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之后,尽管李想百般埋怨饭菜难吃,可每次仍旧跟在虞连翘后头去食堂排队吃饭。无论人多人少,他都能不露痕迹地坐到她旁边。晚自习后,谁也没约过谁,他们却总会在路上碰头会合,她慢慢骑车,他大步地跟着走。
所有的恋情在最它初始的阶段,在那引力若有若无地浮现间,在猜测揣摩和想象里,是最值得回味的,忧愁,如清苦芬芳的杏仁,甜蜜,如扯成丝絮般缠绕的棉花糖。
再后来,也是一个早晨。例行的出操时间,虞连翘因为生理期的关系请了假。整个教室只剩她和另外两个女生。在一片安静中突然响起敲击窗户的剥剥声,李想在窗外向她打手势,手朝上指了指。
虞连翘放下书朝四周望望,很快走了出来。她问:“你怎么在这儿?请假过吗?”
“你不也没去?”李想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办公室里有老师走动,他们猫下腰悄悄地躲过去。
虞连翘惊魂未定地随着他爬上了六楼天台。天气已经很冷了,虞连翘把校服的领子翻上来拉得严严的,问他:“带我上来干嘛?”
李想笑着说:“晒太阳,吃玉米棒。”他把手上提着的纸袋放在栏墩上,从里面拿出两只玉米棒。虞连翘接过,隔着食品袋仍能感觉到那温温的热度。
虞连翘笑了笑,太阳正迎面照着他们,操场上整齐的列队方方正正,广播里响着“二二三四、五六七八……”
玉米棒又糯又甜,虞连翘一小颗一小颗地掰下来放入嘴里。李想可没这么斯文,一咬一大口。
虞连翘问:“你没吃早饭?”
李想道:“吃过啊。是我奶奶非要塞到包里给我。怎样?”
“很香。”虞连翘歪着头看他。他的脸上总是带着一种蛮不在乎的神情,浓眉毛深眼窝,他一直给她一种疏朗的印象。
李想:“干嘛这么看着我?”
虞连翘:“我在想你真是这里人?”
“当然是。土生,倒不是土长——这么说吧,”李想顿了顿道:“到上小学前我们一家都是在霖州的,后来我爸妈去了深圳,他们把我接过去读小学。读到小学四年级,我爸去了沈阳,我妈去了上海,那会儿我是跟我爸的,在沈阳读到初二,我妈到北京,我就转过去了。再后来,那你就知道了。”
“这算不算走南闯北?”李想突然笑了起来,见她一脸错愕的不解,便说:“你不知道有多好笑!我爸找了个年轻的女的,我妈找了个年轻的男的,两个人也不离婚,就这样你玩你的我玩我的,互不干涉,见了面还客气得不得了。”
虞连翘的错愕渐渐地转换成一抹安抚地淡笑,不是那种怜悯同情,而是一种了然的懂得。
她看着他,然后在自己的嘴角点了点说:“这儿有东西。”
“什么?”李想一时没反应过来。
虞连翘也没多想,伸手过去,帮他拂掉嘴角边小小一点玉米碎屑。
待她正要缩回时,李想却猛地抓住了她的手指,笑道:“这下可以报仇了!上次你把我咬那么惨。”他作势要咬她,把她的手拉到嘴边,最后却是轻轻地吻了一下。
李想一只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扶住了她的颈项,他稍稍用力就把她带向了自己。然后嘴唇就触到了这张在梦里反复出现的容颜,脸颊是风中的冰凉凉。虞连翘大张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如羽扇一般轻轻地轻轻地颤动。他的唇印到她的唇上,一点点地碰触,细细地亲吮,好像是干渴时吸吮到了朝花晨露。清甜的,一生再难寻见的清甜。
等他再贴到她的脸上时,已是滚热的烫。她的手仍密密地抵在他的胸前。虞连翘从不知一个人的心跳可以这样强健有力,咚——咚,像端午节龙舟上的战鼓擂动。
那天的太阳格外地体恤,融融的光穿透云层,穿过寒冷晨风,照耀在他们身上,连她的发丝都被染上了一层金光。
李想低头凝望虞连翘,试图永远记住这张绯红如朝霞的脸。
第10章
这个清晨的吻,后来是在一片慌乱中结束的。
当一阵响亮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上来时,虞连翘已经慌了神。学生间早就流传着政教处主任特别喜欢抓独处的男女学生,抓住了训一通,还要在第二天的早会上点名通报。这些青春正盛的少男少女内心再蠢蠢欲动,也都行止规矩,处处提防。哪里会像他们两人这样。
想到他们刚刚做的事,虞连翘脸上又是一阵红,心里却急得不行,她望望四周,坐困围城,逃也无处逃。她绝望地看着李想问:“这下遭了,怎么办?”
