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国家级的晚宴,北朝的女性官吏又都不在要职,所以统统不得出席。是以裴凌南成为了唯一一个在场的女官。越香凌的话在讽当今太后,也在讽北朝所有与男子共事的女官。南人男尊女卑的观念特别严重,所以他们看不起女性。
裴凌南决定给这个男人一点颜色看看。
她对着太后的方向遥遥拜了一拜,目光坚定。太后先是愣了一下,而后点头默许。她整了整官袍,缓缓地走出人群,站到了大殿上。
殿上的议论声渐渐地低了下去。连刚从坐席上站起来,准备反击的楚荆河也重新坐了下去。他们有人还不大认识眼前这个女官,知道她是女官,也是因为她身上穿着的官袍。她长得并不十分出众,清秀的脸蛋却透着一股女子少有的干练和精明。
沈流光也诧异地看着她,但仅仅是一瞬,就明白了她的心意。
当年在太学,男子和女子本来分班而治,所教授的东西也不一样。她不服,偷偷地跑去男子的学舍外偷听,被夫子发现了,要责罚她,她却回答得铿锵有力,“我们都是人,一样是被作为官吏培养的!连孔圣人都说有教无类!”
夫子气得跺脚,罚她跪了三天,她却怎么也不肯认错,还给当时的皇后现今的太后写了一万字的谏言。后来,太学再也不敢怠慢女学生了。
越香凌问,“姑娘知道怎么分辨这两把琴?”
裴凌南摇头道,“下官不才,不懂得。”
南朝的使臣团哈哈大笑起来,北朝的官吏更加地羞愤。
裴凌南继续不卑不亢地说,“下官虽不懂得琴的真伪,但素闻越大人聪明绝顶,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下官也有一物想让越大人辨认,不知大人可否赏脸?”
越香凌打量眼前的女子。她所说的东西,定是刚刚在殿上才想出来的,而不是像他这般精心准备特意来刁难北朝的。若说是珍奇古玩,真没有他不知道的东西,辨个真假有什么难?
这样想着,他便带着几分轻蔑说,“姑娘请!”
裴凌南招来林素琴,低声嘱咐了一番,林素琴一脸怀疑地去准备了。众人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裴凌南又说,“若大人辨认不出来,这把上古遗音,便要乖乖地呈给我们的太后如何?”
花事十七
越香凌在南朝,虽说官做得并不是很大,但上下官吏,甚至是皇上都会给他三分面子。他还未尝被人挑衅至此,遂挑了挑眉毛,应道,“自然。”
少顷,林素琴提来一个笼子,里面有两只很小的兔子。
裴凌南把笼子举起来,笑着对越香凌说,“前些日子,大食国进贡了两只宝兔给我国。宫里的太监想给他们取名字,却分不清哪只是雄的,哪只是雌的,请大人帮忙分辨一下?”
大殿先是安静了一瞬,而后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声。刚才,众人都觉得裴凌南也会拿出一件稀世珍宝来考越香凌,没想到她反其道而行,叫人拿了一对最普通的兔子来。可偏偏是这最普通的兔子,长得一模一样,光看表面,很难分出雌雄来。
承天太后掩着嘴暗笑了一下,一直紧绷着的众人也顿时轻松了。
裴凌南把笼子递给越香凌,慷慨地说,“下官做人一向厚道,大人您尽管看。”
越香凌愣怔地接过笼子,里面的两只小兔子睁着红红的眼睛,一个劲儿地盯着他看。他的手心出了些汗,有些哭笑不得。他自小养尊处优,只在狩猎的时候打过一两次兔子,不过那都是战利品,不是烤来吃了,就是赏人了,谁还管它什么雌雄?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大殿由喧闹变为低声议论,由低声议论转为寂静,所有人都在等一场好戏。
“如何?大人若是答不出来,就请按照先前的约定,把上古遗音呈给我朝的太后陛下。”裴凌南依旧彬彬有礼。北朝的官吏却已经开始起哄了,“猜啊!猜啊!哪只是公的,哪只是母的?猜不出来就乖乖献琴啊!”
越香凌在人潮声中暗暗握了下拳头,把笼子递还给裴凌南,“我输了。上古遗音双手奉上。”
闻言,北朝所有的官吏都激动地站了起来,拍手高声喝彩。南朝的使臣们则目瞪口呆。大概是共事那么久,他们从未在越香凌的脸上看到挫败这两个字。
裴凌南用只有越香凌能听见的声音说,“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大人。世间万物,你所不知或不解的东西也有它存在的道理和必要。就像这把上古遗音,虽传为神女所作,一样被你们南朝人奉为神音。同样的,女性为官或者太后主政,自有其天道,功过应该由后世去评说。”
越香凌深深地看她一眼,上前捧起上古遗音走上了台阶,跪在承天太后的脚下,“愿北朝皇帝和太后陛下,福寿安康。”
不知是谁起了个头,北朝所有的官吏都对着太后跪了下来,一遍一遍地喊着,“愿皇上和太后,福寿安康!”
