子酗酒打架的事绊住了他,直到吃过午饭,估量秋海棠已搭上火车走了,才让他自由。

就凭这样,他后来还特地又上粮米街去了两次,竭力向罗家的邻居打听,多少也给他弄到了一些线索。

一眨眼又是六七个月过去了,现在湘绮才碰到了一个真正困难的问题,那就是她腹中的一块肉!按照受孕的日期推算,这个孩子无疑的就是她和秋海棠的爱情结晶品,可是近来的情形又有变化,使她一时不能就实行走的一法,尽管秋海棠已在沧洲老乡置下了田产房屋,也无法打破这一个困难。

最使她为难的其实还是父亲的回来,和哥哥的突然相偕北返,改上西山去养病;因为最初她父亲原说过不惯那种“姨丈人”的生活,打算利用从袁宝藩手里所弄到的几千块钱,带往杭州去,一面治理他儿子的肺病,一面就在南方找个落脚,不再重回天津。哪知一到杭州,正碰上他妹丈丢掉了浙江省公署的原差不干,想上广州去当电报局长,同时葛岭疗养院的费医生——就是向来给湘绮的哥哥治病,而且已治得有了一些起色的那个医生——也因合同期满,匆匆就要回美国去了,临走时便把北京郊外西山上的一家医院郑重推荐给他们,因此罗家父子俩便反而一齐回到北方来,使湘绮平添两重大累,再也不敢想到出走这一个念头了。

但留在袁家,即使袁宝藩心里不起什么疑心,自己又怎么留得住?将来孩子下地之后,难道真的打算认老袁做爸爸吗?

可是腹部的高涨已不容她再迟疑了,没奈何只得暂时让袁宝藩沾一些便宜,故意装得郑重其事的把这个喜讯告诉了他,勉强使事态缓和下去。

这在秋海棠的心头上,自然更是一件不可开交的大事,他一方面要为湘绮担忧,惟恐在她分娩之前,就会有人把这中间的真相告诉袁宝藩;一方面又不胜替自己焦急,深怕将来孩子落地之后,竟给袁宝藩领去,从此便和自己成为永不相识的路人。

他的思想尽管并不顽固,年纪尽管很轻,什么“宗嗣问题”、“嗣续问题”的一类念头,尽管还没有钻进他的脑神经来,但他总不能改变自己的个性!他是一个最欢喜孩子的人,全世界的孩子,在他心目中看来,没有一个不是活泼可爱的小天使,何况这个未来的小天使,还是他和湘绮的爱情结晶品呢?要他甘心放弃他,实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当他受了好几个前辈同行的迫促,老远赶到沈阳去唱一次堂会戏的时候,预算距离湘绮临盆的日子,已只差三四十天工夫了,孩子的问题,日夜在他心头萦系着,上了台,再也不用想打起精神唱戏,一出《四五花洞》,别人都拚命的冒上,他自己却险些连词儿都忘掉,几乎不能下台。

在沈阳住了五天,别人都兴高采烈地往各处去乱跑,他却统共只上日本侵占的地面去了一次。

临走的一天早上,金大个子和荣奎等一干人全上街去买东西了,秋海棠却独自留在旅馆里,没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出神;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时候,才突然发觉屋子里已进来了一个人。

“这几天我瞧你一直在上心事,倒忍不住要来见你一见了!”说话的就是赵玉昆,剃着光头,敞着衣襟,说话很干脆,行动又轻快,又没有声息;半年多不见,什么都不曾改变,只是今天时候还早,脸上居然例外的找不到一丝醉容。

“啊!是你?”这倒不是秋海棠所预料得到的,心里顿时就高兴了许多。

“不是我是谁啊?”说着他照例又扮了一个鬼脸。

“这样说起来,这几天堂会里的那个草上飞,一定就是你了!”秋海棠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欢天喜地地拉着玉昆的手说:“你这个人也真古怪,打天津一走,居然闯到关外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啊?”

“怎么一回事?告诉你吧!要吃饭?”玉昆瞧他一站起来,便自己躺了下去。“你要问我为什么改了这个名字,那还不是和你把吴玉琴三个字改成秋海棠一个样儿吗?”

“我瞧你倒还混得不差吧!”秋海棠也不和他客套,便自己拉过一张椅子来,靠着床沿坐了。

“不差,至少没有你那么大的心事。”赵玉昆那两颗灵活的眸子,尽在他脸上打盘旋。“喂!老三,有什么事不妨说出来大家听听,说不定我这个不成材的哥哥,还能替你出些力气呢!”

