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自小爱逗弄女孩子。有一次他听几个志同道合的小玩伴说,钮祜禄家的沁苏格格美得跟仙女似的,于是偷偷爬上钮祜禄家的墙头,要去一睹芳容。本以为玩玩就算了,谁知那沁苏格格果然令人见之忘俗,纳兰佑天爬了上去,竟不想再下来了。由此,小小年纪竟患上了相思病,每天总要去爬一次墙头,看上几眼,否则便茶饭不思,浑身不快。也真是自古情种出少年。自大清国亡了之后,钮祜禄家就树倒猢狲散了,沁苏格格也下落不明。那天,十四岁的纳兰佑天甭提多难过了,因为他爬上墙头,发现钮祜禄家已经人去楼空。他急得几天没吃得下饭,天天爬在墙头上等沁苏格格回来。整整等了一年,都没有等到,最后,钮祜禄家的老宅来了新主。纳兰佑天绝望地痛哭了一场,自此以后,便到处沾花惹草,尽挑与沁苏格格相像的女子。今日,他故技重施,爬上沂园的墙头想要偷看未来的嫂子之沂,却意外地看见苏子走出来。他一眼便认出苏子就是他爬在墙头上偷看了几年后来不知去向的沁苏格格。几年不见,出落得更为美丽动人。他大吃一惊,手脚一松,差点掉下墙去。原来沁苏格格一直在袁府,他那早已冷却的心在瞬间死灰复燃!他以为有生之年再也无法见到的人,竟然在此时此地,如梦境般出现在他的眼前。人生,真是妙不可言!他再也没有心思偷看之沂,只等着苏子出来,再看上一眼,哪怕只是一眼也好。 且不说纳兰佑天。纳兰释天进了待客厅,随意挑了把椅子坐下。苏子斟上龙井茶,道: “纳兰少爷且等一会儿,苏子这就去叫小姐!” 纳兰释天笑着点头,苏子便转身走进里屋。因为之沂的房间离待客厅和院子较远,所以正在闺房里聊天的之沂和伊人并没有听见纳兰释天的声音。纳兰释天坐在待客厅里,耐心地等着之沂出来。苏子去了好久,还不见回来,纳兰释天微微有些烦,这才想起桌上的茶还没动呢,于是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不凉不烫刚刚好,茶也是好茶。然后他放下杯子,继续等。 又过了一会儿,苏子回来了,道: “纳兰少爷,等烦了吧,小姐这就来了!” 纳兰释天微微一笑,道; “不,一点都不烦!” 这时,纳兰释天听见里屋传来了脚步声,缓慢而轻柔,是两个人的声音。片刻之后,伊人扶着之沂来到了待客厅。纳兰释天站起身来,看着之沂,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之沂也看着纳兰释天,微微颔首,浅笑道: “让你久等了,真是抱歉!只因为病态毕露,实在不好意思见人,希望你不要介意!”
