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显命内官掀开龙帐,只放置了一架巨大的屏风。皇后翁怡君,置了一张椅子,坐在他的身旁。
众人纷纷下跪行礼,裴凌南看了屏风后模糊的影像一眼,也跟着下跪。
“平身吧。”赵显在屏风后面说。
“谢陛下。”
赵显透过屏风,看到裴凌南和裴大衣着褴褛,站在大臣们的后面,像是没有被伤到。他缓缓地舒了口气,但随即又严厉地质问道,“是谁把裴凌南母子关起来的?!”
太师上前一步,“陛下容禀!我朝实在是没有纳北朝女子为后宫的先例。况且那夜裴凌南和陛下在一起时,陛下受了重伤。臣等担心她有什么不轨的企图,所以才着手调查,请陛下明察!”
赵显轻轻咳嗽了两声,裴凌南连忙担心地看向他。可隔着屏风,隔着数位臣工,她无法近前。
翁怡君忙伸手拍了拍赵显的背,用目光询问。
赵显笑了一下,轻轻摆了摆手。
“你们别忘了朕的生母,也是北朝人。她虽然生前不得入宫,但是朕登基之后,已经给她上了仪妃的谥号。朕身上有一半北朝的血统,按照你们的说法,朕是不是没资格当这个皇帝了?”
太师大惊,连忙趴在地上高喊,“臣等绝无此意啊陛下!”
“你们去翻国史也好,去翻律令也好,若是能找出一条裴氏不能入后宫的规定,朕便作罢。否则,就闭上你们的嘴!”
“请陛下息怒!”所有人都跪在地上,没有大臣再敢出言。
赵显猛提起一口气,厉声喝道,“朕还要告诉你们,刺客这件事情还没有完。朕要彻查幕后的主谋。一旦查出是谁做的,朕一定把他挫骨扬灰,治他藐视国法,动摇宗庙社稷的大罪!”
“臣等万死,陛下!”
“都退下吧。”赵显疲惫地挥了挥手,大臣们战战兢兢地站起来,恭敬地往门外退。翁怡君也起身告辞,从屏风内退了出来。
裴凌南和裴大也要走,翁怡君却叫住他们,“请留步。陛下在里面等你们。”
裴凌南还有些犹豫,裴大已经冲到了屏风后面。
赵显看到他,露出了笑容,“快过来。”
“爹!”裴大跑过去抱住赵显,眼泪鼻涕哗啦啦地往下流,“还好您没事……”
“傻孩子。”赵显摸了摸他的头,“爹还没把欠你们的还清,不会死的。”
“娘说,爹不欠我们。孩儿这些年,也没尽过孝道。所以算打平了!”裴大仰起脸看着赵显,眼睛像是天上的小星星,“不过以后,我会长伴在爹左右,一步都不离开。”
赵显由衷地笑道,“谢谢你,光儿。”
裴大摇了摇头,放开赵显,“皇后娘娘说她宫里有好吃的糕点,请我去玩儿。”他古灵精怪地朝屏风外面使了个眼色,又冲赵显挥了挥手,就跑出去了。
裴凌南还来不及开口叫裴大,这座宫殿便只剩下了他和赵显两个人。
她来过三次,前两次,赵显都在昏迷中。她有什么话,有什么情绪,都可以尽情地表达出来。可是这一次,他是清醒的,就等在屏风后面,她却情怯了,甚至想就这样走掉。
“凌南。”赵显唤了她一声。这一声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沉重地压在她的心上。她忽然有了勇气,直挺挺地绕过屏风,站在赵显的面前。
她身上穿着囚服,脚上踏着草鞋,脸上很脏,一道道的黑印子,嘴唇有点倔强地抿着。
赵显的柔情似水,全化作脱口而出的笑声。
“喂!”她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一种反应。
赵显慢慢地坐起来,拉住她的手,笑道,“如果我不知道你已经做娘了,你就这样出现在我面前,我会误以为你是来找我寻仇的小姑娘。来。”他拍了拍身旁的位置,裴凌南半推半就的坐下来。
他掏出手帕,仔细地擦她脸上的污痕。她鼓着一双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我倒喜欢你这个样子。在外人面前是独当一面的女官,在我面前,只是个小女孩。”赵显摸了摸她的脸,满足地说。
“你别以为我原谅你了。”她还是嘴硬。其实他掌心的温度,早已经把她的心融化了。
赵显把她抱进怀里,笑道,“那就别原谅。狠狠地怪我一辈子,这样我便一直在你心里了。”
“想得美。”她依偎在他的怀里,枕着他踏实平稳的心跳。只要他好好地活着,比什么都好,比什么都重要。她仰头看他,发现他眉心有一道沟壑,似是有惆怅尚未解开。
“流光,你有心事?”她伸手想去抚平他眉心的褶子,他却抓住了她的手,“没有,我只是担心,他们还有法子为难你。不要紧么?若是留在我身边,将有许多的艰难险阻。我虽愿意给你最好的,但你知道,如今的朝堂,并不是皇帝一个人说了算。”
裴凌南不以为然,“我可是裴凌南,为官十多年,不是什么只会哭哭啼啼的小姑娘,让他们尽管放马过来。不过,谁说要留在你身边了?”
