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长街又笑了。
车马急驰而去,他提起两口银箱,施施然走进了屋子,放下钱箱,闭上门,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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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房的门却是开着的,门帘半卷,那女人正坐在床头,咬着嘴唇,一张脸红得像桃花一样。
柳长街微笑着走了进去,轻轻问道:“你在想什么?”
女人道:“我在想你这人真他妈的不是个好东西,也只有像你这种人,才会想得出这种法子,做这种事。”
柳长街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刚跟自己打过赌,胡月儿说的第一句话里,若是没有‘他妈的’三个字,我就情愿三个月不看女人。”
第三章 月儿弯弯照长街
一
这女人原来叫胡月儿,原来早已认得柳长街,而且看来还是好朋友!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刚才他们只不过是在演戏?
为什么要演这场戏?演给谁看的?
胡月儿已站起来,手插着腰,瞪着他,道:“我问你,若是真的有一对小夫妻,遇见了你这种人,遇见了这种事,你说那怎么办?”
这句话竟然将柳长街也给问住了,怔了半响,才回答:“我虽然不是个好东西,却也不会做这种缺德事。”
胡月儿道:“我不一定是说你,我说的是你这种人?”
柳长街苦笑道:“那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还没有想得这么多。”
胡月儿道:“这法子都是你想出来的?”
柳长街的神情忽然变得很严肃,道:“我这么样做,只不过要让龙五认为我是个混蛋而已,我们绝不能让他有一点怀疑,随时随地都得小心,他的势力实在太大,耳目实在大多。”
胡月儿道:“可是刚才……”
柳长街道:“刚才也有他的耳目,那车夫就一定是他的人。”
胡月儿道:“你知道?”
柳长街道:“我看得出。”
他又解释:“那小伙子要真是个赶车的,看见四大箱白花花的银子,一定也已连魂都要被勾走,可是他却好像已见惯了,居然还能沉得住气。”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气已平了,忽然笑了笑,道:“听说你最近日子过得很乐。”
柳长街苦笑道:“我已连鼻子都被人打歪了,你还说我乐。”
胡月儿忽然道:“只要能天天有女人陪着,挨顿揍也是值得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只可惜那些女人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胡月儿也笑了,笑着道:“你少拍我马屁,你也该知道我是不会上你当的,这件事不办妥,你休想碰我。”
柳长街道:“连碰手都不行?”
胡月儿道:“不行,从今天开始,我睡床,你睡地,你晚上若想偷偷爬上来,我就去告诉龙五,把你的来历全抖出来。”
柳长街叹道:“你简直不是人,是个活鬼!”
胡月儿道:“你本来岂非也是个鬼,色鬼。”
她忽然又笑了,眨着眼睛笑道:“何况你只不过是条街而已,我却是月亮,月亮可以照几千几万条街,所以我正好是你的克星。”
柳长街笑笑道:“我只不过自己总觉得有点奇怪,怎么选你做我的帮手。”
胡月儿抬起头,道:“因为我是胡力胡老爷的女儿,因为我又能干、又机伶,又因为我什么事都懂、什么事都知道,因为我……”
柳长街打断了她的话,道:“因为你不但是个小狐狸,而且还是个狐狸精!”
她的确是条小狐狸,因为她父亲就正是江湖中最老的一条老狐狸。
只要听见“胡力”这两个字,在道上的朋友,无论谁都立刻会变得头大如斗。
胡月儿冷笑道:“我也还在奇怪,我爹爹为什么总是说只有你才能对付龙五?为什么要我帮你?”
柳长街微笑道:“因为我虽然武功高强,聪明能干,却从来也没有招摇炫耀,因为江湖中很少有人真的见过我,因为我毛病虽不少,好处却更多,所以他老人家早已想将我招做女婿。”
胡月儿板着脸道:“因为你不但会吹牛,还会放屁。”
这句话说完,她自己也忍不住笑了,但立刻又板着脸,问道:“你已当面见过了龙五?”
柳长街道:“已见过两次。”
胡月儿道:“你为什么不索性把他抓住?为什么要把这种好机会错过?”
柳长街叹道:“我若也跟你一样笨,真的想这么做,你现在看见的,已经是个死人。”
胡月儿冷笑道:“你的武功岂非很好?岂非已可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不但我爹爹他们一直在夸奖你,连老王爷岂非也一直拿你当宝贝?你怎么也会怕了别人的?”
柳长街严肃道:“我不怕别人,只怕龙五!”
胡月儿眨着眼,道:“他的武功真有传说中那么可怕?”
柳长街道:“也许比传说中还可怕,我敢保证,连七大剑派的掌门人都算上,江湖中绝没有一个人能接得住他两百招的!”
胡月儿道:“你呢?”
柳长街依然没有回答这句话,又道:“何况他身边还有个极可怕的人。”
胡月儿道:“蓝天猛?”