“没事。这声音又杂又乱,应该是有很多人。肯定不是秦胖。我先下去,如果是他,我就把他引开;如果不是他,我就叫你,你跟着我下来。怎样?我去给你探路。”李想刚开始还说得冷静,到后来,就不当回事地笑了起来。
虞连翘无奈地点点头,等在那扇铁门后。
没过几秒,就听李想喊道:“Clear;move;move。”好像还真是开路先锋,报告前方没有敌情。
虞连翘连忙从门后钻出来,跑下楼梯。李想窜出来拉住她,笑道:“说了没事吧。你就会自己吓自己。”
从他们身边走过的是几个校工,手里拿了数十把彩旗,旗杆磕着水泥阶,咯噔咯噔地响。再过几天就是复兴中学八十年周年校庆,红色的宣传幅已经挂得到处都是,这天原是要把彩旗插到教学楼顶的围栏上。
虞连翘随着李想下来,一颗心刚刚回复安稳,就见底下又有人跑上来。这次是人潮汹涌,结束了早操的学生回来了,队伍早就不成队伍,有人快有人慢,把整条楼梯挤了个满。虞连翘和李想便在这乱轰轰的人群里放开了手,各自回了各自的教室。
八十周年的校庆办得极为隆重,之前已经有许多的活动,诸如征文比赛,书画展览,校史展览,每个班级都紧锣密鼓地为文艺演出筹备着节目。
在这样热烈而盛大的气氛里,李想和虞连翘却都有些置身事外,他们一直沉缅在小小的自我的心潮波动里。
到了校庆那天,全校停课,庆典的安排从清早一直延伸到夜晚,先是聚在大礼堂里听各方领导讲话,然后是新图书馆的落成典礼,再然后是知名校友的报告会。学生们忍耐着,捱过了一番又一番冗长而乏味的讲话,直到夜晚六点半进入晚会演出,他们才真正露出欢欣的神气。
两个半小时的表演,虽然形式简单,但已经让这群整日闷在课本习题上的学生满足且彻底放松开来。直到散场,仍旧三五成群地边走边评论刚才哪个节目最逗,谁谁出了大糗。
熙熙攘攘里,李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挤到虞连翘旁边。那时虞连翘正在和身边的女生说话,感觉到有人轻轻地碰了碰她的手肘,转眼看见是他,便找了个借口慢下脚步,跟着他落在了人群后面。
李想怏怏地说:“这两天怎么一下课就不见你人影,溜得好快。”
虞连翘笑:“喂,是你们班要练合唱,好不好?难道要我等在那儿,傻乎乎的。”她转过来仔细地看了看他,白衬衣,黑裤子,鞋子光亮,衬衣上还系了领结,英气朗朗的模样。
在他看过来时,她就像被逮着了似地,紧忙撇开眼,起了个话题说:“你们刚才唱得真不错,这才练了几天呐。”接着,便由衷地感叹起来:“不过还是金菁最厉害。我从来不知道信天游会这么好听,又苍凉又深情。她声音一起来,就把我们这些坐底下的人全给镇住了。还有那个舞,跳得多美多棒!”
那天整个晚会有两次□,都在高二七班的金菁身上带起来。第一次她唱《走西口》。高亢圆润的声音,配着那歌词里的情郎哥哥和妹妹,风头一时无二。第二次是她跳一段现代舞。红色的抹胸和短裤外只裹了一段长长的红绸布,修长美丽的青春身体,几乎不需要做什么,只要稍稍一动,底下就回应以无数掌声。
“坐我们班后面的是高三的男生吧。真是太太恶心了,一个劲儿在那里嘀咕——哇,掉下来了,怎么还不掉下来。”虞连翘说得义愤填膺。
李想却笑:“这很正常啊。不然你要他们说哇真有艺术感?”话还没说完,就被掐了手臂上的肉。李想嘶着气告饶:“好了,好了。说正经的,你声音多好啊,怎么没人找你上去唱个歌什么的?”
虞连翘拨浪鼓似地摇头道:“我,我当然不行啊。从小就没上台表演过,唱歌五音不全,跳舞同手同脚。金菁多厉害呀,我这样的,知道自己不行,就要懂得藏拙啦。”
“你也很厉害,好不好!”他们正好走到礼堂的外厅,李想指着两边挂着书画展得奖作品的墙壁说,“奖品是什么?拿来我瞧瞧。”
晚会到中场时,校团委□去颁了校庆征文比赛和书画比赛的奖项。虞连翘提交过一幅草书——“无限风光在险峰”,每字半米见方,完全是随意写成的,结果颇为意外地得了个二等奖。
已经太久没有站到聚光灯下了,虞连翘有些局促。领奖时,她还未走到台中央,底下不知何处已经有人鼓起掌来,她觉得窘极了,鞠了个躬,匆匆忙忙地拿着证书和奖品就跑下台去了。
这时她想起来,便问李想:“是不是你捣的乱?”李想笑笑便默认了。
虞连翘气结,却又无可奈何。他一向是我行我素,什么都不怕;虞连翘想到自己,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变得这样的畏畏缩缩。
两人跟着人群,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挪,终于挪到了礼堂出口,却听得密密匝匝的雨声,一阵紧过一阵。这天从早上开始就一直阴阴沉沉,这会终于下起雨来。雨势很大,挡住了许多人的脚步。
虞连翘问他:“你带伞了吗?我有雨衣。”李想说没有。
冷风夹着雨丝吹过来,虞连翘发愁道:“那怎么办?”
