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了一会儿,觉得沈流光那边很安静。
“流光,你睡了吗?”
“没有。你不睡吗?明日不是还要回御史台办公?”
裴凌南愧疚道,“对不起,我……”
“别说对不起,我们俩心里都有一道坎。对了,我昨天夜里给你卜了一卦,卦象说,这个月会有贵人。”
裴凌南笑了,“你最好别提你那卜卦的本事。卜了这么多年,就没有准过。”
“非也非也,这次一定准。”
两个人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聊天,从卜卦说到命理,从命理说到当年的同窗。不知不觉地,天就亮了,裴凌南的睡意才渐渐涌上来。
可就在这时,有人“砰砰”地来敲门。
花事七
沈流光迅速地把被子和枕头放回床上,还撤走了屏风,然后才去开门,“谁啊?”
“十万火急!”双双冲进来,顾不得许多,对裴凌南说,“御史台急召大人前往丞相府。皇室宗亲们把丞相府团团围住了!”
裴凌南和沈流光皆是一惊,齐声问道,“发生了什么事?”
双双说,“具体的奴婢不清楚,好像是新政中的什么条例激起众怒,皇室宗亲们去找丞相兴师问罪了……”
裴凌南没有再多问,匆匆地穿好衣服,赶去丞相府。
阮吟霄的府邸在上京城寸土寸金的地方,修葺得富丽堂皇,被京城里的百姓口口相传。裴凌南赶到的时候,看到宫中的禁军正在阻拦群情激愤的人群。而御史台的官员都站在禁军的后面,面面相觑。
人群里,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人,高声叫道,“叫那个南蛮子出来!”
“他是奸细,他一定是奸细!他身上流着那么下贱的血,他才不会真心为了北朝好!”
“把老子的土地都上缴了,老子以后拿什么养家糊口!”
“他非要把北朝弄乱才甘心吗!”
裴凌南好不容易挤到了同僚们的身边,一个女官连忙拉住她,“裴大人,这下该怎么办?我们劝说了好久,他们就是不肯走。禁军看他们一个个斗身份显赫,也不敢动真格的。”
裴凌南低声问道,“是谁下命令让我们来的?”
女官说,“好像是楚大人……”
裴凌南一听,简直是要气炸了。
御史台的最高长官,御史大夫楚荆河,是个出了名的甩手掌柜。他仗着自己是太后唯一的弟弟,深得太后宠信,便终日里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一年露不了几次面。百官碍于太后的面子,没有人敢弹劾他,但私底下都叫他“阿斗”。
裴凌南只远远地见过他几面,剩下的事情,都是听的传言。
“你们在这里守着,不要让他们乱来。我进去问问丞相,看他有什么办法。”裴凌南吩咐完,就转身敲丞相府的大门。
门拉开了一条门缝,丞相府的管家老陆,看到裴凌南,本能地弯腰行礼。
“老陆,快带我去见丞相。”
“是。”
老陆把裴凌南领到阮吟霄的书房,“姑娘在这里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叫丞相。”
“有劳了。”
老陆躬身退出去。
裴凌南四处看了看,书房没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墙上挂着名家的字画又多了几副。桌面上还压着一张金丝宣纸,写着一个大大的“立”字。阮吟霄的书法写得极好,不知师从何人,却自成一派。朝中很多大臣都求他的墨宝。
裴凌南低头仔细观察着宣纸边上的镇纸,脱口而出,“怎么像个……”
“像个南瓜。”有人在她身后说。
裴凌南吓了一跳,连忙起身站好,“下官见过丞相。”
阮吟霄走到她面前,轻轻摆了摆手。他身上还穿着睡觉时的单衣,只外面披着一件袍子,显然是刚从床上下来。他的两颊有些潮红,脸色不好,而且一直在咳嗽。看起来,病得不轻。
裴凌南公事公办地说,“丞相大人一定很清楚外面发生了什么。如果您不出面给个说法,恐怕这件事不容易平息。”
阮吟霄冷笑一声,“我没打算给他们什么说法。”
裴凌南仰起头看他,“为什么?”
“我已经告假,专心在府里养病。”阮吟霄的眼中闪过几抹狠冽之色,“这帮老家伙,以为我可欺。但新政是经由太后首肯,皇上下了圣旨推行的,名正言顺!”
裴凌南在心中叹了口气,她又何尝不知,他是真心为了这个国家好?
北朝自开国以来,一直过分集权。皇室和贵族可以随意圈占土地。他们一旦圈定了土地,土地上的人和牲畜全部都变成了他们的私有品,留下或是驱逐都由他们做主。虽然卫宗时期,已经发布法令改变这样的特权,但并没有把贵族霸占的土地还给百姓。这就导致皇室和贵族拥有全国过半的土地所有权,过分富有,而百姓则大多饥贫,连安身立命之所都没有。
寅耕新政的重头戏,便是收归贵族手中多余的土地,由国家重新分配给人民。
朝中部分年轻的大臣很支持阮吟霄的政令,但大部分顽固派都持反对意见。然而在这样一边倒的情况下,由于承天太后的首肯,新政仍然开始实施了。
裴凌南看着阮吟霄,不自觉地放柔了口气,“你一定要跟他们硬碰硬吗?换一些温和的手法,不可以吗?凡事不要做绝,是不是会比较好?”