柳长街笑了笑,道:“这头雄狮已老了,而且被关在笼子里很久,虽然还能咬人,但牙齿却已远不及昔日锋利,锐气也已被消磨了很多。”
胡月儿眼珠子转了转,道:“据说龙五手下有一狮一虎一孔雀,都是极可怕的人。”
柳长街道:“但现在雄狮已老,黑虎已入山,孔雀虽美丽,都不会咬人。”
胡月儿道:“你说的不是他们?”
柳长街道:“不是。”
胡月儿道:“不是他们是谁?”
柳长街道:“是个青衣白衫的中年人,看来又规矩,又老实,就像是奴才一样,但武功之高,却已深不可测。”
胡月儿道:“你怎么看出来的?”
柳长街道:“雄师已经跟我交过手,他的掌力实在很惊人,连屋子都几乎被他震动,可是那青衣白衫的中年人就站在旁边,却连衣衫都没有动。”
他想了想,又道:“所以他替我倒酒时,我就一直注意他的手,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那么稳定的手,他拿着很重的酒壶,随随便便一倒,就刚好把一杯酒倒满,既不会少一滴,也不会溢出一滴来。”
胡月儿静静地听着,似在沉思,过了很久,才问道:“你看不看得出来,他这只手本来是用什么兵器的?”
柳长街道:“我看不出,他手上连一点练过武功的痕迹都没有。”
无论练过哪种兵器的人,手上都一定会留下练功时生出的老茧,那是绝对瞒不过明眼人的。
胡月儿沉吟着道:“他练的莫非是左手?”
柳长街道:“很可能。”
胡月儿道:“以左手成名的武林高手,最高的是推?”
柳长街道:“这就得问你了,你岂非本来就是本活的武林名人谱?”
这的确是胡月儿最大的本事。
她不但过目不忘,而且见识最博,因为她父亲本就是位江湖中眼皮最杂、人头最熟的人。
所以江湖的人物来历、历史典故,她不知道的实在很少。
胡月儿道:“以左手功夫出名,最了不起的一个人,本来当然应该是秦护花。”
柳长街动容道:“护花刀?”
胡月儿点点头,道:“据说他九岁时就已杀了人,杀的还是中原有名的大盗彭虎。”
柳长街道:“这件事我也听说过。”
胡月儿道:“他十三岁时已成名,十六岁时就已横扫中原,号称中原第一刀,三十一岁时,就已接管了崆峒派,成为有史以来七大门派中最年轻的一位掌门人,到那年为止。败在他刀下的武林高手,据说已有六百五十多人。”
柳长街叹道:“看来江溯中比他更出风头的人,的确已不多了。”
胡月儿道:“他少年成名,的确锋芒太露,但他却也的确是惊才绝技,令人不能不佩服。”
她眼睛里闪着光,叹息着,又道:“只恨我晚生了十几年,否则我一定要想法子嫁给他。”
柳长街笑道:“幸好你晚生了十几年,否则我一定要找他拼命!”
胡月儿白了他一眼,道:“但你说的那个人,一定不是他。”
柳长街道:“哦?”
胡月儿道:“像他那样骄傲的人,怎么会肯去做别人的奴才?何况他在十年前就已失踪,一直下落不明,有人说他已去了海外的仙山,也有人说他己死了,但无论他是死是活,都绝不会替别人倒酒的。”
柳长街叹了口气,道:“我也希望那个人不是他,我实在不希望有他这样的对头。”
他的声音忽然停顿。
就在他声音停顿的那一瞬间,他的人已压在胡月儿身上。
没有人能看清他的动作,没有人能想得到他会忽然有这么样一手。
胡月儿也想不到。
她咬着牙挣扎:“你这个色鬼,我说……”
她的声音也忽然停顿,因为柳长街的嘴,已堵住了她的嘴。
现在她只能从鼻子里发出声音来了,一个有经验的男人,总该知道女人用鼻子里发出来的声音,是种什么样的声音。
这种声音简直可以令男人听了全身骨头都发酥。
她还在挣扎,还想去推他。
可是她的手已被按住。
她的脸已变得火烧般发烫,全身都在发烫。
一个正常健康的成熟女人,被一个她并不讨厌的男人压住,她还能有什么别的反应。
但就在这时,只听“砰”的一声,外面的门,已被人一脚踢开了!
一个人手里提着柄刀,闯了进来,赫然竟是那年轻力壮的车夫。
二
柳长街还是压在胡月儿身上,只不过嘴已离开了她的嘴。
车夫已闯到卧房的门口,冷冷地看着他们,他的身子站得很稳,握刀的姿势很正确,无论谁都可以看得出,这个人的刀法绝对不弱。
他冷酷的眼睛里带着种讥刺之意,冷笑道:“我已在外面兜了个大圈子,你居然还没有把这女人弄到手,看来你对女人的手段并不太高明。”
柳长街道:“时间还长得很,我又不是你这种毛头小子,我何必着急。”
他好像到这时才想起自己不必向别人解释的,立刻沉下了脸,道:“你回来干什么?”
