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连翘疾步穿过这巍巍楼影,走到被光照着的路上。她懵头朝前走,完全不辨方向。因为即便知道方向,此时此地,也没有她可去的地方。
她一路走,一路想厉家明说的话,想着他给她设计的办法。在霖州开书店?去深圳做策划助理?前面一个是她了解的,她知道该做什么、怎么做,闭眼就能想得出前景;后面那个则是她完全陌生的,到时的生活会是何种情形,她心中一点也没把握。这陌生与未知让她感到害怕,然而又蠢蠢地鼓动着她。
这样边想边走,就走到了霖江旧桥。虞连翘伏在桥栏上看江水。沉沉的江水,往东入海。她也看江岸上的树,草地上的花。小孩子在奔跑玩耍,白毛毛的柳絮在微风里飘着荡着,一团团打转飞扬着。
她熟悉这个小城的春天,熟悉它的四季嬗变。然而这种熟悉没有给她带去任何归属感或安全感。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苦乐爱痛都发生在这里。然而,二十二年过去,她爱的人,心里牵念的人,都已一一离开了此地。
现在是不是该轮到她了?
第38章
六月二十一日,虞连翘大学毕业。领到手的是一本红皮的大学毕业证,一本蓝面的本科学位证,似乎四年生活的全部意义就在这两本毫不起眼的证书上。
翌日清晨,她拎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只身一人登上了南下深圳的火车。
离开霖州时,蔡圆圆原本说要送她,虞连翘说太早了,你肯定起不来,蔡圆圆想想便也作罢。火
车到深圳,虞连翘没想过有人会来接她。之前,她已经做足了功课,知道要搭什么车怎么走。然而到了出站口,却见一个牌子写着她的名字。
虞连翘一脸诧异地走过去。
手举纸牌的年轻人向她友好一笑,问:“虞小姐,是你吧?”
她第一次当面被人这样称呼,非常不好意思,点着头说:“我是虞连翘。”
“你好,我叫张斌,黄经理让我来接你。”说着一手递了名片,一手接过她的行李。
公司在南山区,与火车站颇隔了一些路程。张斌人憨厚开朗,一面开车,一面给虞连翘介绍路过的地方,车驶过红树林那段时,还放下了窗,让她观望路边景象。
在去之前,虞连翘将深圳想得很热,热带的那种热。然而此刻行在它的路上,暑夏的风吹进来,只是微微地醺着人。
原来这个城市的夏天并不像她想像的可怕。
随后她又想起,李想曾说他在这里念过小学,他的童年有一半在这里度过。那么她现在看的,与他当年见的,还会不会是同一片风景?
在树木和楼宇的急速后退中,虞连翘心上绷紧的弦慢慢松弛了开来。
在她去公司报到前,厉家明没有露面,诸项事情都是人事部的那位黄经理安排。协议上早就说好,公司提供宿舍,两人合住一个套间。与她同住的是个湖南女孩,名叫沈菲,刚从深大英语系毕业,和她一样也是做策划助理。
周一入职培训时,虞连翘知道这一年厉氏在策划、设计、销售三部门,共招了二十个应届生。这二十人,除她外,每一个都有着过硬的教育背景。虞连翘心中了然,若非厉家明,她不可能进来。于是在这伊始,她便自觉将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上,在而后的工作中,她总是付出比任何人都要多的努力。
从入职那天算起,虞连翘在策划助理的岗位上做了整整六个月。
做助理总是要仰人鼻息,从总监到她的顶头经理,无一不是火爆直率的脾气,她自然经历过被骂得狗血淋头的时期。况且她又不是圆滑讨巧的人,做策划,夹在设计,质管,市场采购与销售中间,往外到媒体、商场和经销商,方方面面都要交涉接洽,期间她难免也有感到无助被气哭的时候。
即使曾被骂哭过,气哭过,慢慢一切也都上了手。到后来,她便很少给人骂她的机会。和不同部门打交道,她改不了性格,就只本着一心对事负责的态度。上司只看你做事结果如何,哪会管你过程受了多少委屈。她明白过来,日后就是受了气,一人在洗手间静待片刻,情绪也就过去了。
这六个月里,虞连翘见到厉家明的机会并不多。厉家明也没对她做出特别的关照,公司里除了那位黄经理,没有人知道他们有过私交关系。虞连翘觉得这样很好。她一点也不希望自己被特殊对待,她希望她的成绩和别人的尊重都是靠自己的付出挣来。
进入十二月,深圳依旧暖得像是初秋。对这个城市,虞连翘不知不觉间有些喜欢上了。
