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显摸着裴大的头,一言不发。裴凌南见气氛有些凝重,便也沉默着。
是啊。他早就知道答案。他知道她只是个平凡的女人,只想要跟心爱的人,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诚如他五年前想的一样。让她入宫,让她把自己的儿子置于重重的危机之中,等同于取她的性命。他为沈流光之时,曾用漫长的岁月去习惯平凡,去忘记过往。如今,只不过是痛苦再一次的循环而已。
“裴大人从未怀疑过他们为何会有天人之姿吗?”他还是忍不住问到。
裴凌南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皇帝,手紧紧地攥住衣袍。怎么会没有想过?可就算去想,又能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她情愿把这认定为是老天的恩赐,是流光留给她活在这个人世间的勇气。
此时,阮吟霄从门外走进来,看见赵显,显然很吃惊。
“对不起,刚刚朕失言了。”赵显下了决心,起身离开,“不打扰你们的雅兴,先行一步。”
花事三十
赵显下楼,刚走出客栈,就脱力地跪倒在地上。等在一旁的越香凌和沈括匆匆上前来扶住他,“公子!”
“回宫。”赵显的额头落下巨大的汗珠,声音微弱。
越香凌和沈括不敢怠慢,招来马车,立刻回了皇宫。
太医院的医官们才被皇后弄得心力交瘁,一听说皇帝昏倒了,简直是要抓狂,急冲冲地赶到皇帝的宫殿。越香凌和沈括等在宫殿外面,看医官们忙碌得进进出出,忧心忡忡。
越香凌看了看天色说,“老将军,您在这里看顾皇上,我必须去城西走一趟。”
“城西?”
“是,几个来历不明的人,住进了城西的客栈里面,陛下让我去调查他们的动向。”
“好。你且放心去,这里有我。”
越香凌抱拳行礼,奔下玉阶离去。
金陵的城西是贫民们聚集的地方,鱼龙混杂。这里的客栈很简陋,也不甚惹眼。越香凌绕到客栈后面,看到白日里住进去的那几人的客房灯还亮着,便想翻上屋顶偷听。
谁知他刚往前一步,就被人捂住了嘴巴。
他大骇,正准备出手反击,忽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
“小越,是我啊!”玉翩阡松了手,笑嘻嘻地看着他,“你这个没良心的,要不是我,你早就被他们发现了!”
越香凌不解地看着眼前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杀出来的程咬金,程咬金往屋顶上投了一个石子,立刻便有几道黑影跃上屋顶,四下查看。
越香凌大惊,这才知道,白日里看到的人数,不过是这群人的九牛一毛。
“小玉,你怎么会在这里?”越香凌低声问。
“黄昏的时候,我到城西买香粉,看到几个外乡人鬼鬼祟祟地进了这家客栈。本来没什么奇怪的,可是又接连进去了几个朝中的大臣。他们虽然伪装,还是被我认出来了。我在这里监视他们!”玉翩阡扬了扬精细的眉毛,等着越香凌表扬他,谁知越香凌却狠狠敲了他一下,“你知道这里有多危险吗!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敢来监视?!”
玉翩阡抱住头,哀叫一声,“痛死了啦!”
越香凌连忙捂住他的嘴,把他一路往后拖,直拖到离那客栈有百米远,才放开。
“说,都有谁进去了?”
“好像是礼部侍郎,工部尚书,还有刑部侍郎。”
越香凌脸色一凝,“我就知道,全是老论。因为陛下的施政方针破坏了他们的利益,所以原本支持陛下的他们,现在全向昭王倒戈了。再这样下去,江山社稷会毁于一旦!”
“小越啊,你说那客栈里面的外乡人,是昭王的手下?可是,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北朝来的丞相?我好像也看见他进去了。”
“居然还有北朝人!”越香凌简直是咆哮的,玉翩阡连忙捂住他的嘴,“你冷静点!”
越香凌甩开玉翩阡的手,紧紧地握住手中的剑,“陛下愿意重开边境贸易,是给北朝人机会,也是为了两国的百姓着想。没想到他们北朝人却利用这个机会,和逆党相勾结,图谋我朝!不行,我得去找裴凌南问个清楚。”
“小越,你冷静点,小越!”
城中驿站的客房内,裴凌南刚刚开始解衣,就听到有人在门外问,“裴大人,请问您睡下了吗?越大人要见您。”
裴凌南连忙披上外套,打开门,见那士兵脸色很不好,忙问,“发生了什么事?”
“您下去看看就知道了。”
裴凌南下了楼,见越香凌端坐在大堂中央,一身杀气。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貌美的男子,一脸无助,五官与那日在国宴上跳舞的舞者极像,她便猜出是那个南朝的第一乐官玉翩阡。
“越大人。”裴凌南见礼,越香凌手一抬,周围所有的士兵便都退了出去。
越香凌缓缓道,“裴大人,深夜造访,是有要事相询。我不拐弯抹角,只问你一句,不知此次北朝使臣的来意,究竟是什么?”
