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书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小生……小生不仅仅是还钱……小生,小生是有件事……要告诉您……”
书生把钱袋塞进裴凌南的手里,看了眼裴凌南手里的画,“夫人可是要找画上的女子?小生见过她。”
“你见过?”
“是,在赏花楼的后巷。”
种种迹象表明,南宫碧云这个女人,与赏花楼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当年宁王娶她过府,虽众人传言她是青楼女子,但具体是哪里人,哪家青楼,却并不详切。尤其是她过府之后,深得宁王宠信,地位一下子就爬到了出身显赫的侧妃和王妃之上,众人还一度被这段超越了身份地位的爱情所感动。
现在看来,没有这么简单。绝不仅仅是这么简单而已。
裴凌南仔细打量眼前的书生,“你只见过我一面,也只见过画上的女子一面,何以能记得这么清楚?”
书生摸了摸后脑,“不瞒夫人,小生生来就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什么东西看过一眼,就不会忘掉了。”
竟还有如此奇人?照他所说,万卷书入他的脑海也是轻而易举,那么科举夺魁根本就不是什么难事。书生似看出她的疑虑,叹了口气,“小生的些许同窗如今在朝为官,但是都已经有了悔意。朝中政权为老论大臣把持,我们这些庶民,根本没有出头之日。纵有满腹经纶,也无从施展,不如逍遥自在地活于街市之中,不为功名俗务所累。”
裴凌南不禁笑道,“你这书生,谈吐不凡,明明心比天高,十年寒窗只为身处庙堂。如今却只为一口意气,说些自怨自艾的话,我先头还高估了你。政权为老论大臣把持一事由来已久,你们庶民想要出头,不靠自己,难道还指望老论们给你们让路?你们的皇帝明明一心支持你们,而你们碰到一点点的困难就要打退堂鼓,还在这里抱怨体制。体制是什么?体制不是人定的吗?想想北朝的女官吧。女子都能做到的事情,你们堂堂七尺男儿,却只懂得怨天尤人,实在是叫我这一介妇人都生轻贱之心。”
书生的脸被说得一阵青,一阵白,匆匆行了礼,就走了。
下午的时光总是悠闲而又绵长的,裴凌南坐在茶棚中饮茶,不时望一望皇宫的方向。金碧辉煌,雕栏玉砌,是人间最奢侈尊贵的地方。但吉光片羽的背后,是多少不为人知的阴谋诡计,埋藏了多少不能揭露的秘密。
身后一个茶客忽然说,“你们说,崇光陛下会不会被啊?近来城中的戒备特别森严,听说后日崇光陛下就要去幸陵了。”
另一个茶客接到,“是啊,听说他戴面具是因为脸全毁了呢。民不可欺君,君就可欺民么?若不是他那张被誉为花之国色天香的脸,他哪有资格坐这皇位?”
“唉,这几年我们的负担越来越重,日子也越来越不好过了。”
“也许换一个皇帝也不错。”
百姓是最现实的人。他们不会去深究皇帝到底为他们做了多少的努力,他们只要一个结果。而一旦日子过得不顺遂,他们也只会归咎到皇帝一个人的身上,而不去管那些真正从中作梗的大臣和地方官。
裴凌南抬手又叫小二上了一壶茶,刚喝了一盏,铁蛋儿就带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过来了。裴凌南使了个眼色,铁蛋儿并没有停下来,而是径自朝前走。裴凌南又坐了一会儿,起身的时候把银两放在桌子上。
这里是北城一个荒废已久的染布坊,裴凌南打量了老人几眼,“您在赏花楼多少年了?”
老人身体有点发抖,颤颤巍巍地说,“三……十多年了。小的什么都不知道,请给小的一条活路吧。”
裴凌南疑惑地看向铁蛋儿,铁蛋拿手在脖子上一横,她顿时明白了。
“老人家,我们不是要您的性命,只是想向您打听一些事情。而且我们不希望今天的谈话被别人知道,您明白吗?”
“明……明白。”老人低着头。
“这个人,你见过吗?”裴凌南把画拿出来,递给老人。老人只看了一眼,目光便开始闪烁,“不……不认识。赏花楼没这个姑娘,不信您可以去问。”
裴凌南逼近了一步,“我知道现在的赏花楼没这个姑娘,但十年前呢?”
老人微张着嘴,因为太过震惊而僵在原地。
“我知道您不怕死,但我也知道您有子孙家人。实话告诉您吧,我要杀了他们,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你要逼我下杀手么?”裴凌南双手背在身后,转过身去。老人吓得连忙跪在地上,“夫人请饶命啊,他们都是无辜的,小的,小的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铁蛋儿,去杀了他孙子。”裴凌南神色一凛,铁蛋儿显然没反应过来,但脚先于意识行动。
“求求您,求求您!”老人扑过去抱住铁蛋儿的腿儿,“他们住在乡下,什么都不知道……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您真的以为什么都不说就是在保护这个人,在保护您的家人吗?老人家,无论是她有恩于您也好,你们有千万种瓜葛也好,您可知道她现在的所为,不但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也系着苍生万民?一旦国破了,家亡了,生灵涂炭,您觉得您的家人还可以平平安安地呆在乡间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么?”