“没事。你把雨衣和车钥匙给我,我去推车,你在这儿等着就行。”
虞连翘把放车的位置告诉给他,还是有些怀疑:“你有办法?”
李想笑说:“当然有。办法就是把你丢在这儿,管自己溜掉。”
这话当然是句玩笑,很快他就回来了。
李想把车拎到檐下,穿上雨衣,说:“你快钻进来,我载你。”
虞连翘咬着唇小声道:“再等一等,好不好?”
李想很拿她没法地摇头叹道:“行行,你要多久都行。”
又过去几分钟,礼堂门口的人终于散得只剩几个了。虞连翘看看左右,都是陌生的脸孔,便微笑道:“好了,我们可以走了。”
她坐到后座,撩起雨衣下摆时,刚好看到金菁。因为是侧坐着,脸正好对着大厅的出口。虞连翘看得分分明明——金菁穿着一件雪白的绒毛外套,头上的红绸带垂在衣肩上,她的脸上还有一点妆,在清寂灯光的笼罩下,既是明艳,又是凄楚。透过礼堂的玻璃大门,她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们,然后慢慢地把拿着两把伞的手藏到了身后。
虞连翘动作停顿了一下,一霎之后,她钻进了李想的雨衣里。
那底下是黑暗,温暖,隔绝,任由他带着她走。
冬天的冷雨夜,她把脸贴到他的背上,切近的身体的气息。
第11章
多少的捕风捉影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虞连翘和李想的关系,还是让人知道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自习,虞连翘被班主任叫了出去。她站在他的办公桌前,强作镇定地低头看自己映在地上的影子,而脑子里飞快地转着各种可能被问的问题以及自己能作的回答。
班主任却看着她,迟迟不发话,甚至还向她笑了一下。虞连翘不明所以,越等越心虚,越想越惶恐。
“老师,您找我什么事?”她硬着头皮问。
班主任拿出期中的成绩单摊在桌上,手指点在她的排名上,慢悠悠地说:“你成绩进步得挺快,看得出这段时间很用功,只要肯用功,一定就会有回报。这势头很好,你对自己要有信心……”
虞连翘一边听一边点头,心底暗暗吁了口气。
哪知道,班主任一段话说完,顿了顿,突然发难道:“听同学说,你和七班的李想走得很近?”
虞连翘抬头看了看班主任的面色。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么回答的,耳朵嗡嗡作响,只看见面前的那张嘴开开合合说了好久。
最终班主任朝她挥了挥手说:“先回去吧,自己好好想想。”
放学后,虞连翘仍像往常一样在出校门的第五盏路灯下与李想会合。一路上,虞连翘很沉默,无论李想怎么逗,她都是神情恹恹的模样。
李想忍不住问道:“你今天是怎么啦?有事就要说,别这样吓我。”
她先也是摇摇头说没什么事。过一阵,还是开□代:“班主任今天找我问我们的事了。”
李想惊讶道:“都这么小心了,还被发现?”
“我也不知道。”虞连翘想了想说,“校庆那晚,金菁看到我们了。”
李想听了也沉默,走到要分手的路口时,他拉住她,手握在她肩上:“俏,你听着,你的人生是你自己在过。不可能别人不让你做什么,你就不做,是不是?他凭什么要求你!”
虞连翘看着他。他的眼睛黑白分明,她“嗯”地应了一声。
“虞连翘,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他不知怎么突然生气起来,捏得她肩骨都疼了,到最后也没有把这句话说完整。
这是李想和虞连翘之间发生的第一次不愉快事件,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第二天,一进校门,李想看到金菁,就叫住她。
“金菁,”他几个步子迈到她面前,没说任何废话,劈头就问:“是你和老陈讲的?”
金菁满脸困惑:“讲什么?”
李想轻声一笑:“你知道的,我和虞连翘的事。”
金菁愣了愣,深深地吸了口气道:“李想,你也欺人太甚!”每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走时的脚步也像生了风一样,又快又急。
李想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一闪而去。之后,他仍在那里站了一会儿。身旁的一排水杉,居然落光了叶子,只剩褐色的树杈,细细的树干,一直杵到天空里。他记得它们曾是那么绿,绿要滴出水来的。
自这天起,金菁便不再和他说话。而李想也尽量避免在学校里和虞连翘有什么接触,但到了夜晚放学,他还是和她一起走。这前后之间过渡得极自然,仿佛那一晚的犹疑和胁迫并不曾出现。
只是回去的路,越走越慢,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