车夫也沉着脸,道:“回来杀你!”
柳长街觉得很吃惊:“你要回来杀我,为什么?”
车夫冷笑道:“我跟他跟了七八年,到现在还是个穷光蛋,玩的还是土嫖馆里的臭婊子,你刚来就想当大亨,你凭什么?”
柳长街当然知道他说的“他”是什么人,却故意问道:“难道你也是龙五的手下?”
车夫冷冷道:“你只要稍微有点眼力,就该知道我彭刚是干什么的?”
柳长街道:“‘旋风刀’彭刚?”
彭刚道:“想不到你居然还有点见识,居然还知道我。”
柳长街叹道:“五虎断门刀门下的高足,居然要替人赶车,这实在是委屈了你。”
彭刚握刀的手上已暴出青筋,额上也暴出了青筋,咬着牙道:“老子也早就不想再受这种鸟气。”
柳长街道:“所以你想杀了我,带着四箱银子和这个女人远走高飞。”
彭刚眼睛落在胡月儿还在喘息的小嘴上,眼睛里又立刻像是冒了火,道:“像这样的小寡妇,每个男人都想玩玩的。”
一听“小寡妇”三个字,胡月儿就叫了起来:“你把我们当家的怎么样了?”
彭刚狞笑道:“那种见了银子连老婆都肯卖的男人,死八次也不嫌多,你难道还舍不得?”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胡月儿已嚎啕大哭起来,哭得就像是真的一样。
柳长街这才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她身上爬起来,喃喃道:“这女人既不是天仙,银子也不多,为了这点银子送命,实在不值得。”
彭刚冷笑道:“要送命的是你,不是我。”
柳长街道:“你真有把握杀我?”
彭刚道:“你若真的有本事,就不会被人像野狗一样打得半死,再吊到屋檐上去。”
柳长街道:“所以你认为你比我强!”
彭刚道:“我只不过有点不服气,挨了一顿打,就弄到那么多银子。”
柳长街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还是个连屁事都不懂的毛头小伙子,我实在不忍下手杀你。”
彭刚厉声说道:“那么你不如就索性让我杀了你吧!”
他的刀已劈出,一出手就是连环五刀,“五虎断门刀”本就是武林中最毒辣凶狠的刀法,“旋风刀”的出手也的确不慢。
柳长街没有还手。
他甚至连闪避都好像没有闪避,可是彭刚的刀,却偏偏总是砍不到他身上。
胡月儿似已吓得连哭都不敢哭,俯在床面,身子缩成一团了。
彭刚出手更快,渐渐已经将柳长街逼到屋角,突然一刀从下挑起,连变了三个方向,急砍柳长街的左颈。
这一招“翻天覆地”,正是五虎断门刀的杀手。
柳长街眼见已无路可退,身子突然沿着墙壁滑了起来,滑上了屋顶。
“叮”的一声,火星四溅,彭刚本以为这一刀必已致命,已使出全力,想收回已来不及了,一刀砍在墙上,刀锋恰巧嵌入砖墙里。
他正想用力拔刀,壁外突然伸进一只手来,捏住了他的刀锋。
很结实的砖墙,就像是忽然变成了纸糊的,这只手竟随随便便的穿过了墙,轻轻一拗,一把上好的钢刀,就已被拗成了两截。
彭刚的脸色变了,全身都已僵硬。
他毕竟还是识货的,这样的武功,他简直连听都没有听过。
墙外已有个人冷冷道:“你跟了龙五七八年,每个月却还是只能弄到手七八十两银子,但他一下子却弄到了好儿万两,所以你很不服气,是不是?”
彭刚铁青着脸,点了点头。
墙外的人却看不见他点头的,所以柳长街就替他回答:“他正是这意思。”
“可是这姓柳的已被蓝大爷揍了,已成了孟飞的朋友,从孟飞那里出来的人,就是我们的对头,你怎么知道银子是谁给的?”
彭刚迟疑着,终于道:“我看得出,孟飞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出手,而且那天我又正好看见公子到孟飞庄院里去。”
墙外的人淡淡道:“想不到你居然是个很聪明的人,而且居然还很仔细。”
只有仔细的人,才能看见很多别人看不见的事:“只可惜你却做了件最笨的事。”
他的人虽在墙外,说话的声音却仿佛在耳旁:“你明知柳长街是一家人,还要杀他?”
彭刚垂下头,汗落如雨:“我错了。”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错?”
“我……我犯了家法!”最后这两个字从彭刚嘴里说出来,他似乎已用尽了全身力气。
“你知道犯家法的人应该怎么样?”
彭刚的脸已因恐惧而扭曲,就像是有双看不见的手,已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突然转身,想冲出去。
他认为墙外的人一定看不见。
可是从墙外伸进来的这只手上,竟似长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