老人的嘴唇颤抖着,枯槁的手背上显露出纵横的青筋。
“其实我心中早就有了答案,我之所以向您求证,是想救她,给她一条活路。说与不说,您看着办吧。”
裴凌南转身要走,那老人终于说道,“云儿姑娘十年前确实住在赏花楼!但她从不卖身,只每月接见两次大主顾!”
“那大主顾,可是先皇?”
老人又一次震惊了。这个随着先皇的逝去,已经湮灭的秘密,怎么会被一个未曾谋面的妇人知悉?老人虽没有说话,但他的反应等于已经给了答案。裴凌南决定使点心机,“你可知道她现在很不安全?北朝的皇帝要抓她,南朝的皇帝要抓她,而宁王会跟着崇光皇帝离开金陵城。到时候,她和她儿子的小命可就不保了。”
老人簌簌地发抖,单薄的身子好像再也禁不住太多的刺激。裴凌南挥了下手,铁蛋儿便跟着她一块儿离开了。
路上,铁蛋儿忍不住问道,“夫人,您太厉害了,你怎么知道他有子孙?我都还没告诉您呢。”
裴凌南叹了口气,“他也是个可怜的人。一个年级如此大的老人还在赏花楼这种地方工作,肯定不是为了自己。而且活到这把岁数,生死都不怕了,怕的应该就是家人受到牵连。我只是随便猜一猜。”
“您这随便猜的本事可真让人开眼。那南宫碧云和先皇有关系这件事情,您又是怎么知道的?”
“这也是机缘巧合。早些日子,我在宫中看过一本书,讲的是宫闱里的一些秘辛,当中有提到先皇登基后每个月都要去赏花楼几次,直到八年前就再也不去了。当时我只当个笑话看,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只觉得这皇帝荒唐。后来发现南宫碧云和赏花楼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她嫁给耶律璟刚好是八年前。连在一起想了想,就做了大胆的假设。没想到果然如此。”
铁蛋儿琢磨了一会儿,“那南宫碧云和先皇究竟是什么关系?”
“这个,恐怕只有当事人知道了。铁蛋儿,我们到北城最大的酒楼,好好地吃一顿。然后你去跟踪那个老伯。”
“啊?可是夫人,您的安全……您哪儿来的钱?”
裴凌南不以为意地笑道,“我的安全能有什么问题?又没人知道我在这金陵城中。你照做就是了。”说着从腰间取下钱袋,换了一副轻快的口吻,“所谓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请客。”
“是。”铁蛋儿也笑了。
与此同时,北朝的皇宫中,阮吟霄正与秦立仁紧急商量对策。总管郭承恩把吏部尚书胡由狡给带了进来。胡由狡一看到阮吟霄,就看老鼠见了猫,“咚”地一声跪在地上,冷汗直冒。
胡由狡平日里总与兵部尚书崔不惑,礼部尚书(裴凌南走后增补为尚书的)李元通他们行动一致,这次的“集体消失”他却没有参与,让阮吟霄颇为意外。阮吟霄继续与秦立仁交谈,好像胡由狡不存在。倒是秦立仁心软,看了胡由狡一眼,低声说,“他跪了挺久的了。”
阮吟霄这才把目光移到胡由狡身上,胡由狡当即觉得背后一阵阵地凉,“丞相!谋反一事下官绝对没有参与,下官用项上人头和顶戴乌纱担保!”
“胡大人,你为官多年,这次恐怕失算了。这回,本相斗不过宁王。”
“啊?丞相,您别跟下官开这种玩笑……”
“这可不是开玩笑。本相既不知道他们的打算,也不知道朝中到底还有多少大臣、多少军队是他们的,如何赢?”阮吟霄的口气似真似假,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胡由狡心里更是没底了,试探地问,“丞相的意思是……?”
“本相的意思很明白了。这次你没跟他们一起起事,就是赌本相赢。只有本相赢了,才能保住你的荣华富贵。但什么人是敌人,什么人是朋友,本相必须得先分清。”阮吟霄拿起桌子上的一本书册,扔到胡由狡的面前,“你虽然是个可恶的墙头草,不过本相也知道这么多年的吏部尚书不是白干的。这是本朝所有堂上官的名单,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胡由狡俯身把那书册捡起来,畏惧地看了阮吟霄一眼。他拒绝了崔不惑和李元通,就是凭借多年在官场的经验,判断眼前的这个男人比宁王更胜一筹。他既然押了宝,就得舍命陪君子了。
阮吟霄再不多看胡由狡一眼,胡由狡只能悻悻地退出去了。
秦立仁问,“吟霄,你有把握么?”
