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以来,他都认为这个整日神情恹恹的老妇人,这个皱得像风干的果子般的老妇人是她的负累。既耽误她的前程,也耽误他和她的感情,他不知为此与虞连翘吵过多少架。
在最最生气的时刻里,他曾暗暗地希望她快些死掉。现在,希望的事成了事实。
他听虞连翘亲口说出,语气这般哀伤。他想,原来厌恶的情绪让他忘了,这个老妇人是她的亲人,而且是这些年里与她相依为命的唯一的亲人。
李想翻过掌来,握住她的手,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八月。那一阵子天热得可怕,她难受得很,实在熬不过去……幸亏我姑姑回来得及时;不然我真不知道怎么办……”虞连翘说着,想起最后在水床上给老祖母清洗身体的情形,水舀起来,流下去。她这样想着,便不由自主地抓住了他的手指。
“俏,俏……”李想轻轻地唤她的名字,另一手环过她的腰,把她往自己身前揽。他本来想说,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但马上又想起那时他们已经分开,他去了新加坡。是下了决心的,所以连一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留。
“你不用为难,想着怎么安慰我。其实我也知道,她这样反反复复地病,身上痛,心里苦,怨恨也多,走了……对她,也许反而好。”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背脊,虞连翘便侧头靠过去。
她听着他的心跳,这声音好似想象中的温柔海浪,让她觉得安稳。虞连翘说:“我只是有一点难过……就是觉得心里空落落的,我努力学习,努力做事,努力吃,努力睡,我已经很努力了,我以为只要这样就会好些……”
“会好的,当然会好的。”李想安慰她。
“可是……”虞连翘结巴了两句可是,喉咙莫名其妙地哽住了。
第32章
李想手搭在她背上,轻轻抚摩道:“慢慢就好了,不都是这样的吗,你太心急了。”
“不是的,”虞连翘摇着头,从他身前挪开了。“以前他们希望我这样,希望我那样,让我不要这样,不要那样。我总是很听话,样样照办。可心里面其实是厌恶得不得了。我常想着,要等哪天我才能自由呢。到时候什么事都可以自己做主,没有人管,该多好。”
她凄凄地笑了一下,接着说:“现在……你看,真的没人再啰嗦我了……而且,也不用再为钱急,一人吃饱,全家不饿。”虞连翘又这么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她身旁没有家人,她很清楚,她妈妈是不会再回来了。也没有朋友,因为家里的事,这些年她甚至没交到什么朋友。书念得是差强人意。一场恋爱,也已结束。
以后,再没人对她寄予什么期望,也不会有人对她感到失望。没有负担,轻飘飘的一身,上升下沉,随波逐流,真是怎样都无所谓了。这就是她曾经渴望的自由吗?那么,这自由也未免太深太阔,像个无边黑洞。
虞连翘迷茫极了。尤其是春节这几天,一个人呆坐在这空徒四壁房子里,心里有无端而来的恐惧。
李想看着一尺外的缩肩抱臂的虞连翘,忽然叹气:“你知不知道,邓勇他们怎么说你?”
虞连翘愕然抬头,李想冷冷道:“他们说你清高——”
“怎么会呢,我哪有资格清高。”
“——还有冷冰冰。”
这次,虞连翘没再接话。
李想说:“你知道你这样有多招人恨?”
虞连翘觉得自己被他误解了。她撇了撇嘴,不知要怎么解释。
但李想并不认为这是什么误解。他就是恨她刚刚那副样子,一下子闪开,退到某个坚硬冰冷的壳后,将自己隔绝起来,让他够不着。
像要证明什么似的,李想一胳膊猛地将她圈过去,一只手紧紧环住她的肩,另一只手放在她脑后,将她的头牢牢摁到自己胸前。
他这样用力,虞连翘吓到了,整张脸被闷着,挣也挣不开,只能呜呜地叫。
李想低下头,嘴唇贴在她耳边,无可奈何似地叹气,连着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呢?你为什么对我,也要这样呢?”
