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失礼,她是哥哥的长女千代,洋平的亲姐姐。自从嫂子去世后这孩子就变得脾气古怪,寡言少语,请您原谅她。”
“没关系,我本来就不是个能让人一眼看到就肃然起敬的人物。”我一笑而过,随即起身走向庭院,“我能四处走走吗?”
“当然可以,您请便。”妙子起身,替我完全打开纸门引路,“需要叫佣人来带您参观一下么?”
“不用麻烦了,我只是随便走走。”穿上摆在走廊外的木屐,我下到苍苔遍布的青石地面上,径直往祠堂走去。
犬神的灵体正在骚动着。
即使是被五色绳和符咒阻隔着,我仍然能够感到那扑面而来的灵力。眼前的灵体在封印束缚下只能凝聚出头部的形状,我紧盯着那双赤红的眼瞳,但不知为何,却未有以往见到家神时那种强烈的压迫感。
“救救……”灵体忽然开口了,却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音节,“请……救救……”
我正想答话,忽然感到脑后有异样的视线。甫一回头,一颗玻璃弹子擦着我的发际飞落到石板上,溅起无数碎片——千代正站在二楼房间的窗户内看我,眼神中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千代!你在做什么!”听到响声,妙子从室内跑出来,朝着楼上喝斥道。
“别接近我家的神明,会被咬死的!”冷冷的话语从少女嘴中吐出,阴森森地回荡在这座偌大的宅院内。
“千代!”妙子再次大声斥责,激动的情绪让她的呼吸再度急促起来。
窗户应声闭合,连窗帘也被“哗”地拉上了。
二
虽然似乎不受欢迎,但既然接受了委托,我便在清田家住了下来。在电话中好说歹说,勘五郎终于答应亲自帮我把行李送来,但仅限于门口。
下午三点行李到了,变化成快递小哥的勘五郎站在距离清田家足有一箭之远的街角,说什么也不肯再凑近了。
“真是让人不舒服,这种沉淀了几百年的狗的臭气!”勘五郎皱着鼻子,露出一副夸张的嫌恶表情,“即使待在这么远的地方,这股味道也还是让人浑身不舒服!”
“先帮我把工作完成了,回头再听你慢慢抱怨。”我佯装签收检查,在他的记录本上写下了几行字,“替我查一下这些个情况。”
“妙子小姐的交际圈,千代的学校表现,还有……清田夫人去世的原因?”阿勘扫了一眼内容,满脸狐疑地问道,“怎么回事?这次的工作不是安抚失控的犬神么?”
“没有那么简单。”我回头望了一眼气氛滞重的大屋,转身提了提硕大的纸箱,“……看在主人还在努力工作的分上,至少帮我把这个箱子搬到门口去。”
阿勘不满地撇了撇嘴,到底还是一肩扛起了箱子,跟着我向大屋走去。
夜幕很快降临了,虽然庭院内种植的夜樱很美,但是靠近庭院的纸门和窗户还是全部关闭了。妙子给我安排的客房是在底层的走廊尽头,只要拉开窗帘,祠堂内的一切便可一览无余。
“救救……请救救……”仍旧是断断续续的声音,随着晚风阵阵吹来。
救?救谁?是在叫我解除他的封印吗?我倚在窗台边,看着只能伸出头部的犬神在封印内挣扎,那表情看起来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非常可怜。
在我的记忆中,从未见过样子如此不堪的家神。一般来说,能被称为“家神”的精灵妖怪都比普通鬼怪要强,也不同于土地神或地灵,它们不愁没人供奉,养尊处优,因此家神都有很强的领地意识和自大心理。供养的人类稍有不恭,就会遭到报复,更别提对其不敬的陌生人了。即使在家神中,犬神也是数一数二的强力品种,其破坏力和残酷性格本应更胜一筹。但不知为什么,自从进入清田家以来,我就感到这不像一个供奉犬神的家庭。
百余年来积淀下的犬神气息是没有错,可是最关键的,现在供养在祠堂内的“犬神”,却没有家神的气质。
是因为制作仪式曾被打断的缘故吗?可是倘若不合格,家道却并没有因为失去守护力而中落,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况且现在还有疑似“白儿”的小鬼出现,也不能排除这是只狡猾的妖怪,在诱使我们揭去封印,再开始大规模地报复。
另外,始终萦绕在这个家族之间的,这股若有若无的奇怪寒意,也让我有些介怀。
晚餐之前,我对清田家的人口构成又做了一番初步了解:家主清田福山四十岁,是一名民俗学者,长年在外考察,家中事务多半由妹妹妙子打理;清田妙子今年三十二岁,未婚,因为身体的缘故无法外出工作,大学毕业后便待在家中料理家业,在卖掉了家族遗留的渔场和绸缎庄后,似乎又为一些染坊设计衣料图案来贴补家用。除了这两人以外,家中还有保姆佳子、女佣阿金和早苗,都是本分诚实的当地人,与主家关系也并无龃龉。
