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是真不知道!〃
〃那是他们早就不把你当作抗家人了。〃
小掘一郎淡淡地说,他不想再给这个人留什么面子了。
嘉乔来到羊坝头的这五进破大院子的时候,没有从前门进去,他不愿意见到那放大水缸的地方。即便是在白天,他也能感到沈绿爱的气息,她的身影和她的呼亮的嗓音。他怕进这个门,可是他又不得不来。他还心存侥幸,想着也许还能弥补一些什么。他全身的骨头并非一天到晚地痛,这是一种令人溪跷的病,让他在希望和绝望之间挣扎。他并不像说的那样,对死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他口口声声地说他要死了,实际上是口口声声说他不想死。
他看到大哥正在井边吊水,抬起头看到他,愣了一下,面孔就阴沉了下来,拎着一桶水,往里屋走去。
嘉乔就自己来到井边坐下。他探头看看井底,井里就映出一个骨瘦如柴的脱了形的男人。不知为什么,他想起了小时候的那一场家庭纠纷,他想起了父亲是怎么先劈了二哥一个巴掌,后劈了母亲一个耳光,而母亲又是怎么一把夹起了他就往井旁冲,要跳井寻死的场景。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这些细节几乎构成了他的血海深仇。然而,与他如今亲身卷入的这一场战争比,这些回忆中的纠纷不但不再是仇恨,甚至蒙上了一层温馨。对着井底下的那个人,他想,他杭嘉乔,究竟因为什么,失去了本不应该失去的一切?他为什么要那么狭隘,为什么要那么凶狠?是什么样的命运把他一步步地推到今天这步田地,使他竟成了一个杀人犯,一个杀死自己亲人的人;井下他的头影前,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的人头,瞪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他打了一个寒然,猛地躲开了头。直起身来,他就看见大哥拎着水桶站在他面前。
大哥没有理睬他,只顾自己往下放绳子吊水,嘉乔便要去帮忙拉那绳子,被嘉和闪开了。
嘉乔想了想,就放开了说:〃大哥,我要死了。〃
嘉和的水桶在井底下半浮半沉着,嘉和也不去拉,他说:〃你才想到有这一天啊。〃
嘉乔若有所思地说:〃我做梦梦到我入祖坟了。不是和你们在一起,是隔着一条小溪,在茶园的那一边,是我一个人的孤零零的小坟。也没有墓碑,也没有人知道。清明上坟的时候,一大堆人从我坟边热热闹闹地走过,我都看见了。不过也不是没有人看我一眼,回来的路上,总还有个人在我坟前停一下脚的。〃嘉乔看着低下了头的大哥,眼泪就涌出来了,抱住了他的肩膀,说:〃大哥,只有你……·〃他就跪了下来,〃大哥,我不想死啊……〃
嘉和拎着那桶水上不上下不下的,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只听井底下眼当一声,桶就掉了下去,嘉和就坐在了井沿上,大薄手掌握成了拳头,一下一下地死命敲着井台,眼睛都红了,咬牙切齿地说:〃你给我一句一句说清楚,妈究竟是怎么死的!〃
那天夜里,嘉和忙完了一切,悄悄地来到叶子的卧室前。他是来告诉叶子,关于白天嘉乔来通知他明天上径山的事情的,却看见叶子正在灯下流泪。他踌躇了一下,想推门进去,又站住了。他知道,叶子流泪,是因为中断消息一年多的汉儿终于通过秘密渠道来信了。
嘉和也看了信。信写得很长,因为渠道可靠,也不用遮遮掩掩,在杭州的嘉和他们这才知道了外界的许多事情——
去年五六月间,我们的茶叶研究所就已经全部搬迁完毕。
从格州到福建的崇安,工作环境,基本上是达到理想要求的了。据吴觉农先生说,我们所目前的人虽然不多,但比之于远东各国的印度、锡兰、日本等国,他们的改良机构,还不及我们的呢。人事方面我们也是极有优势的,研究员,副研究员,大多都是国内的茶学界权威。即便是助理研究员和助理员,也大多是大学毕业生。有的在茶业界已经呆了十多年,少的也有三四年了。所以说,在这里从事茶业工作,应该是很有前景的。
吴觉农先生还专门给我们茶人上了课,提出要求:工作的态度一是要公而忘私;二是要动静兼顾;三是要即知即行;
四是要替人着想;五是我们必须时时训练自己。吴觉农先生还举了日本茶人田边贡的例子。他说他不过是一个中学毕业生,但因为自己努力,所以在日本茶学界很有地位……
除了本职工作,我也随吴觉农先生做一些有益的社会活动。前不久陪着吴先生来回走了四十多里山路,从崇安到建阳徐市镇国民党的集中营,担保出了一个名叫吴大馄的青年。