这种心事怎样能说出来呢?最初,秋海棠原是绝对不想告诉他的,但玉昆的口齿向来很伶俐,经不起他用了许多旁敲侧击的方法,秋海棠的心便有些活动了,而十几年来相处得像亲兄弟一样的感情,也在无形中催促着他,使他经过了十多分钟的踌躇之后,终于吞吞吐吐地把自己和湘绮的事,一起说了出来。

“这个倒是很痛快的!”玉昆也兴奋得大笑起来。

“想不到你竟会替许多受过老袁欺凌的人出这么一口恶气……”

“轻一些好不好?老二。”秋海棠听他像欢呼一样地高喊着,便慌得来不及地站起来把房门掩上,一面向他连连地摇手。

玉昆却反而笑得更响了。

“哈哈!现在怎样又胆小起来了?老实说,这件事要不是你自己告诉我,我真不会相信!”他把两条腿架得高高地仰望着帐顶说,“可是这位女学生也真有勇气,将来好歹让我见一次面行不行?”

秋海棠却只能望他苦笑了一笑。

“孩子的事你不用担忧!”玉昆的瘦小的身躯,一经蜷缩起来之后,真像床上躺了一只猫一样。“只要她先向老袁撒一个娇,言明不进医院不生儿子,到那时候,做哥哥的就有办法了!”

“进医院有什么用呢?”秋海棠莫名其妙地问。

玉昆可并不就给他说明,只重复地拍着自己的胸膛说:

“只要她能进医院,前三天先给我一个信,我就有本事把你的亲骨血抱回来!”

07、脸上划一个十字(1) 

这是薄暮时候了,天上一团团棉絮似的白云,已渐渐化成了灰褐色,火一般的太阳,也在半小时前走上了它的末路,只剩四分之一不到的躯体,还逗留在地平线的上面,从西北那边发出一些暗红色的光华来,使空气里的热度,一时无法再降低下去。

就在一家靠近电车路的小酒店里,有两个穿短衣的人,在借着夕阳的余光,一路喝酒,一路说话。

“他妈的!就是这一件事吃不定。”一个脸上瘦得只剩皮,不见肉的人,睁大了一只三角眼说:“你想咱们大帅这十几年来玩了不少女人,谁也没有生过一个蛋,怎么偏是这里的一个倒能给他生起儿子来呢?她这个肚子要不是秋海棠给她弄大的,我季兆雄可以马上把脑袋割下来!只是想不出那个小子弄了什么手脚,竟会教生下的孩子一丝儿也不像他,可是也不像咱们大帅!老实说,跟女的也不像,多半是哪里去换来的杂种!”

对面坐着的是一个敞开了前胸,赤腿赤足的少年汉子,耳朵边斜插着半截烟尾,脸上身上,都充分透露着一股混混儿的气息,正喝了一口白干儿把酒杯放下来。

“说不定你看走了眼也是有的。”

“忘八蛋才看走眼!”季兆雄的酒显然喝得比他特地邀来的客人还多,所以说话倒比平时爽快了。“他要不是偷了人家的小老婆,凭我季兆雄跟他有什么交情,他会乖乖地一百五十的借给我吗?……”

因为时间还早,惯常喝夜酒的人还没有来,店堂里除了他们两个,就只剩一个乡下老头儿了。

“再说他不唱戏,常到天津来也就是一个大漏洞!”那少年汉子点点头说:“可是,季老五,你也不够交情!今儿你才说出来,弄了他那么许多钱,前几次咱们给你当跑腿,上天下地地钉着他,临走总是一块两块好洋钱,连一张五块头的交通票也没有见过,你说……”

季兆雄倒没有料到自己会漏出这样一个破绽来。

“过去的话咱们也不用再提了!”他把一碟堂倌才端上来的白肚向他客人那边推过一些,一面涎着脸,像央告一样地说:“王二哥,今儿这一次你们尽可放心,只要谁能够找到他们的老窠,我姓季的就准孝敬他五十一百,再反悔我便是你的孙子!”

王老二先把碟子里所剩的最后的一块牛肉夹起来,送进了自己的嘴里去,然后微微冷笑了一笑。

“别吹牛,季老五!你欠周秃子的二十块钱也没有还咧!”