晚饭时我见到了福山先生的幼子洋平,与姐姐的乖戾孤僻不同,这是个非常可爱的孩子——天真活泼,容貌姣好,就连餐桌礼仪都学得很到位。无怪乎妙子一说到这孩子便露出自豪的表情。尽管并非亲生母亲,但任何家庭有这样一个美好懂事的孩子,都应该会忍不住想要跟他人夸耀一番的吧。
但当我看到洋平手指上缠着的止血绑带时,心中不由一紧——就是这样一个让人忍不住心生喜爱的孩子,竟然还有一股力量,打算将他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晚餐时千代仍旧没有出现,妙子让女佣早苗将食物送上楼去。注视着早苗踏上楼梯的背影,妙子不禁叹了口气。
在相对愉快的晚餐时间结束后,我借口有些疲劳先回了房间。等关上房门,我将行李箱打开,取出罗盘、蜡烛、EMF电磁辐射探测仪、手提电脑和两枚红外线针孔摄像头,将摄像头连上电脑,其中一枚正对窗外,另一枚则固定在纸门的缝隙间,角度对准洋平的房门。我只是一个被制作成型的人偶,除了活的岁数长一些以外没有别的特异功能。而这些或新或旧的装备,多少可以帮助我判断事件的元凶。
乡间的夜色越来越浓了,白天看来分为浓艳的绯樱,在寡淡的月光下有了些许妖异的样子。隔壁的房间内渐渐传来鼾声,我将仪器全部打开,罗盘就位,在房间的四角分别点上蜡烛,静静等待着午夜降临。
时针一分一秒慢慢移动,月亮很快爬过了中天,时辰已过了丑时三刻。正当我以为今晚将会平静地过去时,异状发生了。
窗户是关上的,可是靠近窗台的蜡烛却忽然剧烈抖动起来。EMF探测仪和即时视频画面上没有丝毫动静,可是我透过窗帘的缝隙,却分明看见一团白光,从祠堂后旋转着飞了出来。
“一起走吧,一起走吧……”与妙子描述的无异,的确是小孩子边笑边唱的声音。
光球飞到庭院与大屋的连接处消失了。罗盘的转向起了微妙的变化,紧接着放在纸门边的蜡烛也开始剧烈抖动起来。我无声地凑过去吹灭它们,趴着靠近门缝——就在这时,一双短小而白皙的脚从我面前跑过。
“一起走吧,一起走吧……”欢快的声音出现在走廊上,却戛然而止。
我爬起来调阅刚才的录像,红外线摄像头不会放过任何温血生物的踪影。可是我查遍了刚才几分钟内房屋内外的影像,却没有任何热感图像出现。
就在我思考着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时,连接走廊摄像头的视频图像忽然一亮——一点小小的橘红色从房内走了出来,转向大门的方向。我一惊,悄悄推开纸门探出头去,是洋平!
在漆黑的过道里,这孩子似乎完全没有要开灯的意思,只顾摇摇晃晃向大门走去。我虽然无法看见他的脸,但从背影完全可以判断出,他现在应该还处于浅睡的浑噩状态中。但让我担心的不是什么梦游症状,而是从那孩子身上,隐隐泛出的一抹淡淡白光。
被附身了。
我将纸门小心推开一点,悄无声息地挤出门去。此时的洋平已经走下玄关,打开了大屋的正门。我决定暂不打扰他,而是跟踪查看“白儿”的目的何在。
洋平蹒跚着推开大门,趁他消失于门外之机,我疾步跑过走廊,来到洋平的卧房门口——佳子还在熟睡,看来白儿的目标只是洋平。
我来不及穿上鞋便追出门去,此时的洋平已经穿过庭院,低着头呆站在祠堂面前。只见他一手抓住五色绳,一手伸向净坛上的符咒,作势便要破坏封印。
“洋平!”我跑过去抓住他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把艾草灰洒在他身上。白光仿佛烟雾一样消失了,洋平瘫软下来,倒在我的怀里,继续呼呼大睡。
我抬头看向幽静的祠堂,黑暗中的神龛仿佛鬼怪的一张巨口,随时等待着机会吞食掉路过的行人——犬神虽然没有现身,但白儿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妖怪是无法破坏这类符咒的,因此他便想利用洋平来除去封印,放出犬神。
三
翌日,大屋里的人们开始陆续醒来。佳子做了蛋包饭作为早餐,她看起来睡得很好,甚至向我恭维说多亏了我的到来才能安心睡觉。洋平如昨天一样乖巧地自己吃饭,他似乎有些犯困,但气色还算不错。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恐慌情绪,我决定暂时保守昨晚发生的事情。因此当妙子询问我昨晚的情况时,我只是简单敷衍了几句。
中午时分,我被勘五郎用电话叫了出去。在小镇上一家看起来十分苍老的甜品店里,我见到了顶着俩黑眼圈的阿勘,正一边戳着糯米丸子,一边心不在焉地张望着什么。
“哟。”我走上前打招呼,“难得狸猫界的落语②大师也会有如此安静的时候。”
他埋怨似的瞪我一眼,出乎意料地没有反驳,而是甩给我一个厚厚的文件袋:“昨晚通宵找了这些,我要求支付加班加急费!”