据说他是CP,也就是和林生、楚卿一样的人。这是一件令人不解的国事——尽管政府口口声声说枪口对外一致抗日,他们的监狱里依旧关着许多CP。徐市的集中营就是从上饶集中营过过来的,里面关着不少皖南事变中的新四军。那个吴大银,就是在慰问新四军的途中被捕的呢。说到这里我想起来了,你什1有忆儿的音讯吗?我倒是得到了他的可靠消息,他和我刚才提到的人属于一个阵营的了,上了四明山,不过还领导着他的那支游击队。你们不会想到吧,楚卿为他生了一个儿子,寄养在茶区一户人家。伯父做爷爷了,我也因此做了叔叔。这场战争虽然使我们杭家人生离死别,但是依然有新的生命在诞生。就像茶叶一样年年采掉,年年照发。这么旺盛的生命力,这么倔强的精神,我庆幸自己选择了这个行业。
目前,我除了工作之外,还要承担一个名叫黄蕉风的十二岁的小姑娘的生活,她也和我在一起。她是父亲日前这个妻子带过来的女儿,是个很可爱的姑娘。说到父亲和他的妻子的车祸,也许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自从嘉平回内地以后,嘉和就夜夜来到叶子的房中。他们一起苦度长夜,相依为命,合二为一。他们两人都觉得,天地间没有什么事情能比他们的结合更顺理成章了。
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一个眼神,一声叹息,一个手势,还有那种妙不可言的一个暗示。他们越熟悉对方,越被对方的天长地久的美好感动。许多永远也不会对别人说的话,就这样从嘉和的口中泊旧地流淌出来了。
也许是为了弥补那些多年来的克制和空白,他们几乎天天夜里在一起。即便在他们十分疲劳的日子里,他们也不分开。他们像少男少女一样地依偎着。有时,嘉和在半夜里醒来,看见叶子翻身朝着另一边睡去,他就会感到一阵恐惧,他就会轻轻地叫道:〃叶子,叶子.快把你的手给我。〃而早晨醒来的时候,他又会焦虑地拥抱着叶子说:〃天哪,又是一个夜里没有能够见到你。我多想你啊,昨夜我在梦中找了你整整一个晚上,我吓坏了,你不会离开我吧……〃
此刻,嘉和站在窗外,又突然地被梦里的那种巨大的失落感控制。他不由得伸出手去,在虚无中抓了一下——仿佛什么失去了,永远失去,一股锥心剜肉似的剧痛杀进了他的胸口。他惊慌失措得连手脚都无处放了,头就轻轻地触在了窗报上。他不敢想,是谁?是哪一个亲人又要离他而去?是谁又要把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个地狱一般的没有一丝亮光的黑暗里?
在那边,不算太遥远的浙东的水乡,在杭嘉湖平原上,在一片茶坡中,一双儿女几乎在同一阵枪声中倒下了。刚刚从四明山下来的杭忆和楚卿带着他们的游击队,与日军几乎对峙了一天,向晚时分,他们成功地把敌人引到他们的身边,他们的同志得以安全地脱险了。
现在,浙北一带,无论敌人,还是老百姓,都知道杭忆部队已经是共产党的人了。楚卿脱险回来的第一天,就在棋盘山见到了杭忆。然后,由杭忆亲自护送了上四明山。七个月之后,楚卿生下了一个儿子。而此时,作为父亲的杭忆,正在平原上作战。他连一次也没有见过孩子呢,年轻的夫妻却在这次遭遇战中身陷重围。
杭忆本来是可以完全避免这种结局的。他们遭到袭击的时候,受伤的只有楚卿一个人,是他亲自背着转移的。楚卿伤得很重,她趴在杭忆的背上,也许比杭忆更能看到眼前的局面,喘息着就叫杭忆把她放了下来。然后,轻声急促地说:〃你带着队伍撤,我在这里掩护你们。〃
这是一个凉爽的秋天的早晨,茶蓬在早晨的露水中亮晶晶地摇曳着。楚卿的面色苍白,就像淡蓝的天空上丝絮一般的若有若无的云片。血正从她的嘴里不时地涌出来,杭忆摘下了几片秋茶芽,使劲地揉着,然后它们带着露水,就含进了楚卿的带血的口中。也许情急中的杭忆以为用茶可以来止血吧。楚卿无力地含着它们,苍白的嘴唇就被茶汁染成了浅绿色。然后,她说:〃快走吧,别管我了。〃
杭忆一边给她擦着流到面颊的下巴上的血,一边说:〃为什么要我先走,就因为你是共产党的人,牺牲必须在前。别忘了现在我也是了,现在我得和你生死在一起了。〃
即便在这样的时刻,他的话依然轻松俏皮。他数了数自己枪中的子弹,便命令他的部下从他们身边离开。
楚卿发怒了,无力地用手扒着黄土,说:〃……服从命令,你快走吧……〃
杭忆一边整理着身边的子弹,一边观察着敌情。再低首看楚卿时,发了一下怔,突然一把抱住了楚卿,一大股空气塞住了他的喉口,有一个锥子一般的东西猛烈地扎进了他的胸膛——他知道楚卿真的是要死了……
楚卿已经没有力气和杭忆吵架了,一边喘着气一边说:〃把我留下……孩子需要爸爸……〃