走在路上时,她能感到自己是来自异乡,然而身旁的每个人似乎都和她一样。混迹于人群中,她没有想到漂泊,自然也不会去想归宿。她只是在这里生活,过去已不再,未来还没来,她只专注于现在。
厉氏因为是美资企业,高管里还有不少香港人,到圣诞时,便放了两天假。
十二月二十三日傍晚,沈菲一下班便拎着东西去了男友那里,虞连翘一个人也懒得等车,一路缓缓走回了宿舍。
在假前,她着实忙过一阵,连着几个周末都耗在公司里加班。圣诞过后,马上又该元旦,到时的情况肯定更不乐观。进了屋,还没踢到脚上的鞋,虞连翘便握拳决定今晚无论如何都是她彻底放松享乐的时刻。
说是放松享乐,其实不过是把从夜市淘来那堆盗版影碟扒出来,捡上两三部,躺在沙发上醉生梦死地看上一晚。
醉生梦死,虞连翘这么一想,心里已是没出息的满足与渴望。
于是赶紧回房间脱了套装,换上家常穿的旧衬衫破仔裤。然后进厨房洗米煮饭。打开冰箱,里面只剩萝卜土豆和洋葱。她便把这三样拿出来,洗洗削了皮,切成小小的丁块。切洋葱时,她脸躲着,与案板离得远远,结果还是被熏出了一眼的泪。
她弯腰在水龙头下,掬着水洗眼睛,顺便也洗了把脸。这个厨房小而整洁,锅里煮着素咖喱。生活在营营役役的间隙里,又向她现出安稳而踏实的那一面。
在等饭菜煮熟的时间里,虞连翘接到了谢尚易的电话。
她来深圳后,以往的朋友里保持联络的就只有他一人。蔡圆圆在刚开始的时候,还发过几条短信,但彼此隔得远,生活环境差异又大,渐渐也就无话了。虞连翘三番几次地检讨过自己,但无论怎么检讨反省都不管用。她就是没有心力去维持一段关系,即使是与自己母亲的关系。
而她与谢尚易之所以能有联系,完全是他在一力坚持。
好比现在,谢尚易在电话那边问,她在这边出神,可他还是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听到没有?你来了这么久,好歹要出来走一走吧?坐车到广州,两个小时都不用。你要不来,那我来看你,总可以吧?”
谢尚易在中山大学读机械工程,一个专业总共只有五个女生。可即使有五十个,五百个,他心里也只惦念一个,那就是接着他电话的这一个。
知道他心事的人,总爱是打趣他:“小谢,吃不到嘴的肉才香呐。”
谢尚易通常是不搭理,要理至多也是嗤之以鼻,“你懂什么!”
其实,他自己也是不懂的。
有时候,在虞连翘那里碰了壁,他便恨恨地想,这真是他妈的“有情皆孽,无人不冤”。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是答应了,那我等会可就出去买票了?”谢尚易试探道。
虞连翘对去广州提不起劲,却也经不住他这样打蛇上棍地问,便说:“那行吧,你过来,我们出去走走也好。”她搅着锅里的咖喱,又补道,“我明天可是要睡懒觉的,你千万别来那么早。”
“中午?我中午来总成吧,到时我们去外面吃饭。”
“好,好。”虞连翘关了火,准备起锅。
谢尚易笑着还有话要说,虞连翘眼望着那热腾腾香喷喷的咖喱吃不得,便急了,“你就不能等到明天说?我要吃饭!再不让我吃,你明天可就是来收尸!”
谢尚易赶紧道:“好,好,你吃饭,我们明天见!”
虞连翘正要摁下挂机键,突然想起圣诞可不是法定假,便叫住他问:“喂,等等,你明天不上课?”
她还在等着谢尚易怎么回答呢,那边门铃却响了,一声连一声地催着人。
虞连翘急忙跑过去。打开门,她看见自己眼前站着的人,却是惊得一愣。在这一惊一愣间,她挂掉了手上还未讲完的电话。
“不请我进来?”不速之客倚着门框,对她微笑,“怎么?我现在有这么可怕,吓得你连话都说不出?”
虞连翘连连摇头,叫道:“是你,家明——”才叫出口,便觉不对,立马又改:“嗯,厉总——”那感觉还是怪,可也无法了,“快请进来!”
厉家明便踱步进来,手里提着一瓶酒,这时递给了她。
“Merry Chrismas。”他说。
虞连翘呆了一呆,接过来,问:“给我的?”
厉家明点头,脸上露出赧然的一个笑,“不是特别准备的礼物,正好在车里放着,就拿上来了。”
虞连翘却是很高兴,笑道:“酒我喜欢的,谢谢你送我。”想想又问:“圣诞你不回去吗?”
“今年,要回去的。不过估计到家,圣诞也过完了。”他说。
“怎么不早些走?订不到航班吗?”
厉家明淡淡一笑,没有回答,却问她:“你做了什么?这么香!”
“哦,是咖喱,我胡乱煮的。你要不要……”
没等她邀请完,厉家明便应声说要,还说:“想不到我来的正是时候。”
他跟在她身后进了厨房。虞连翘拿出盘子盛米饭。先盛给他,正低头打了一勺,却听厉家明出声道:“米呵,别特。”
“嗯?”