阮吟霄抚了抚额头,笑道,“没有,但不能输啊。”他接着自语道,“那丫头那么努力,那么拼命,我不能输给她,也不能叫她失望。”
秦立仁琢磨了一阵子,会被阮吟霄挂在嘴上的“丫头”只有那么一个。
只是收起翅膀,安心于守在沈流光身边的她,还能像在北朝时一样,绽放出璀璨的星光么?
花事五十六
裴凌南坐在房中翻看书卷,心中却不宁静,风从窗外吹进来,几乎要把烛台上的灯苗吹灭。裴凌南忙拿手掩住,皱眉看了看窗外。时间快到了,秦书遥能准时赴约么?
她刚这么想,门忽然被人大力地推开,一个人走了进来。
她见不是秦书遥,而是越香凌,十分意外。越香凌笑了一下,眼神飘向门外。
裴凌南见他眼神飘忽,以为还有什么“意外”在门外。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之后,一个戴着风帽的人站定在门口,他伸手把风帽掀到脑后,裴凌南惊得连退三步,差点把身后的椅子尽数碰倒。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大骇,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受。
赵显跨进门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越香凌行了个礼,就逃也似地退出去了。关门的时候还不忘叮嘱,“皇上,不能耽搁太久,臣会尽力争取时间。”
大门关上,赵显逼到裴凌南的身前,裴凌南一直往后退,最后整个人贴在了墙上。赵显伸手把她困在两臂之间,眼中有一团烈火。
他很少发火,甚至是从不发火的。至少裴凌南认识他这么多年以来,都没见他红过脖子。但好脾气的人一旦发起火来,就像被逼急了的兔子咬人,有些额外的可怕。
裴凌南闭着眼睛,缩着脖子,等从他嘴里出来的狂风暴雨。可是半晌只听他吼了一声,“裴凌南!”
“你先别生气,先别生气啊!”
“裴凌南!”
“我听到了!”
“你竟敢回来!你……”他气急,却想不出一句骂人的话来,脸憋得通红通红。
罪魁祸首便好心情地笑了。
赵显神色缓和了一些,换上了一副故意很凶,实际上却更像是抱怨的口吻,“你还敢笑。真的以为你做的事情天衣无缝,没有人知道了?你要气死我吗?千辛万苦把你送出城去,你就这样糟蹋我的心意。”
裴凌南伸手环住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怀里,轻轻地说,“我承认见到你很高兴,相公。”
这一下,赵显彻底没了脾气,回抱住她,一声叹气。
裴凌南仰起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现在这么危险,出来不要紧吗?越大人不是被监视着,行动都不方便吗?”
“还有空顾别人?”赵显又好气又好笑,“后天,我一离开金陵,他们肯定就要清理我的人。子襄,玉官,皇后,一个个跑都来不及,你还傻里傻气地往鬼门关里闯。真的觉得自己有三头六臂是不是?”赵显敲她的头,没用多大的劲儿,可那一下着实结实,裴凌南伸手揉了揉痛处。
赵显继续道,“你以为凭你就能抓住南宫碧云?一个训练有素的细作,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就对付得了的?你简直就是在侮辱先皇和我的智慧。”
裴凌南小声地抱怨了一句,赵显凝眉,点了下她的额头,“你好像还不服?”
“我是不服。南宫碧云跟先皇有什么关系我是不知道,但说我侮辱你们的智慧就不对了。我就是因为太尊重你的风格,才会偷偷摸摸地跑回来的。谁知道还是被你发现了……可是,你一开始把我送走就不对。我是为什么留下来的?如果一有危险,我就自己跑路了,那我还不如回北朝呢。”
赵显盯着她的眼睛,“北朝现在也岌岌可危。”
“所以我更不能袖手旁观了。一个人躲到姑苏去,坐以待毙?不,绝不。”
赵显深知她性情,无话可说,只得懊恼那天药下得太轻,或者应该直接把她绑起来,再丢给沈括。他早该知道沈括是软柿子,斗不过这颗南瓜。他都斗不过,还指望沈括?他转身去桌子上倒水,骂又骂不出来,打又舍不得打,他满腔的火只能靠茶水扑灭。
“流光,既然我回来了,你们的大计划就让我参加吧?”
他灌了一口水,“我再让子襄送你出城去。”
“流光!”
赵显转过身来,按住她的肩膀,“凌南,你可以避免的。我不想让你看到最肮脏,最龌龊的事情。你要知道,皇室的丑陋,比你在御史台时看到的那些贪污,舞弊,受贿更恶劣十倍。我不想你经历这些,在我能保护你的时候,希望你离他们远远的。”
裴凌南摇头,“可是你想过没有?我的丈夫是皇帝,我的儿子,女儿,以后可能也要一生背负着这样的名分,我们再不愿意,有些事情是无可避免的。这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