通过茶蓬朝山坡下望去,敌人正在搜索。杭忆贴着楚卿的脸说:〃孩子已经交给茶女,现在,有我和你在一起……〃正说到这里,那边山下,传来一声枪响,空气就仿佛被这一枪吓呆了,凝固在了山坡上。周围一下子鸦雀无声,连风中颤抖的茶叶枝儿也僵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杭忆观察了一下,见没有动静,就轻轻地躺了下来,抱住楚卿,说:〃我们两人说好了一起上路的,我可不让你一个人走。〃
楚卿的脸上,不再有刚才的愤怒了。她的面容,变得非常平静。她仰天躺着,一动不动,以免血从身上嘴上涌出来。她问:〃同志们都转移了吗?〃
〃转移了!〃
〃你真不听话啊……〃楚卿叹息着。
杭忆紧紧地盯着楚卿的眼睛,他在努力地回想着什么,也许他回想的正是他的诗——我只是想在你走过的地方倒下,和你的那个已经永别的亲人一样……但事实上他的脑子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了,他只是望着楚卿宣誓一般地说:〃和你在一起,一定要和你在一起……〃
他眼看着楚卿灰色的眼睛迷离黯淡下去,仿佛连眼前的他也看不见了。她的脸上,突然显出了从未有过的少女的羞涩,她断断续续地说:〃忆儿,我是真的爱你啊……〃
〃我也是真的爱你啊……〃他觉得他说的话就像没说一样,他禁不住呻吟起来:〃楚卿啊……楚卿啊……〃
〃你像我……死去的那……个亲人,你……长得太像他了……他和……你………样,会吹口琴……我一直想,如果你上了山……你就和他……一模一样了,他……就重新……活过来了……原谅我说这些……〃
杭忆把头埋在楚卿带血的胸膛上,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世界依旧屏息静气,他听见楚卿胸腔里发出的漏风似的声音——她要死了,她正在死去,我的爱人,她正在死去……
山下茶蓬中,开始有了人搜索的动静,敌人上来了。杭忆感觉到楚卿的喘息声越来越轻,终于无声无息了,眼睛却睁得大大的。他长吐了一口气,把楚卿放平在茶蓬下的黄土地上。他的枪膛里还有两粒子弹,其中有一粒是为楚卿准备着的,现在不需要的了。他屏着气,从茶蓬的根部的缝隙中往下看,他看到了一双穿着皮靴的脚。他屏了一下气,突然就跳了起来,朝那名伪军放了一枪,那人倒下的时候,又听到一声枪响。
后面的队伍连忙趴下,好半天不敢动弹。最后发现不会有什么事了,才冲了上去。他们在靠近山头的茶蓬中发现了三具尸体:一具是那名伪军,另两具是一男一女,非常年轻,男的扑在女的身上,血正从他的太阳穴往外流淌。女的面朝天空,眼睛睁开着,神色非常安详。一阵秋风吹过,满山的茶蓬叶子就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吹落的几片,就盖在了这对青年男女的身上了……
而现在已是夜里了,杭嘉湖平原上的秋夜星光灿烂,河水闪闪如碎银,曲曲弯弯地流向远方。两岸的茶园此起彼伏,散发清香。今夜的河水上,浮托着两个年轻人的身体。当敌人认出茶坡上的那对青年正是威震平原的杭忆和楚卿时,他们已经没法照他们事先宣扬的那样加害他们了。他们只得把这对死去的平原的儿女放在一块门板上,顺水而下,他们说这就是示众——这就是抗日的下场。
河水却并没有鸣咽,她温柔地托着她的儿女,静悄悄地流着。星群又从天而降,簇拥着这一对飘摇的灵魂。护佑着他们,路过小石桥,路过茅草房,路过那一个个的复仇的村庄。两岸的灌木丛中有夜驾在歌唱。再过去,伸展着的丘陵和田野间,一队队同样矫健而年轻的身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生龙活虎地跳跃着——天就要亮了…·。·
也许,就在这同一个夜晚,杭嘉和定了定神,终于推门走进叶子的房间。而此时的叶子已经读完了信,正开始在灯下洗脚。
嘉和喜欢她的清洁;喜欢她在任何天崩地裂般的灾难来临前的那种依旧如常的沉着的、美好的、整洁的容颜;喜欢她的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和脚。嘉和知道,他们在这一点上完全共同——如果明天早上他们将一起去死,他们依然会在今天晚上把脚洗得干干净净。嘉和还知道他为什么喜欢她——这个半透明的女人,使他享受了爱情,知道有了女人的隐秘的快乐,还有那种完全的完美的占有的满足,还有那种在无边的地狱般的绝望中的希望的星光——
当嘉和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就半跪了下来,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