纳兰释天注视着之沂。只见她形容消瘦,眼窝微陷,明显较前几天憔悴了许多。脸上的脂粉施得比平素浓了些,看起来气色还算好。她的眼波清澈宁静,眉宇间略显哀愁之色,竟然更为楚楚动人了。真是病如西子胜三分!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编成了四条发辫,从中间分开,一边两条。外侧的两条不动,内侧的两条向上弯成弧形,辫梢固定在后脑,固定处系着两条粉红色丝带,绑成两个蝴蝶结。她身穿水红色长褂,绣着蝶恋花的图案。长褂垂至膝下,露出里面穿的月牙白色裙,裙摆长而宽大,完全罩住了双脚。长褂的外面,套了一件白色透明纱衣,衣摆曳地,整个人便在纱衣的笼罩下朦胧起来。 纳兰释天凝视着之沂,一瞬间竟似见到了曹雪芹笔下的警幻仙子。她近在眼前却又似远在千里,袅袅婷婷,如梦似幻,叫纳兰释天怎能不如痴如醉?他回过神来,找回自己的声音,微微笑了笑,柔声道: “我怎么会介意呢?之沂妹妹的病好些了吗?” “大夫说只要按方子服药,多留神些,便无碍了!”之沂故意说得很轻松,说完颔首一笑。纳兰释天闻言,只当是真,心下放心了许多。 “这位一定是伊人小姐了!”纳兰释天看向伊人,问道。伊人略一点头,一笑,算作回答。她见纳兰释天相貌堂堂,又温文有礼,看得出对之沂也是情有独钟,不禁为之沂感到高兴。这时,苏子走过来,道: “纳兰少爷,你可要劝劝我们小姐,她呀,连大夫开的药都不肯喝,病哪里会好?”言罢,看了之沂一眼。之沂柳眉微蹙,面露责怪之色。纳兰释天闻言,吃了一惊,皱眉道: “真的?”苏子重重地点头。纳兰释天正要说些劝慰之沂的话,被突然走进屋的之沁打断了,珏儿也跟着走进屋。之沁也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问之沂道: “三姐姐,沙漠里是不是很热呀?” 之沂一愣,正奇怪她为什么这么问,还没来得及回答,之沁便自顾自说下去: “我想一定很热吧,要不你怎么去了沙漠就把头发给剪了呢?”此话一出,非同小可。之沂大惊,答也不是,不答也不是。尤其纳兰释天又在场,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却不能抖落出来。之沂抬起目光,又是心虚又是本能地望向纳兰释天,两人目光相接,又一瞬间弹开了。想起沙漠里的那个选妃仪式,之沂的两颊升起两朵红晕,低下头去。纳兰释天倒笑开了,心想这之沁怎么每句话都是妙语,句句正中要害,真是个不可思议的孩子!之沁又道: “我也想剪头发,可是我不敢。要是让我娘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说着,笑了起来,露出可爱的小虎牙。 正在这时,只见梅子一脸不高兴地走进院子,边走嘴里还边嘀咕着什么。待走进屋时,见到众人,又立刻眉开眼笑,行礼道: “呀,真热闹!梅子见过纳兰少爷、四小姐、大表小姐、小表小姐,你们快坐呀,我给你们拿些点心去!”说着便退下了。之沂看出梅子神色不对,在人前却又不好问,只好暂时搁着。
忽听屋外一个声音喊道: “之沂!之沂!”之沂听出是大哥哥之涉的声音,立刻迎出屋去,应道: “我在呢!什么事呀哥哥?” 之涉道:“该去正堂拜寿了。沁儿是不是在你这儿?之汶那小子也不知道死哪去了,到处找不见他!”正好端着点心出来的梅子,听到二少爷之汶的名字,脸色一凛,目光闪了闪。之沁笑着跳出来,蹦到之涉身边道: “大哥哥,我在这儿呢?” 之涉笑了笑,捏了一把她的鼻子,宠爱地道: “你这个小人精,放着万卷书不读,跑来闹你三姐姐。只怕被你这么一闹,三姐姐病又重了许多!”大家都笑了,之沁噘起嘴巴,不服气地“哼”了一声,又招来一记重捏。玩笑之后,之涉正色道: “好了,大家快去正堂吧!我再去找找之汶。” 待袁家的成员都集中到正堂时,便开始拜寿。拜寿的顺序是按长幼尊卑,依次为大老爷、大太太、二老爷、二太太、大少爷、大少奶奶、二少爷、四小姐、三小姐。