阮吟霄轻轻勾了勾嘴角,“小南,你这是在关心我么?”
裴凌南被他笑得心慌意乱,连忙辩解,“我只是不想你跟权贵对着干,到了最后,给自己惹麻烦,也给太后和皇上惹麻烦!”
阮吟霄不语,只是维持着微笑的表情,像多年前一样,凝望着她。
“我不管你了,你自己看着办好了!”裴凌南正准备走,书房的门却“碰”的一声被踹开了。
一个人风风火火地冲进来,重重拍了下桌子。
裴凌南吓了一跳。
那人双手撑着书桌,嗓门很高,“阮吟霄,你这个缩头乌龟!出了什么事,就只会躲起来,让我姐姐解决!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阮吟霄不冷不热地说,“楚大人,这是本相家中,请你不要撒野。”
“我撒野?”楚荆河一把揪住阮吟霄的领子,“我早就跟我姐姐说过,你不是什么好鸟!你要搞什么新政,我没意见,但你也犯不着把所有的皇室宗亲都得罪了吧?你这么胡乱地搞,只会让整个朝廷乱成一团!”
“楚大人!请你注意你的言行!”阮吟霄狠狠地甩开楚荆河的手,“你知道什么?不过他们这一关,新政根本无法执行!”
裴凌南跑过去,站在两个人中间,“你们就不能好好说话吗?楚大人,丞相大人还在病中,请你多体谅一些。”
楚荆河侧头看她,“你,哪根葱?”
裴凌南被他这一问,无名怒火狂烧,嘲讽道,“您当然不知道我是哪根葱!我这根葱扎根在御史台两年多了,还没跟您正式碰过面!一个连自己的下属和自己的责任都搞不清楚的男人,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大吼大叫?”
楚荆河微微眯起眼睛,又正眼打量了一下裴凌南。他在外闯荡多年,一向横行街市,还没见过谁敢用这种口气,跟自己说话。
“你知道我是谁?”他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
裴凌南语气不善,“楚大人,我很清楚你是谁!现在你应该做的,是想办法把府门外的那些皇室宗亲全部劝散,新政的事情有别人操心,不用你管。”
楚荆河愣了一下,看向阮吟霄,阮吟霄做了个请的动作,他只得灰头土脸地出去了。
阿斗其人,名声不好归不好。但因为太后宠着他,在皇室宗亲里头还算有几分地位。经他出面游说之后,义愤的宗亲们总算平息了怒火,答应暂时散去。
裴凌南和御史台众人,终于松了口气。
禁军随后返回宫中,老陆从丞相府中出来,转达了阮吟霄的谢意。他还说,阮吟霄在醉仙楼定了一桌酒菜,犒劳众人。醉仙楼是上京城中最大,最好的酒楼,一顿饭的价格,是普通小吏数月的俸银。
裴凌南以已婚,多有不便为由,先行告退了。
她一踏入沈府,就觉得气氛不太寻常。沈家老爷沈贺年和沈流光正一起坐在大堂上等她。沈贺年面色不爽利,好像在跟谁置气。她一拍脑子,这才想起来,婚后的第一天按例应该给公婆请安奉茶,她一大早就跑了个无影无踪,老人家不生气才怪!
花事八
裴凌南不知如何是好,磨磨蹭蹭地不敢往前。沈流光已经看见她,几步走过来,用极低的声音说,“担心点。我爹平日里都好说话,就是受不了别人冷落他……”
沈流光话还没说话,沈贺年插嘴道,“小子,你是不是在说你爹坏话?”
“没有的事。爹,你看,凌南刚忙完公事,先让她吃饭可好?”
沈贺年皱着眉头,摸着嘴上的两撇小胡子。
裴凌南连忙赔笑,“伯伯,早上御史台急召,来不及向您奉茶,请您原谅。”
这不说不要紧,一说,老人家的脸立刻乌云密布。沈流光按了按额头,拉了下毫无知觉的裴凌南的袖子,裴凌南不解地问,“怎么了吗?”
沈贺年气得拂袖离去。沈流光追着喊了两声爹,沈贺年都没停下脚步。
裴凌南走到沈流光身边,“流光,伯伯怎么突然这么生气?”
沈流光伸手点了一下她的额头,“你啊!我们都成亲了,你还喊我爹伯伯?这件事,本来你认个错就过去了,现在看来,棘手了。”
“啊?这么严重?”
“怎么能不严重?我爹的思想很守旧。现在你这个儿媳妇在他心里,估计不及格了。”沈流光的两个食指交叉,表情严肃。裴凌南慌了,连忙拉着他,“你快给我想想办法,我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你爹呀。”
“错,是我们的爹。”
“好,我们的爹。有什么办法能让他老人家消气吗?”