滔天的声浪中,沈流光遥遥望了裴凌南一眼,她跪得笔直,脸上有淡淡的笑容,意气风发。恰似当年她第一次站在太学门外时的场景。他笑了一下。他呀,还真是不能小看了这个姑娘。
晚宴结束以后,太后赏了裴凌南许多东西,还特别命宫里的马车把裴凌南和沈流光送回府邸去。
坐在舒适宽敞的马车里,沈流光很高兴,裴凌南脸上却一片愁云惨雾的。
沈流光握着她的手问,“凌南,你怎么了?”
“一点头绪都没有!”裴凌南叹了口气,悻悻道,“太后的话,明里暗里都在提示我要尽快破案,好把阮吟霄放出来,可是我忙到今天,没有半点进展。”
沈流光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案子扑朔迷离的,是有些难度。不过裴大人身经大小案子无数,今天晚上又漂亮地打压了南朝使臣的猖狂气焰,想必破这案子,只是早晚的事情。”
裴凌南没好气地说,“你说得倒容易。现在只有梁承安和宁王这两条线,一个死了,一个难缠得很,我能怎么办?阮吟霄一旦出事,我也离死不远了。”
沈流光笑起来,凑到裴凌南的耳边,低声说,“别忙着丧气。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不过不能白白告诉你。”
“那你想怎么样?”裴凌南挑眉。
沈流光点了点自己的脸颊,兀自闭起眼睛乐。
裴凌南先是脸红,而后瞪了他一眼,还是凑过去亲了他一下,“沈流光,你最好保证你的主意有用,否则我……”她伸手狠狠拧他的胸口,他疼得眉毛都挤到一块儿去了。
“谋杀亲夫啊你。”
“快说!”
沈流光摸了摸胸口被拧疼的地方,颇有些委屈地说,“我觉得,并不是只有梁承安和宁王这两条线,还有越香凌这一条线。”
“越香凌?”
“你想想看,丞相被指通敌叛国之罪。这罪名一旦坐实,就代表南朝在这次的南北和谈上,并不光明磊落,而是利用了丞相泄露出去的情报。南人最爱重名节,肯定不会坐视不理。只要越香凌出面,我想皇室宗亲和宁王也没有什么话好说。”
裴凌南仔细琢磨了一下,一拍大腿,就要起身出去。
沈流光忙拉住她,“你上哪儿去?”
“当然是去找越香凌。”
“傻姑娘,去找他也不急于这一时!”沈流光把裴凌南拉进怀里,点她的额头,“怎么才夸了你就冒傻气?你刚刚让那人当众出了丑,那人有再好的修养也不会给你好脸色看的,明天去也不迟。而且,见到那人,你打算怎么说?‘请帮我把北朝的丞相救出来’这样?”
裴凌南张了张嘴,语塞。是啊,见到越香凌要怎么说?他一个毫不相关的南朝人,没有理由无条件地出手相助。
“你用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我也没有用,怎么说,要你自己去想。”沈流光伸手捂住裴凌南的眼睛,又好气又好笑,“裴大人,你不许耍无赖。我能帮的都帮了。”
但被沈流光勒令不许耍无赖的某位裴大人真的没有什么人品可言,从马车一路磨到房间,从房间一路磨到床上,大有不撞南墙不回头之势。沈流光被烦得没有办法,一边懊恼自己多嘴,一边用被子捂住头,可那磨人的姑娘居然还在纠缠不休。
“凌南!”他忍无可忍地喊了一声。
“沈大人,你那么聪明,稍稍动一下脑子的事情,就不要再为难我了。”
沈流光哭笑不得,“裴大人,到底是你查案,还是我查?”
“你自己不想做官啊!你若是想做,凭你当年的成绩,现在不说跟阮吟霄不相上下,最起码也是个吏部尚书了。”裴凌南见他有妥协的趋势,连忙抓着他的手,放软了口气说,“就这一次好不好?我真的走投无路了。夫妻一场,你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沈流光叹了口气,心想温柔乡即是英雄冢这句话,一点都没有错。
“明天,你让越香凌看见这个。”沈流光握住裴凌南带着明月流金的手,思索了一番说,“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见到这个,若是有所反应,应该会出手帮忙。他若是没有任何反应,你便有可能无功而返。”
裴凌南半信半疑地看着他。
沈流光凑过去,在她的唇上轻啄了一下,“好了裴大人,现在可以睡觉了吗?”
第二天,裴凌南起了个大早,双双等下人才刚刚开始收拾屋子,就见她匆匆地出了门。
她一路找到驿站,又不敢贸然地去敲越香凌的门,只能站在门外干等。不知过了多久,屋子的门被打开,一个衣衫不整的男人打着哈欠走出来。他与裴凌南打了个照面,两个人对视一会儿,齐刷刷地叫了起来。
裴凌南的脑子像炸开了一样,她怎么都没有想到堂堂南朝的都指挥使,居然,居然……好男色?还好这么普通的男色!