上一辈的人轮完了,轮到大少爷时,却不见他人影,正堂里一片哗然。等了一会儿,之涉才急匆匆地走进正堂,行拜寿之礼。老太爷一脸的不高兴,在人前又不好发作,便瞪着眼睛不说话。大少奶奶虞竹溪挺着五个月的肚子,在两个丫头的搀扶下才勉强跪下身子去,正要下拜,老太爷一抬手,道: “免了免了,别委屈了孩子!”大少奶奶谢过了老太爷,又说了些祝寿的话,由两个丫头扶起身,退到一边。接下去该是二少爷之汶了。可是他却不在正堂里,事实上已经半天没见他人影了。老太爷瞪着眼睛问道: “之汶呢?没人喊他来呀?” 之涉惶恐地走到老太爷面前,道: “爷爷,我去了,到处找遍了没找见他人!” 老太爷闻言,顿了半晌,然后鼻子里“哼”了一声,道: “不等他了!”说着示意之沁上前拜寿。二老爷和二太太的脸色难看极了,心道这孩子在搞什么名堂。 之沁的拜寿极其可爱,惹得二老忍俊不禁,总算缓和了一下气氛。轮到之沂时,苏子正要搀扶,她摆手拒绝了。她双手放在腹前,缓缓地走上前去。众人惊艳。曳地的白纱衣,秀丽的容颜,无可挑剔的礼仪,当真是仪态万千。她倒身下拜,朱唇轻启,道: “之沂祝老太太万寿无疆,老太爷与老太太福寿安康!”字字珠圆玉润,吐气如兰。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嘴角向上翘了翘。老太爷的眼里满含慈爱,伸手将她扶起身。二太太见状,脸色更为难看。 拜寿已毕,大老爷对众人道: “好了,可以开桌用餐了。”人群顿时热闹起来,开始退出正堂去用餐。忽然,只听大老爷惊叫道: “爹,您怎么了!爹,您醒醒啊!爹!爹……”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老太爷软软地歪在椅子上,头斜靠在大老爷肩上。若不是大老爷及时扶住,恐怕他已经倒在地上。老太爷对大老爷的叫喊置若罔闻,双目紧闭,双臂下垂,任凭大老爷如何晃动他的身体,都毫无反应。 之沂见状不禁花容失色,惊叫出声: “爷爷……” 正堂里随即乱作一团。
辰
一 之沂的脑袋“嗡”地响了起来,她不顾一切地拨开人群,向老太爷奔去。她握住老太爷的的手,心急如焚地叫道: “爷爷!爷爷……”边叫眼泪边不停地往下掉。她预感到大事不妙,心里害怕极了。她拼命对自己说那感觉不是真的,没事的,爷爷只是太累了而已,叫醒之后便一切如常了。她不停地说服自己,心里却越来越害怕。她不停地叫着,叫着,不知道自己叫了多少遍,直到周围都静了下来。
“爷爷!爷爷……”之沂仍不放弃地叫着,竟没发现,正堂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大老爷的手轻轻地搭上她瘦弱的肩,沉声道: “沂儿,别叫了,老太爷走了!” 之沂的脑袋顿时炸开了!其实她早就知道,可是她不相信,她怎么都不愿意相信。不,不会的,这不是真的!爷爷只是睡着了而已。他会醒过来的,一定会醒过来的!之沂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地继续叫道: “爷爷!爷爷……” 大老爷轻拍她的肩,道: “沂儿,别叫了!沂儿!” “爷爷!爷爷!爷爷啊!爷爷呀……”之沂对大老爷的话充耳不闻,继续不放弃地叫着。大太太一下子哭开了,哭声渐渐地感染了所有人,正堂里一片哭泣之声。之沂还在叫着: “爷爷啊!爷爷!爷爷……”她好像疯了似的,不停地叫,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阻止不了。苏子捂着嘴走到之沂身边,抽噎地道: “小姐,老太爷走了!小姐,老太爷真的走了!” 之沂忽然抬起头来,长啸一声: “不——”她竭尽全力,那撕心裂肺的叫声在正堂里久久地回荡,连屋顶都震动了。然后,之沂身体里的最后一点力量被抽走了,她眼前一黑,仰身倒了下去。苏子大惊失色,立即伸手扶去。之沂已经失去意识,浑身的重量都压在苏子身上,苏子支持不住,连退两步。