“越大人怎么会有此一问?当然是来商谈重开两国边境贸易一事。”
“是吗?裴大人是否能保证这是所有使臣的想法,包括那个丞相?”
裴凌南已经听出他意有所指,“越大人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丞相他可是做了什么不当的事?”
越香凌很想告诉她,那个丞相现在正在城西的客栈里面,与南朝的逆党合谋要杀崇光皇帝。可想到皇帝几次与她会面,都没有出口相认,还是强忍了下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皇帝的一片丹心,换来的是被北朝人和昭王合谋掐住喉咙的危险。苍天可鉴,皇帝还不够可怜么?
“裴大人,别人怎么说不要紧,我想至少要让你明白。陛下之所以重提边境贸易一事,就是认为以两国目前的情况,宜和不宜战。所以,他诚心与北朝皇帝交涉,想要给边境上的子民带去福音。但这,不应该被北朝人看成是南朝的示弱,而进一步有所图谋!”
“我……不明白。”
“你们的丞相明白!希望你们好自为之,明日的会谈上再见!”越香凌的态度极为强硬,玉翩阡也不好说什么,俯身行了礼,就随他离开了。
裴凌南被弄得一头雾水,立刻上楼去敲阮吟霄的门,可是没有人应答。她推开门,发现里面空空如也,显然主人一整日都没有回来。白日里,在茶楼的时候,阮吟霄被手下匆匆叫走,那件事,是否与越香凌口中的“进一步图谋”有关联?
裴凌南心事重重地往自己的房间走,忽然听到裴大的一声惨叫。她冲到裴大的房间去看,见窗户大开,裴大的被窝还是热的,人却已经不知去向。
赵显好不容易苏醒过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却是裴大失踪,北朝官员和南朝士兵满城搜寻。他强撑着身体坐起来,翁怡君连忙过来扶着他,“陛下,您旧伤复发,万万不可再伤龙体。”
赵显见翁怡君脸色苍白,轻轻推了推她,“快回寝宫去,你自己也是病人。”
“臣妾已经好多了。相较于无用的臣妾,陛下是一国之尊,肩上责任重大,一定要保重龙体。皇子一事,臣妾已经让父亲协助,您不要太过忧心。”
赵显轻轻喘气,双手撑着身体,“皇后,这件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为什么偏偏是那个孩子?外人眼里,他只不过是北朝使臣的儿子,为什么会在南朝的都城失踪?”
“皇上的意思是……?”
“朕必须亲自出面……”赵显掀开被子要下床,翁怡君按住他的手,哀求道,“陛下,臣妾求您,这件事情交给越大人,交给沈将军,交给谁都好,您的龙体不能再有损伤。”
“那是朕的儿子!在朕的眼皮底下不见了,你却还要朕躺在这里,等别人去找他?朕办不到!”赵显挥开她,叫来内官,“你去把越大人和沈将军叫来,命人把皇后送回寝宫,另外,准备好便服,朕要出宫。”
“陛下!”翁怡君跪在赵显的面前,泪流满面。
赵显不忍,俯身把她扶了起来,“对不起皇后,作为皇帝,作为一个父亲,朕决不能让那个孩子受到一点点的损伤。你先回宫等消息吧。”
翁怡君见他态度坚决,此刻也必定是心急如焚,什么都听不进去,只好点了点头。
裴凌南从东城找到西城,又从北城找到南城,不厌其烦地问着路人,一天从未停歇过。阮吟霄买来的水和食物,她一口都吃不下,只喃喃地叫着裴大的名字,在街上失魂落魄地走着。
“小南,你停下来,休息一下!”阮吟霄上前拉住她,她挣开他的手,“停下来?我儿子现在生死未卜,怎么停下来?!”
“你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结果来的。大裴是半夜被人掳走的,不会有人看见。不如我们先回去,等越大人他们的消息……”
“问不出来也要问!”裴凌南继续往前走,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他才四岁!如果那些人打他,饿他,他该多害怕?我一定要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光儿,你等着娘,娘马上就来救你了。”
阮吟霄见她已经六神无主,索性不再劝,陪她继续寻找。
裴大倒在地上,全身被绑着,眼睛还被蒙住。他醒了,却不敢动,因为身旁有人在说话。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你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
“啧,这不是崇光皇帝以前的画像?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个你别管,总之抓住这个小子,我们的戏才唱的下去。皇帝不是一直不肯招后宫,也一直没有子嗣吗?原来是把主意打在这个小子身上。没了这个小子,看他还有什么借口,不立主上当皇储。”
“你的意思是,主上要杀了这小子?”