片刻后,他的手松开了一点。
虞连翘一句话都说不出,只顾张口呼吸。
李想仍把虞连翘箍在怀中,只是动作放轻了许多,手掌扶在她脑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撩弄她的头发。
他低声絮絮道:“你总是这样……低眉顺眼,没有要求,好像真的什么也不要。从来都是我!你连分手都说得那么冷静。你只说让我放你走。对,你只有提过这一个要求。”
是不是有这样一条两性定律——在爱情里,主动的人,总是落于下风。好比在她面前,他看上去很强势,可实际上,他觉得自己是这样可怜。
李想心里又难过又悲哀,而她呢,她一定不知道他有多么难过。仿佛坠入了一口废弃的幽深暗井,潮湿阴冷,无光无亮,他只想把她也拖下去。
于是,他劈头盖脸地吻了过去。
李想手托住虞连翘的脑袋,不让她避开。这个吻粗鲁蛮横,简直不能算吻,而是兽在撕咬猎物。
让人讶异的是,这猎物竟不反抗,并甘愿引颈相就。
虞连翘当然感觉到痛,天气干,嘴唇本来就起皮裂开了,这下更有血渗出。唇上舌尖都染上了腥甜血气。
痛快,痛快,越是痛,她心里越感快意。虞连翘踮起脚回应李想野蛮的吻,豁出去了一般。
李想跟她挨得这样近,来回地厮磨,身体早热了起来。欲望就像个恶毒的胜利者,冲他叫嚣,看吧,傻小子,你一碰上她,就非要烧成灰不可。
他心底痛恨着这样被欲望轻易俘获的自己,但又无法忍耐。李想逼得虞连翘步步后退,退到床边时,他几乎是带着恨意地将她扑下。他压在她身上,双手探进她衣底。虞连翘觉得那手简直是两片烙铁,给她带来烫而又痛的触感。
“嘶……”她忍不住轻呼出声。
因这丝压抑的疼痛叫声,李想回神看她。
虞连翘便与他赤红的眼睛对望。这对炽亮如炬的眼睛,它在快乐时、愤怒时、悲伤时的样子,她都记得,一直记得。
“你瘦了。”虞连翘说。她抚摸他的脸颊,新长出的短须刺着她手掌皮肤。
也许是因为瘦,也许是因为年岁增长,他脸廓的线条比从前硬朗。此时瞧着她的神情,也比从前深沉复杂。他今年二十一了,帅气飞扬的少年渐渐有了英俊挺拔的男人模样。
是了,他一直这样好。虞连翘在心里感叹。她的手摸到他颈后,那里居然全是湿湿的热汗。
“好多汗。”她又说。
可是李想好像什么都没听见,只是这么瞧着她。然后他又俯身下来,亲吻她。与刚刚不同,他变得温柔起来。他小心翼翼地舔她的唇上朱色的血渍,她的锁骨上被他咬出的红印。他的嘴唇和手掌温存地碰触着她的身体。
“我们别闹了,好不好?”他说。
他脸上是认真而又恳切的神情。虞连翘心陡然一顿。
“你……你什么时候回去?”她问。
李想沉默了一晌,答道:“明天早上。”这原本是学期间的小休,再加上中国年的两日假,他回国总共只有九天的时间。
她看着他默默不语。
李想简直想遮住她的眼睛,他不愿接受她那种一切了然的眼神。
“可以的。我们可以打电话,网络电话很方便,又不贵。我们可以在网上见面聊天,可以写信,学期里还有好几个小假,我可以回来。会有想办法的。不过是三年,三年我就毕业了。”他急急地说服她。仿佛所有的问题只在时间与距离。
“李想,”她轻声回道,“我不是因为这个。”
“那是因为什么?”他手正按在她的胸上,这一刹,他真想将手伸进她皮肉底下,把她的心扒出来。看一看,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虞连翘深深吸气,他眼中忽然闪现的戾色,让她惊了一下。但避不开的,她总得给他一个答案。
她抓着李想的手,带他缓缓移到自己的胸骨上。原先这里只有一颗红点,后来又长出一颗来,差不多的大小,上下成列。
“你不一直说这是朱砂痣吗?”
李想搞不明白,她怎么突然把话头转到这上面。在诧然中,他仍像从前多少次做过的那样,指腹自红痣上轻轻抹过。世上若有一处地方让他最为流连,便是这里。两枚红痣长在她乳间,他总忍不住要埋头下去,亲吻它们。
“其实你一直都弄错了,”虞连翘按着他的手说,“它们不过是微血管破裂而已。”
李想抬头看她。屋顶的一管灯,映着惨淡白光。那光落在她身上,一片寒凉。他心头的神经全都绷细了起来。
“那又怎样?”他说。
“你总是把我想得太好。” 她说。“你在心里不断地美化我,时间久了,你就知道我根本没那么好——事实是,我简直太糟糕!”
“就你?你知道我心里怎么想?”李想咬牙切齿,“我还真恨不得打你一顿,把你脑袋拍拍醒!”
虞连翘却仍兀自低语:“你总有一天,会知道……”
“你还有完没完!虞连翘,你要作,我不拦你,但别指望就这么把我打发了。”他这样一吼,虞连翘便不出声了。李想冷眼望了她一会儿,终于煎熬不住,“你到底想说什么?”