“我说你们都是草包,真是一些不错的!”季兆雄也把前胸上的一排钮扣解开了,略略昂起了半个脑袋说:

“打架你们是好的,义气也有,在天津这个码头上,你们几位当然都算是好朋友了。”他瞧王老二一听草包两个字,脸色就突然沉了下去,深恐得罪他,忙来不及地掉转口风,重重捧了他几句。“只是你们做人太爽快了几分,万事不用脑筋。你以为这个钱一定要我季兆雄自己掏出来吗?不是的,我哪儿有钱呢!只要你们把他的根脚一抄出来,我就会向他来一次狮子大开口,他知道把柄已到了我手里,胆子自然小下去了。”

“那么你究竟想要他多少呢?”王老二透着绝不信任的态度问。

这一点却不是季兆雄所愿意说明的,即使他愿意,他现在也还说不出来。因为他不但整天想要钱,而且还有一颗永远不能满足的贪心,没有一百的时候,他想得到一百就够了,但真正有人给了他一百,他又一定会想两百。所以天公地道地说一句良心话,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向秋海棠要多少!

“多也不想,有三百块钱能够让我还清几笔旧债,见了人不用再低头,我也可以放他过去了。”季兆雄透着似乎很知足的神气说。

王老二却不加可否,只把杯子举起来,慢慢地喝完了剩下的半杯白干儿,心里暗暗在盘算怎样应付的步骤;因为他知道季兆雄说的话,简直比人家放的屁还不可靠,自己在打听到秋海棠和罗湘绮所密筑的香巢之后,要是直截爽快地告诉他,不弄—些手段,那时候别说一百块钱要吹掉,也许连十块钱都不能到手咧!

同时季兆雄心里也一样的在打算,他想要是真的能够弄到三百块钱的话,王老二弟兄两个决定分他们六块钱;光是跑一趟腿,有百分之二分给他们,委实是不亏负他们了!

实际上,这两个家伙这一番心思都是白花的,因为湘绮的布置非常周密,别说自己的行动十分谨慎,便是秋海棠每次上天津来,也完全听她调度,所以王老二王老三两个小混混受了季兆雄的嘱托,虽然一再追踪过秋海棠几次,结果却一些线索也没有。晃晃眼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偏是季兆雄近来财运不通,到处想弄钱,却到处碰壁,欠的店账和赌债渐渐把他逼得没有办法了,最后,他不由不重复想到了秋海棠头上去。

这几天袁宝藩和袁绍文恰好都在天津,正从北戴河玩了两个礼拜回来,因此秋海棠来的时候,也照了湘绮的嘱咐,一下车便直接到袁家,并不像每次那样的住在天津饭店。袁镇守使对于他,现在虽然已经不再有什么野心了,但见了他还是非常高兴,便欢天喜地地把他留了下来,准备一同玩上几天再回北京。

“吴老板,上次跟你商量的一笔小数目,今天可以帮帮忙吗?”这一天清早,凑别人都还不曾起身的时候,季兆雄便悄悄地溜进秋海棠的房里来,堆着一脸极难看的笑容说。

秋海棠一看见他,身子便不由冷了半截。前个月他到天津,虽已遵着湘绮的嘱咐,竭力拒绝了他几次要求,但心里便添了一重极大的心事,他知道这个性子又险又韧,活像一条毒蛇一样的家伙是决不肯放过他的。湘绮信里尽管说不久就要找个机会,向袁宝藩进言,要他把季兆雄停歇出去,并且叮咛他无论如何不许再借钱给季兆雄,可是他那一张只剩皮不见肉的脸一出现,秋海棠的心里便立刻寒起来了。

“……我已经好久不……不……出台……,自己手里也……也……窘得很呢……!”他放下了手里的报纸,勉强吞吞吐吐地说。

季兆雄的两个三角眼只一转,便知道他心里有些胆怯,同时这几天他也的确太需要钱了,便决定不顾一切,破例的对他硬一次试试看。

“真人面前别说假话,吴老板!”只一秒钟工夫,他已铁青着脸,换了极强硬的口气了。“有道是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别小看了我季兆雄;老实说,问你借钱还是客气的;惹得我翻了脸,你便是用钞票把我包起来,我眼里也不会当你是一个人咧!”

这一来季兆雄的算计可完全错了,秋海棠生平所最怕的就是人家对他一味又软又赖皮的厮缠,像这样硬撞硬挺,结果反会把他的拗性勾起来的。

“你说话太不客气了!”原是垂下的头突然抬了起来,眼睛直接看定了季兆雄。“别说我不欠你的钱,就是欠的话,你这样对付我,我也不能还你!”

他的突然反抗,固然使季兆雄觉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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