“恩?我昏迷的时候,怎么听一个人说,什么什么上天入地都要陪着我?”
裴凌南低头,急急否认,“你听错了。”
“是吗?那我来验证一下真假。”赵显忽然抬起她的下巴,迅速地吻了过去。
裴凌南大惊,猛地瞪大眼睛,可手脚只是僵持着,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他娴熟地启开她的牙关,长舌直入。像多年前一样,熟练地掌握着她所有的敏感点。她沉溺于他的味道,甚至由于思念胀满心房,而忍不住抱紧了他。他自两人相贴的唇齿中,溢出一声得逞的轻笑。
她顿觉上当,恼羞成怒。
“沈流光,你不要太过分!”她猛地推开他,慌忙站了起来。待整好衣服,才发现他一动不动地倒在床上,像是失去了知觉。
“流光?流光!”她扑过去,一把把他抱进怀里,焦急道,“你怎么了?你别吓我!醒醒啊,快醒醒!快来……”她刚想开口喊外面的内官进来,嘴巴却被捂住了。她惊诧地低头看,怀里的人正闭着眼睛微笑,“我没事,别惊动他们了。”
“好啊你,我!”裴凌南一把扯开他的手,扬手要打他。
他不躲也不闪,仍是温柔地笑着。
她反而下不去手了。
赵显伸手,轻轻地握住她扬起的手,“今夜别走,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你来的那两次,一次误认了你,一次实在是醒不过来,来日方长,我会慢慢补偿你。这些年,总盼望有这么一个时刻。因为心里积了太多的话,太多的思念,想要全都告诉你。”
“你啊,说什么补偿,最后只会补偿给我一堆的大麻烦。”裴凌南摇头,随即释然地笑了笑,“不过,我这个人一向守承诺,既然话出口,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了。但是,皇帝陛下,您是不是先把您跟皇后伉俪情深这件事给我解释一下?我莫名其妙地做了小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啊。”
“误会,那真的都是误会!”
花事四十四
耶律齐急急地赶去阮吟霄的府邸。阮吟霄的管家老陆,还来不及禀报,年轻的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地进门。
进门之后,便在花园里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正坐在毯子上入定。
大的那个是阮吟霄,小的那个正是沈阡陌。
郭承恩要开口,耶律齐瞪了他一眼,老奴才连忙噤声。
阮吟霄深吸了口气,对沈阡陌说,“听到了什么?”
“自然的声音。草木,花蝶,都有他们自己的声音。还有风……好像连身上的阳光都有声音。”
“小裴,你的心平静么?”
“是的,干爹。从没有试过这样的听法,好像一下子舒畅了。”
阮吟霄轻笑,“你这孩子悟性高,若是男儿,将来说不定能做到干爹这个位置。你的成就,必定在你母亲之上。当年,我让你母亲做过同样的事情,但她坐不到一柱香,就跑路了。”
沈阡陌也笑,那笑容淡雅,不像是一个四岁的小女孩,“母亲好动,所以大裴随他。也许,我是随了我爹呢?”
“你爹是帝王之才。若是能打破南朝如今一派掌权的局势,必定是名扬千古的好皇帝。你此番回去,必定要历尽险阻,面对困难之时,不要忘记了今天的心境。”
“我知道了干爹。皇上能有干爹辅佐,将来也必定是个明君。”
当事人站在长廊底下,听那边一大一小肆无忌惮地谈论自己,忍不住咳嗽了好几声。他这一咳嗽,阮吟霄和沈阡陌双双睁开眼睛,惊得立刻起身行礼。
耶律齐故作严厉,“你们如此肆无忌惮地议论朕,不怕朕治罪么?!”
阮吟霄作揖道,“阡陌年岁小,请皇上不要计较。”
耶律齐一下子就笑了起来,“她年岁小?那心眼比谁都多。起吧起吧,朕只是开个玩笑而已,丞相不用放在心上。郭承恩,你好像要找丞相聊聊?”
郭承恩立刻会意,“是是是,老奴有件事情要向丞相请教。不知丞相可否赏光?”
阮吟霄当然不是扫兴之人,向耶律齐行了礼,就和郭承恩一同走开了。
沈阡陌见没有外人,轻松了许多,走回毯子坐下来,笑嘻嘻地看着耶律齐,“怎么样,愿赌服输么?”
“你还敢说打赌之事?朕在郊外巡视,听到你被母后关起来的消息,急冲冲地跑回来救你。早该知道你这丫头,不是坐着等人来宰的小白兔。”耶律齐也不顾君臣之礼,径自在她身边坐下来。她虽然只有四岁,身上却有一种让人安心的气质,说的话也往往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她要真的回南朝去,他可要寂寞了。
沈阡陌折下一旁的花枝,忽然问,“皇帝哥哥,在你眼里我是妖怪么?”
“妖怪?怎么会?”