裴大抖了一下,害怕得差点叫出声来。好在说话的那两个人好像走了,周围又恢复了安静。裴大坐起来,动了动,发现双手被牢牢地反绑在身后,腿也被绑着,眼睛看不见,想要自救几乎不可能。他听到外面很安静,只有几声犬吠,而且能够感受到的光线很柔和,推测出时间应该是晚上了。
他觉得奇怪,为什么这些人要抓他?而且好像还与崇光皇帝有关?
“原来你醒了。”忽然有人说话,吓了裴大一跳。他惊恐地往后挪了挪,有人过来按住他,“臭小子,你安分点!”
“诶,不要这样对我们的皇子殿下,你看看你把他吓的。”
“放开我!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抓我!”裴大叫起来,顺便给自己壮胆。
有人凑过来捏住裴大的下巴,气息掠过他的脸,“我以为你一开口就是惊慌痛哭呢。了不起,不愧是赵显的儿子,四岁而已,就有如此的胆魄。”
裴大啐了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臭小子,你找死!”旁边的人狠狠地踢了裴大一脚,捏着裴大下巴的那个人说,“谁让你踢他的?这么美丽聪慧的儿子要是有什么损伤,我们的崇光陛下该多心疼?”
“主上,您故意露出破绽,让皇帝知道我们的人在这里,但皇帝怎么还不来?这个小子会不会是冒牌的?他真的是崇光皇帝的儿子?”
“你见过这孩子的脸,也见过赵显幼时的画像。虽然那画像不能把赵显的美貌全画出来,但是不是父子,不是一目了然么?何况,赵显知道我在城中,一定会马上找来。”
裴大虽然听得有些糊涂,但是他抓住了一句重点,这些人居然说,他是崇光皇帝的儿子!!他爹不是叫沈流光么?娘不是说,爹只是个小小的府库编修么?!
“报!”又有一个人跑进来,慌慌张张地说,“主上,来了,来了!”
花事三十一
赵显进入客栈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脚,险些摔在地上。沈括牢牢地托着他的手肘,一脸忧心地看着他。
有很多人从楼上涌下来,把赵显和沈括团团地围住,沈括喝了一声,“大胆,你们不知道这是谁吗!”赵显面不改色地说,“让你们的主子出来吧。”
他的话音刚落,从楼上传来一声,“九叔叔,侄儿给您请安了。”闻声而去,赵康一边走下来,一边挥退围在赵显和沈括身旁的手下,“没想到您御驾到此,有失远迎。侄儿看您的脸色好像不是太好,龙体无恙吧?”
赵显开门见山地问,“那个孩子在哪儿?”
赵康径自在大堂上坐下来,丝毫没有尊卑之礼,“您说什么?侄儿没有太懂。”
“我问你那个孩子在哪儿?!”赵显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震得周围的人面面相觑。赵康便敛了笑容,“叔叔您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侄儿的意思。”
“赵康,你根本没有抓那个孩子的必要。朕现在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朕没打算认他,也没打算让他进宫。他会好好地返回北朝,去过正常人的生活。而立你为储君的圣旨,朕也已经写好了。这样,你满意了吗?”
他说的言简意赅,这下换赵康意外了,“那是你的亲生骨肉,你真不认?”
“是,朕不认。”赵显的呼吸越来越急促,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来,“现在,你可以放人了?”
赵康深深地看了眼前这个男人几眼,有些琢磨不透皇帝的想法。他们虽然立场是对立的,他却也明白皇帝是一言九鼎的个性。于是,便给手下使了个眼色,手下便上楼去把裴大拽了下来。
赵显见裴大似乎没有受什么伤,总算放心,伸手把他拉到身边来,又对赵康说,“赵康,朕把丑话说在前头,这是最后一次对你让步。往后,你若再敢干这些伤天害理的事情,朕必将用国法处置你!你好自为之。”
赵康吊儿郎当地笑笑,“九叔叔慢走,侄儿记下了。”
回去的马车上,裴大一直缩在角落里,不说话,也不动弹。沈括把早已经准备好的糕点递到他面前,“饿了吧?吃些东西填填肚子。”
裴大摇头,更加抱紧双腿,戒备得像是一只落入狼窝的小兔。
沈括无奈地看了赵显一眼,赵显摆了摆手,“不要勉强他,既然不吃就算了吧。”
“你……真的是我爹吗?”裴大用极小的声音问。
赵显看着他,知道已经没有再隐瞒的必要,“如果你不觉得我没有资格的话,我确实是你的亲生父亲。”
“我爹……不是府库的编修,沈流光吗?”
“那是我在北朝时,曾用的身份和名字。”
裴大忽而握紧拳头,声音如铁,“这么说,这么多年来,你根本没有死。你好好地活着,还是一国的皇帝,却对我娘,我,还有妹妹不问不闻!”
沈括急忙要解释,“不是的殿下,您听老臣说,皇上他……”
裴大抬起头,眼里涌出泪来,“娘叫我不要怨你,她说至少我和妹妹要知道,你是带着对我们的爱离开人世的。你知道这几年我们是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