虞连翘胆怯了,他要一个清楚的答案,她给不了。如果他非要她说,那等于让她拿刀往自己身上剜。
“李想,不是你。是我,你说的对,是我有问题。是我不好,糟透了……”虞连翘说得语无伦次,到后来只是反复强调,“跟你在一起,对我来说,太难了,真的,这样难……”
“到底什么事难?”李想堵住她,“你可不可以让我死得明白些。”
虞连翘颤声道:“怎么明白?不关你的事啊,是我讨厌我自己。”她抽出手,盖住脸,沉默了好一晌,才又说:“只要和你一起,我就满身都是漏洞,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那些最脏最坏的,全都跑出来,一遍遍告诉我,提醒我,我有多差劲。李想,我真的没有办法……我控制不了……以前,刚开始的时候我不知道会这样。”
李想连连摇头:“难?虞连翘你说难?你有没有搞错?觉得难的人应该是我才对!你还要怎样?我真不知道了。还不够吗?”
他一句句反问,声音跟着心一起冷却下来,“你吃定我了,是吧?那次,我整整等了你一个星期。我跟自己打赌,只要你说一句,就是打一个电话,我就不走了。既然德国都不去了,我又为什么要去新加坡?我只要你退一步,认这么一次。总要有一次的,不能一直是我,对吧?可是你没有——很显然,你比我硬气。”
“李想,我从来没要和你赌气。”
“是!就连气都是我一厢情愿赌的。”自嘲完,李想站起身,向她冷笑道:“我妈是不是和你说,让我受受挫也好?只是虞连翘,我告诉你,我摔的地方多了,倒不用你来当绊脚石。你千万别把自己想得这么伟大。”
他动作利落,抬腿便要走。
“李想……”虞连翘叫住他。
“你还想说什么?”他停下,立在门后,手搭在锁上。颀长的身体略往前倾,是等待又随时要离开的姿态。
但她始终无话。最后,李想沉声道:“我都明白了。你不是天生不开心,你只是和我待一起,不高兴。那就算了,你……找让你高兴的去吧。不过……”他顿了顿,笑道:“我跟你,我们总算有一样是公平的了——你后悔,我现在也很后悔。”
说完,他便出去了,门砰一声在身后阖上。
走廊凌乱拥挤,门缝里泻出一线线幽微的光。李想站着,愣了一瞬。仿佛处身迷宫,不知自己能否找到出口。
他在意的人,从不在意他,他付出过的感情,从来得不到回应。狠一点,忘了她吧!李想这样对自己说。
第33章
虞连翘躺在床上,听见走道里他的脚步响起,然后惶急地,一声声远去。她缓缓侧身,脸朝着那扇被他带上的门。
门后贴着的一个小鸭挂钩,因为粘性不再,摇摇欲坠。虞连翘像痴了一般,眼望着这处。脑中却不停地回想着他的样子,想象着他的身影如何走出楼道,没入夜的巨大暗影。
他走了,这次,他对她是彻底的失望了。失望是应当的,离开也是应当的。她多少次想要逃跑,但她不能。如果自私地想,他的离开,也算是对她的成全吧。
虞连翘心里这般想着,慢慢地蜷起双腿,手臂抱住自己,如婴孩般,将整个身体缩成了小小的一团。
她很想大哭一场,为这夜里的孑然一身,为所有她爱的人的离去。可她哭不出来,只是伏在枕上,安静地听着属于夜晚的声音。
隔壁的猫又开始叫了,一声接一声,像小孩在嚎啕;哪家的女孩又在跳绳,绳子耍到地面啪啪地响着;电视上正播着天气预报,西宁、银川、呼和浩特,遥远而陌生的城市,也许哪天她可以去。
她的问题,她心上的病,如果可能,她要自己一点点去化解,治愈。她再不愿将它剥给任何人看。
虞连翘沉浸在这一窜窜无关琐碎的声音中,手机闷在衣服口袋里,响了很久,她还一直以为是隔壁家的。
铃声不断,一阵接一阵,终于把她那不知迷失何处的魂魄催了回来。
虞连翘跳下地,捞起搭在椅上的外套,两手窸窸窣窣摸了一圈,总算找到电话。
“喂?”
“天呐,总算和你接上头了!”电话那一头的人大叹道。
虞连翘拿开手机看一眼,是陌生的号码。就着声音回想,却是怎么都没印象。
“……你是?”她小心翼翼地问。然而,她的话像被电波吞没了似的,电话那头一下子没了声音。
“不好意思,我不太记……”虞连翘想解释点什么,可忽然间只觉意兴阑珊,再也不想与这世界或世界上的任何人周旋敷衍。
她正要挂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却打破了缄默,“别挂。是我——谢尚易。”
“哦,是你。”
“你没存我的号码?”他问得颇有几分哀怨。
虞连翘悄悄叹了口气,“我忘了,对不起。”
电话那头又停了一停,接着是谢尚易带点气恼的声音,“那你知道你给我的号码是错的吗?”
“错的?怎么会?你现在不是……”虞连翘还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谢尚易连着报了一串数字,嗤笑道:“估计倒着背我都会!”
虞连翘听得一怔,过了半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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