沈阡陌叹息般说,“我和哥哥从懂事起就跟同龄的孩子不一样。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个正常的小姑娘,你会不会更喜欢我一点。”
耶律齐有些没听清,正打算问的时候,沈阡陌忽然转过来,一把抱住了他。
“小妖,你怎么了?”耶律齐摸了摸她的头发,像哥哥般亲切。
沈阡陌埋在他怀里摇了摇头,“你可不可以不要忘了我?哪怕过了十年,二十年,再看到我的时候,都能一眼认出我来?”她落下两地泪,滴在他的衣襟上。她其实真正想说的是,你能不能等我?能不能等到我长大,等我把未完成的心愿完成,回来找你?
她从来就没把他当哥哥,也没把他当成皇帝。从那年她和裴大第一次被裴凌南带进宫,所有人都夸他们漂亮,只有他说,自己像妖精的时候,她就喜欢他没有恶意的逗弄,喜欢他时不时的细心。
她记不住路,他却总能在大得像迷宫一样的皇宫里面最先找到他。他知道她几乎所有的小秘密,除了这一桩无人能说的心事。他说她像妖精一样聪明,不要浪费了这样的能力,就给她找了很多南朝珍贵的画册和棋谱。他还做了一把小木剑给她,还帮她采花,听她五音不全的歌声和笨手笨脚的舞蹈。在她被所有的同龄孩子孤立的时候,他做她的好朋友,听她说话。
耶律齐有些闹不明白这个小妹妹的想法,以为她只是撒撒娇,便笑道,“当然不会忘了你。像你这么聪明的小鬼,恐怕遇不到第二个了吧。只是你的唱歌和跳舞可要好好学,不然身为女孩子家,再聪明,也嫁不出去了。”
沈阡陌破涕为笑,放开耶律齐,“既然你这么说……等我长大,一定能吓死你。”
耶律齐大笑,也调皮地说,“那朕就等你来吓吓看了。”
两个人又天南地北地侃了许久,待到郭承恩来唤,已经是黄昏。
耶律齐起身,沈阡陌忙抓住他的袖子,“你赌输了,还没兑现诺言呢!”
耶律齐毕竟是少年,豪爽道,“行,你说。朕一言九鼎,从不食言。”
“我要你许我三件事。无论我说什么,你都要答应我。”
“行啊小妖,你这是要朕给你开三道空白的圣旨?好,只要不伤天害理朕便应你。”
沈阡陌点头,“必然。这第一件事,这十年之内,你不能立中宫皇后。”
郭承恩忍不住“啊”了一声。耶律齐也敛了笑容,认真地看着沈阡陌,“小妖,你是认真的?”
“认真。而且,这并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耶律齐仔细地想了想,下决心似地说,“好,朕答应。”
“第二件事情,现在,亲我一下。”
“什么?”耶律齐愣了一下,终于发现了一些异常,“小妖,你……朕……”
“皇帝哥哥,这件事情,并不伤天害理呀。”沈阡陌知道他一直只是把自己当成妹妹看待,心中不由得难过失望。但转念一想,自己只是个四岁孩童,他已经是个少年,不能接受也是人之常情。怪只怪,生不同时。
“皇……皇上!”郭承恩觉得这有些荒唐,忍不住说,“您……三思。”
耶律齐对他摆了摆手,径自蹲下来,与沈阡陌平视,“小妖,朕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孩子,朕说的话,你能听得懂。朕之所以答应悬立中宫,是因为朝中的名媛,现在确无一人能当得这个一国之母。朕的人生,只爱这个国家,不会爱上任何女人,你听懂了吗?”
沈阡陌点头,“懂,但是我不改变第二件事。第三件事,再相见的时候,会告诉你。”
郭承恩瞠目结舌。他不是没见过沈阡陌和皇帝相处,以前,他们的感觉像是忘年交的朋友,而今天,格外反常。那个小女孩的气势,看上去,居然像是能跟皇帝相抗衡。
耶律齐见她坚持,叹了口气,凑过去亲了她的额头一下,“愿你健康。”
沈阡陌目送他离开,兀自苦涩地笑了笑。想不到她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沈阡陌,刚刚在心里长了颗芽,就被长芽的那颗种子给无情地掐灭了。她“唉”了一声,正打算继续入定,忽然看到一团东西向自己冲了过来。
“呀呀呀呀呀呀呀……”那东西一边冲一边还发出怪声,像戏班子里的武旦发怒的声音。
她敏捷地一闪,那东西果断地撞到树上,“唉哟”了一声。
沈阡陌定睛一看,居然是宁王府家的小郡主,耶律斛珠。她年纪小,皇帝还没赐封号。耶律斛珠的娘李元淑曾跟沈阡陌明里暗里过招数次,都讨不到便宜,这次居然派女儿来捣乱?
“郡主,你这是干什么?”
“沈阡陌,你这个妖孽!你爹欺君,你娘叛国,你们全家都不是好东西!”
沈阡陌本来不想跟她一般见识,派派衣服准备走人,耶律斛珠却一把扑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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