“辛苦了,多谢。”我掂了掂文件袋的重量,决定还是带回去后再仔细研究,“先跟我大致说明一下吧,昨天有没有特别的发现?”
“……首先是妙子小姐,她的私交比想象中简单得多。”见我无动于衷,勘五郎只好强打精神坐直身子,顺便替我叫了杯红豆冰,“除了插花老师和染坊老板娘以外,与她经常来往的就只有一位姓立花的女士和一名姓森山的先生。前者是她从小的闺中密友,后者是她大学同学,似乎还有过一段恋情,但现在男方住在横滨,两人常进行书信来往。”
“嗯,以这个年纪的女性来说,交际圈的确有限。”我拌着手中的红豆冰,看着暗红的酱料丝丝渗入冰沙中,“下一个。”
“千代在学校的表现也没什么问题,她的成绩不算太好,除了化学以外都只能勉强及格。但她也没有加入什么不良社团或组织,在学校里也算安分守己……只能说,是个缺失存在感的内向孩子。”勘五郎支着头嚼着丸子,断断续续地说,“如果说你拜托的事情里有什么异样的话,那就只有清田太太的死了。”
“怎么说?”
“她似乎得了产后抑郁症,的确是自杀,不过死法非常诡异——死因是上吊引起的窒息,但手腕上还分别有数十道割伤,末了解剖验尸时还从她胃里发现了五十多粒安眠药。”
“……想死的欲望还真是强烈啊。”我不由打了个寒战,不知是因为阿勘的话还是刚下喉的冰沙。
“据说当时才八岁的千代目击了母亲的死状,因此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古怪沉默的性格。这样想想,也很可怜哪。”勘五郎把玩着吃剩下的竹签,从表情上看,丝毫感觉不到他的怜悯。
“就这些了吗?”
“才一天而已,你以为我是电脑资料库么?”阿勘不满地皱起眉头,“昨天我可是用了分身术同时调查才取得这些线索的,你坐在那狗窝大屋里享受招待的时候,大爷我可是在疲于奔命啊!”
“知道了知道了,我也就问问而已,哪敢质疑你的办事效率啊?”我拿起文件袋起身,准备离去,“等事情结束了,我请你吃这儿的特产烤香鱼如何?”
“一言为定。”阿勘说着,拍了拍此时尚且平坦的肚皮,“不吃掉你此次一半的酬劳,我就不是名震高野的大胃王勘五郎狸大爷!”
我大笑出门,径往清田家走去。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就在我离开的这短短一个小时内,清田家便又出了一桩意外。
四
当我回到清田家的时候,门口正停着一辆救护车。几名医护人员将满脸是血的伤者扶进车厢,妙子站在大屋门前,不断绞着手,一副泫然欲泣的样子。
受伤的是保姆佳子,她被倒下的漆屏风砸伤。原本被屏风砸到也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但不知为何,这架屏风铰链处有两枚钉子凸了出来,倾倒时砸中了佳子的头部和大腿,导致大量出血。
待将佳子送走后,我和妙子回到客堂。早苗和阿金挤在廊下小声交谈着什么,但甫一看到妙子便慌忙散去了。
妙子无奈地摇了摇头,玳瑁发簪一阵乱晃。她苦着脸坐下,嘴唇毫无血色:“高野小姐,请问您在鄙宅中有发现什么异状吗?”
“不能说没有,但因为还无法确定原因,所以不太好说。”我想起昨夜的遭遇,脱口道,“洋平少爷呢?”
“啊……他没事,那孩子现在还在房间里午睡。只不过……”妙子闻言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什么?”
“佳子受伤的房间是洋平的游戏室,今天路过那里时,我发现有玩具散落在地上没有收拾好。原本洋平的玩具一直是他自己收拾的,但今天这孩子不知何故显得很疲倦,我便让他提前午睡,叫佳子替他去整理玩具,没想到……”
“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午睡提前的缘故,受伤的就有可能是洋平少爷了吗?”我心中一沉,“能不能带我去看看那间游戏室?”
妙子点头答应,起身带我上了二楼。游戏室是一间六坪大小的独立房间,四周围着壁橱,唯一的窗户大开着,漆屏风倒在地上,塑料做的小汽车和瓷人偶碎了一地。榻榻米上还残留着血迹和混乱的脚印——看来佣人们还没来得及打扫。
我小心绕过满地狼藉,将倒地的屏风折起一扇。那两枚惹事的铆钉直直突出屏风表面,足有两寸多长。从佳子受伤的部位来看,她当时应该是跪坐在榻榻米上拾捡玩具,这时若屏风倒下,的确躲无可躲。
漆屏风非常沉重,我放下折起的一扇,眼光向地面四周梭巡——一小块黑色的粉末吸引了我的注意。从质感来看,那应该是一片木屑,但不知何故,木质部分已经完全变黑了。
顺着木屑散落的范围,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