“More;please!”他说,接着便笑,“我有个小侄子,刚开始学说话,第一句会的不是爸爸妈妈,而是Mehr;bitte!——请再多给我一点,还只会德语。他妈妈是德国人,定了规矩在家跟小孩只能讲德语。”
“Mehr;bitte?”虞连翘跟着学,“可是这样?”
“是。”厉家明口中重复一遍,“Mehr;bitte。”
虞连翘觉得好逗,想一个肉嘟嘟的小男孩坐在餐椅上,吃一口,说一句再给我些,明明只知道吃,却还加个“请”字。她笑着说:“还真懂礼貌呢。多大了?”
“十六个月。”厉家明声线忽然一缓,续道:“我走的时候是。现在……应该是长大很多了。其实他也不算是我侄子,是我哥以前太太的孩子。”
“以前?他们离婚了?”
“没有。”
虞连翘心下奇怪,但见他神情沉郁,便生生扼住了自己的好奇,转过话头说:“你也没吃过饭?”
“没,饿坏了!”
虞连翘便给他装了满满一盘的咖喱配饭,自己手上也是实实在在的一大盘。两人端着去餐桌前坐下。因为都饿,也就顾不上谈天客气,两副心思全挂在了盘中食物和填饱肚子上。
这一吃说是风卷残云是一点也不夸张的。那么一大盘饭菜,一下就被扫光了。
厉家明吃过,精神像是好了许多,对她竖了个拇指赞道:“你做得很好吃!”
虞连翘说:“是你饿了,就吃什么都好。要是我给你酱油配白饭,你也会觉得好。”
厉家明笑一笑,从口袋里拿出烟盒,打开前,停下手问:“可以吗?”见她点了头,才取出烟衔在唇上,低头用打火机点燃了,深深吸上一口。
虞连翘见他眉间川字深锁,似有许多烦恼积压在心头。她想说点什么宽慰他,又怕说出什么造次的话,只好保持沉默,起身收拾碗盘。
厉家明仍是坐着,低头抽着手中的烟。
“想不想尝尝那支酒?”蓦地他开口。
“好啊!等我拿杯子。”虞连翘擦了手,探到橱柜边。也不知道他带来的是什么酒,反正她翻遍了柜子也只得两个杯子,一只喝红茶的长身玻璃杯,一只自己日常用的马克杯,便都拿上了。
“没有瓶起子,怎么办?”她踮脚正想到沈菲放东西的橱柜里找,厉家明却已在外头回她,“不需要。”
虞连翘回到客厅,发现他已经开了酒,旋开的瓶盖搁在沙发前的矮几上。
她晃着手中不伦不类的两个杯子,笑道:“会不会很对不住这酒?”
“哪来那么多讲究,”厉家明握着瓶子很随意地往杯中倒酒,“来,为——就为这圣诞和新年。”他向她举杯。
“好!圣诞快乐!”虞连翘端起那个往日喝水喝咖啡的马克杯与他轻碰一下,诚挚地说:“祝你新年事事都能顺利如意。”
酒入喉中,不冲不辣,但也绝不温吞寡淡。虞连翘用舌上味蕾慢慢去感受品味,醇厚,浓烈且绵柔。她喝完一口,又抿一口,见厉家明看她,便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真好喝!是什么酒?”
“Sherry。”
“雪莉?”虞连翘将酒瓶拿在手上,小心地转着看。瓶身上文字她大都不认得,只看到标签最后印了个“自西班牙进口”,她叹一声道:“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雪莉酒啊。”
“以前没喝过吗?”
“没呢。倒是常常听说,书里电影里,那些人动不动就喝这酒,写成中文还是雪梨两个字。我就以为它是梨子酿的,想着一定又甜又淡,像果汁一样。”
厉家明笑:“那你有没有听过‘即使我有一千个儿子,作为男人的第一条原则,我都会教他们喝雪莉。’”
“谁说的?”
“莎士比亚,《亨利四世》。”
虞连翘笑着摇摇头,“你大学念什么?英国文学?”
“我没告诉过你?”
“没有。”
“数学。”厉家明喝一口酒,“那时我想修艺术史,可他们认为我应该去学数学,不是我在数学上天赋多高,而是他们认为我性格里欠缺理性——数学呢,是最纯粹最高级的理性。”
“你喜欢吗?”
“你说数学?谈不上喜欢吧,但也说不上讨厌。只是觉得学的那些东西跟自己没什么关系。”
“那你当初怎么不坚持一下?”虞连翘还来不及想是不是太唐突,已经冲口问出了。
厉家明看看她,说:“你是不是觉得我太没主见?读个大学是这样,后来,还是这样?”
虞连翘不敢回应。
“那时候我只是想让他们满意,希望他们高兴,假使我的妥协能够让他们满意高兴。”厉家明说着又点了一支烟,“后来那件事呢,的确是——用你教给我的话说——是太寒心。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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