沈流光见她真的急了,轻轻笑道,“傻瓜,没有那么严重。我去哄哄爹,你先回房间吧。”
裴凌南回到房间,发现沐浴用的木桶和干净的衣服都已经准备好了。双双从外面走进来说,“少爷吩咐奴婢给少夫人传句话,他陪老爷下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少夫人忙了一整天,应该累了,沐浴完就早点睡吧。”
裴凌南点头,双双就退出去了。
木桶里的水温刚刚好,还撒了新鲜的花瓣,香气浓郁。
裴凌南舒舒服服地泡在浴桶里,觉得一身的疲惫也消减了不少。水气氤氲,身心安宁。她现在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以前尚未出嫁,心中总是对那个人还抱有零星的幻想,现在这样,安稳地过日子,有一个人关心记挂着,真的很好。
沐浴完,裴凌南并没有急着睡觉,而是坐在房中等沈流光回来。
闲来无事,她到沈流光的书架那里找书看。书架上摆的书琳琅满目,什么类别的都有。其实,沈流光在太学的时候,成绩非常好,还有个绰号叫行走的书库。说白了,就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几乎没有能难倒他的问题。
裴凌南的手指逐一滑过书册,在两本大书之间停了下来。她隐约看到夹缝里有一本黄皮的小册子,显然是被人故意塞在这样不起眼的地方。她把那小册子抽出来,吹了吹上头的灰,封皮上写着“情事”两个大字。
她正要翻开来看,有人敲门,“凌南,我可以进来吗?”
“进来。”裴凌南把小册子随手放在书桌上,迎向走进来的沈流光,“你怎么又敲门?”
沈流光摸了摸后脑,憨厚笑道,“习惯了。”
“伯伯……爹还生气么?”
“爹年纪大了,有点小孩子脾气,其实很好哄的,不用担心。”沈流光去床上拿枕头和被子,裴凌南拉住他,红着脸说,“我想过了。既然都已经成亲,同床共枕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你别去睡塌了。”
沈流光温柔地注视着她,他的眼中好像有一片桃花源。
“凌南,不要勉强自己做不喜欢的事情。”
裴凌南愣了一下,他拍了拍她的肩膀,到窗边去了。
裴凌南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不能入睡。于是悄悄掀开帘帐,看向那个屏风。屏风后面有一团影子,一直上下起伏。她问,“流光,你热么?”
“嗯,有点。不过用扇子扇扇风,好多了。吵到你了?”
“没有。”裴凌南有些愧疚地说,“不然你来睡床,我去睡塌吧?”
屏风后面传来一声轻笑,“裴大人,这可不是什么好主意。睡不着吗?那说说白天的事。丞相府的事情都顺利解决了?”
裴凌南叹了口气,“算是吧。”
沈流光把头从屏风后面探出来,“御史大人,下官听您这口气,好像不是很顺利啊?”
“你还说我这个月会遇到贵人,根本就是犯小人!我们御史台的那个阿斗回来了。虽然今天能够劝退那些皇世宗亲都是托了他的福,可他的那些江湖手法,我真的不敢苟同。”
沈流光笑容可掬,“你可别小瞧这些江湖手法。楚荆河虽然在百官之中的评价不好,但在宗亲那边却非常的有人缘。很多以前中立的贵胄,都是给了他面子,才站在当今天子这边的。你跟着他,应该可以学到很多东西。别忘了,做人……”
裴凌南打断他,“知道了,做人不要存偏见嘛。只有你,才会把天底下所有的人,都看成是金子。”
沈流光笑着摇了摇头,忽然觉得口渴,就下榻想倒杯水喝。经过书桌的时候,看到桌面上的那个小黄册子,顿时愣了一下。他趁裴凌南不注意,想把那册子偷偷塞回书架,谁知裴凌南已经发现,大喝道,“别动!沈流光,你要藏什么!”
裴凌南下床,沈流光把双手背在身后,本能地后退了一步。裴凌南一把拉住他的手,成功地夺走了那本小册子。她一边翻开书,一边嘟囔,“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神秘……”
沈流光阻止不及,只能闭上眼睛。果然,不过一瞬,那本书已经飞了回来,砸在他的胸膛上。
裴凌南脸涨得通红,指着他“你你你”了半天,没你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干脆飞过来一脚,怒斥一声“下流!”便冲回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再也不理他了。
沈流光叹了口气,俯身把小黄册子捡起来,塞回书架里。
第二天,裴凌南气鼓鼓地去前堂吃饭。
沈贺年见小两口神色不对,就碰了碰儿子的手肘,低声问,“昨晚折腾你媳妇了?脸色不是太好啊。”
沈流光话到嘴边,偷偷看了裴凌南一眼,又低头吃饭。
沈贺年常年在市井里面混迹,来往的都是些七大姑八大姨,沾染了碎嘴的恶习。他用带着几分自豪的语气说,“凌南,流光的技术绝对是一流的。我不是吹,他十几岁的时候,我就启蒙过他了。流光,那本《情事》还在不在?也可以给你媳妇看看。”
“爹!”沈流光低叫一声,大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