“小玉,怎么了?”屋子里传出男人懒懒的声音,好像还没发现门外剑拔弩张的气氛。
那个被叫做小玉的男人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就“蹬蹬蹬”地下楼去了。
随后,越香凌披了一件外袍走出来,乍一看到裴凌南,也有些惊诧,但仅仅是一瞬,便又换上了冰霜般的脸,口气还有几分不悦,“裴大人一大早守在我的房门外,不知有何贵干?”
裴凌南想毕竟是自己贸贸然地来,撞见了人家的私事,不由得放软口气,“下官贸然登门拜访,有失礼数,但实在是形势所迫,还请大人见谅。”
越香凌的脾气一向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遂淡淡道,“我需要换一身衣服,裴大人请到下面的大堂等着吧。”
裴凌南在大堂上等了一会儿,便见一身便袍的越香凌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他虽然不是皇族,但是身上有一股逼人的贵气,举手投足间都让人觉得颇有压力。偏偏又生得一副极好的皮囊,臭着脸都不让人觉得讨厌。
他叫了壶龙井茶,裴凌南伸手给他倒。他本来是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她的手腕,却就是那匆匆的一眼,让他的心整个儿漏跳了一拍。如果他没有记错,如果世上的事情真的如此不可思议,那么他确定自己看到传说中的明月流金了。
那个人,那一段故事,他以为随着那一年,已经烟消云散了。而今再次出现,是缘,是劫?
裴凌南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的手腕,连忙捂着袖子把手缩了回来。她正不知道如何开口,越香凌先说话了,“说吧,你的来意。只要我能办到的事情我都会答应。但是作为交换,事成之后,你必须要告诉我,你腕上的那串珠子的来历。”
裴凌南一时有些反应不及,居然这么爽快?!
花事十八
裴凌南事后才知道,越香凌办事不仅是爽快,效率也非常惊人。
她不过在御史台转了一圈,就听到上朝回来的楚荆河绘声绘色地描述越香凌的英勇。说是那越香凌直接去了崇政殿,质问阮吟霄被指通敌卖国一事是不是和这次的南北和谈有关,并当场要宁王拿出证据来。
宁王的证词又被他指出许多毛病和纰漏,还一一予以否决。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绝不成立。
楚荆河伸了个懒腰,“没想到我们累死累活的,他一个南朝的使臣这么轻松就把阮吟霄给救了。不过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出手管阮吟霄的事?”
裴凌南笑道,“北朝的官吏是绝不敢这样跟宁王对着干的,南人爱护名节,维护阮吟霄就等于维护了这次南北和谈的公平。大人,阮吟霄可以放出来了?”
“在场的那些亲贵都没有意见,太后就下令把阮吟霄放出来了。不过那个人病得不轻,只剩下半条命了。”
裴凌南皱了一下眉头,没再说什么。
午间要用膳的时候,宁王身边的亲信来找裴凌南,说是宁王在醉仙楼等她。
裴凌南直觉这是一场鸿门宴,但又不得不去。
到了醉仙楼,只见门口立着一个牌子,说今日不招待客人。进了大堂之后,空荡荡的,只有宁王一人坐在一张桌子上饮酒。他长得清俊,若不是一肚子坏水,肯定能演一个痴情的俏书生。
裴凌南走过去行礼,“臣见过殿下。”
宁王抬手让她坐,顺便叫小二上了一壶清茶。
“我一直以为裴大人只是在北朝有些办法,没想到连南朝的官员都能请动。”他给她倒茶,指节修长,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若不是越香凌出面,阮吟霄这次必死无疑。”
裴凌南连忙否认,“我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你不用瞒我。我的眼线遍布整个上京城,你去找越香凌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不过驿站戒备森严,你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不过我猜你有兴趣知道一件事。”宁王笑着饮了一杯酒,缓缓道,“你一定以为是沈流光挺身而出,让你当不成我的四夫人的吧?用你那聪明的脑袋瓜想一想,凭沈流光的分量够吗?”
裴凌南的手微微握紧,“宁王的意思是,阮吟霄?”
宁王轻轻拍了拍手,“答对了。我真搞不懂你们女人,明明喜欢那个人喜欢得很,却偏偏不敢说。被那个人亲手送到别人的怀里去,一旦他有危险,还拼死拼活地去搭救,你说傻不傻?”
裴凌南攥紧拳头,“宁王殿下!如果你今天叫下官来只是羞辱下官的话,下官告辞了!”
“别忙着走。”宁王拿出一个信封递到裴凌南面前,“你先看过这个之后再说。看过之后,或许会对沈流光为什么娶你,有一个新的认识。”
裴凌南把信打开,发现是承天太后下的密旨。大概意思是说,她宫中的暗格被人偷偷地打开过,军事部署的图也被动过,她怀疑有内奸,所以让她培养的一些私兵秘密调查。她首要怀疑的对象就是离永福宫最近的兰台。所有来历不明,并至今未成家的官员统统要彻查底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