纳兰释天见状,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便一个箭步上前,伸手要扶之沂,正在这时被之涉一把拉住。纳兰释天回头看他,之涉对他使了个眼神,他明白了,立刻缩回手去。之涉上前,接过苏子怀里的之沂,打横抱起,边往门外走边对苏子叫道: “快去叫大夫!”苏子急忙应了一声便起身出去,请大夫。 那天之后,纳兰释天一直记挂着之沂,整天心神不宁。直到袁老太爷丧礼那天,他才又见到了之沂。 袁府已经面目全非。正院、偏院、前院、后院,四处悬挂着白绫。冷风吹来,白绫如游魂般来回飘荡,纸钱满院子飞舞,一片萧索之象。想起几天前这里还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几天后竟是这般景象,真是个极大的讽刺。正堂的正中放着一口黑漆木的大棺材,两旁立着无数只花圈。袁家的儿孙们披麻戴孝,分跪在棺材两边。 一身素缟的之沂静静地跪着,七尺二的白绫戴在头上,一直垂到地。她脂粉未施,脸色几乎与白绫一样颜色,嘴唇也是毫无血色。她眼神呆滞,眼里泪光点点,眼睑略有些浮肿。本就清瘦的身子似乎又清瘦了些许。她形容憔悴,弱不禁风,似乎万念俱灰。她好似被抽去了灵魂般,只剩下一具空空的躯壳,周围的一切都好像事不关己。 纳兰释天久久地凝视着她,看着看着,心酸得不忍再看下去。他好有一股冲动,想要把她抱在怀里,让她静静地睡去,什么都不必再想,什么都不必再承受。 苏子扶着之沂,缓缓走出正堂去,纳兰释天跟在后面。走到后院时,纳兰释天见四下无人,便追上去叫住了她们。他站在之沂面前,之沂抬眼仰望他,只那么一眼,他那一肚子的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来了。他怜惜地看着眼前的之沂:柔弱无助,楚楚可怜。她仍是美丽的,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动人,美得令人窒息,令人不忍大声说话。纳兰释天斟酌许久,才轻轻地开口道: “不要多想,保重身子要紧!” 之沂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眼帘垂下,复又抬起,注视着纳兰释天,努力地张开嘴唇,气若游丝地道: “没什么,我只是不明白,为何天空再也不放晴了。”说着抬头看了一眼阴霾的天空,乌云密布,冷风一阵紧似一阵,要下雪的样子。纳兰释天又是惊讶又是心疼地看着她,竟不知如何回答。之沂又看了一眼纳兰释天,再也没说什么,由苏子扶着,擦过他的身旁慢慢地向前走去。纳兰释天转身凝视她的背影,一瞬间有股落泪的冲动。 老太爷去世了,之沂的天空,也许真的再也不会放晴了! 二 阴了几天之后,大雪终于洋洋洒洒地飘落下来,这一下就是好几天。洁白的雪花,如鹅毛般轻盈,纯净。它们在半空中旋转,飞舞,待精疲力竭之后,缓缓地降落到地面上。北国的冬季,终于在一片银装素裹中正式来临了。 离老太爷去世已有一月余,袁府上下总算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气象。只是老太太也已有一月余没有说过一句话了,饮食也大为减少。她终日呆呆地坐在房里,神情淡漠,谁与她说话也不答。纳食一日少似一日,到后来,竟滴水不进了,只是躺在床上,整日整夜地昏睡。儿孙们心急如焚,忙请了大夫来看诊。大夫诊毕,摇头道:“怕是不中用了!”哭泣,叹息,都已无用,只好好地陪着老太太走完这最后一程,然后让她风风光光地入土为安,便是子孙的孝顺了。 那一夜,老太太仍旧在昏睡,大太太在床边守着。大太太平素料理袁府内务,已是精神疲惫,这一阵忙着老太爷的丧事,又是里里外外地操劳,待老太爷断七,大太太已瘦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