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孜然姐,就在里面!”猫盹儿走在前面为我引路。
走进巷子,立即有一阵大风向我刮来,面颊生疼,衣襟也开始摇曳起来。我想,若是夏天,这里倒是一个避暑的好地方,空气清新,凉风阵阵。但是在本就寒冷的冬天,却让人望而生畏。
拐过几个口,便到了猫盹儿的家,家里没有太多物品,可以说是简陋,里外两间,父母住在里间,猫盹的床铺就放在外间,巴掌大的地方仅还够放上一张桌子,几把长椅围拢着桌子,而生火做饭都需要到屋子外面去。
猫盹的母亲看着猫盹带着一个衣着华丽的小姐回来,一时不知所措,竟一直跟在我背后点头哈腰的,弄得我也不自在起来。
“妈!爹马上回来了,您先把饭菜准备好!”猫盹儿看出了母亲的拘措,便对母亲说道,于是老妇便出去张罗起饭菜来。
“孜然姐,这里太小了,您只能坐这里,”说着拉过长椅使劲擦了擦让我坐下。
“孜然姐,以后我也要像少爷一样,赚很多很多的钱,住很大很大的房子,”半晌,猫盹儿一边比手划脚地笑盈盈向我说道,一边还高高地仰起眉毛。
“嗯,你一定能做到的!”我温柔地笑笑,并且看着他。
“我现在已经攒了些钱啦!”见我并不激动,冒似敷衍他,猫盹儿垂下头,不满地嘟囔了一句。
说话间,门外响起了“啪、啪”拍打衣服的声音,我转过头,是猫盹儿的父亲回来了,他母亲正为他拍打着身上的尘土。
“今天家里有贵客,你可别一身土!”他母亲小声地对他父亲叮嘱道。
“知道了!”声音同样是小,却是笑着回应,说话间,自己也拿起晾在枝丫上一条碎布拍打起来。
此时此景,半百夫妻相濡以沫,竟让我心中“咯噔”一下,悸动不止。
不一会儿,两老口便进来了,一进来,猫盹的父亲微低着头看着我,连声叫着小姐,而他母亲也只跟在后面笑着。
“爹,快坐下来,让妈端菜上来吧,我都快饿坏了!”猫盹儿看着他父母不自然的行为,不免有些不满。
于是他父亲坐了下来,说:“老婆子,赶紧上菜吧!”
老妇人便搓了两下手赶出门去,随后端上几个菜来。几个菜均是用寻常土碗盛放,不甚好看,而菜也是普通的时令蔬菜,因为油添得太少,有些还炒得焦黑。
“妈,爸说你今天买了好菜?是什么好菜啊?”猫盹儿问道。
“这就马上端上来,”听到儿子发问,老妇人高声应到,语气中充满了自豪。
说着端上一盘用回锅肉,是用白色瓷盘盛着的,一盘炒得油光光的回锅肉。
“孜然姐,你吃这个!”回锅肉一端上桌,猫盹儿便为我夹了一块到碗中,迫不急待。
“爹,您也吃,您最爱吃这个,”猫盹又为他父亲夹了一块,“妈,您也吃!”然后又给他母亲夹了一块。
最后,才夹了一块到自己的碗里,愣愣地看了两下,深吸一口气,才将肉放入嘴中,眯着眼,笑脸里尽显满足。
我嘴里的青菜梗还未来得及下咽,涩涩的,看着碗中的一块大大的红烧肉,我用筷子夹了夹,眼睛竟变得模糊起来,也是涩涩的。
这顿饭如此简单,如此粗糙,对于有的人来说,或许一生也未曾见过这样的饭菜,但在这一家人眼中,它却是无比美味,无比珍贵,因为这不仅仅是一顿饭,它包含的是一种关怀,是一种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温暖动人的亲情。
我久久夹着那块红烧肉,愣愣地瞧着,嘴中的青菜难以下咽。
“孜然姐,不好吃么?”看我迟迟未动,猫盹蹭过来,失望地问道。
“好吃着呢,”说着也咧开嘴做了一个大大的笑脸,并且大口大口地嚼动起来。
看得我吃得开心,猫盹儿也埋起头大口大口地刨着饭。
“哎呀!”他突然惊叫起来,猛地一拍额头,叫道,“不好,我忘了去接老爷和少爷了!”
“还需要去接他们吗?”不是说今天猫盹的活就是陪我四处逛逛么?
“是啊!老爷说今晚比较忙,让我晚一点再过去接他们,”猫盹儿不断地捶着自己的脑袋,“这一晚可就晚过头了,我得赶紧过去才行!”
“孜然姐,你吃好了吗?”猫盹儿站起身来,小心地询问道。
看着碗里的一大碗米饭,总不能当着一家人的面说不吃了吧,我知道,在这样的穷苦人家,一碗大米饭甚至比性命还珍贵!
“还没有呢!”我想了想,“你赶紧去接他们吧,我一会儿自个儿回去就行!”
“那怎么可以!”猫盹儿叫道,“少年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
“没关系!他不会知道的!”我说道。
“猫盹,你去接少爷吧,一会儿我送小姐回去!”一直默不作声的猫盹儿的父亲开口道。
“这……”猫盹儿犹豫了一下。
“嗯,这不错,坐着黄包车还可以多看看风景呢!”我满意地道,“你赶紧去吧,再不快些可真要挨骂了!”
“那我可就先接老爷少爷了,”猫盹儿向我说道,然后又转过身向他父亲道,“爹,天色不早了,孜然姐吃完可赶紧送她回去!”
“快去吧!”说着推了他一把,他便急匆匆地向外跑去。
、9第七章 命如蝼蚁
猫盹儿一离去,本来就不自在的两位老人更加不自在了,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怕引来他们无端的紧张,便也埋着头,赶紧把碗里的饭吃了个干净。
见我的碗里的饭已经吃完,猫盹儿的母亲赶紧放下自己的碗,欲端过我的碗再替我盛一碗,我见势立马捂住碗,轻声微笑着道:“不用了,我吃饱了!”
见我吃饱,猫盹儿的父亲赶紧站起身来,背有些微驼,说道:“那我送小姐回去吧”
“嗯,天色也晚了,”我抬头看看天,又看看无措的两老,还是快些回去的好,“那就麻烦你了!”
“小姐哪里话,”老人憨厚的道,“这就走吧!”
我点点头,就走了出去。看看天空,有些阴阴的,起了少许雾气,似乎快要下起雨来。
车子就停在门口,老人拿过毛巾往上面弹了弹,才请我坐上去。
亏着是顺风行驶,所以虽然是敞蓬的人力车,但并不特别寒冷,猫盹儿的父亲拉着车在前面卖力地奔跑着,发出“嘿哟,嘿哟”的声音,大气喘个不停。而我坐在车上,既不费力,也不劳心,舒服闲适得让我满心愧疚。夜幕渐渐笼罩来,深巷里,除却这辆人力车外,没有其它动静,远处听不到一点声音,静谧一片。
有些倦乏,我眯了眯眼,微微靠在软背上,聆听着足板和青石板相互叩击时,发散在整个巷子中的节奏均匀的声响,仿佛一段不老的旋律,一串扣人的音符,沉沉的,重重的,如滚滚的黄浦江水一般,刻下岁月的记忆。
突然,我感觉车身一颠,吓了一跳,赶紧挣开双眼,恍惚间看见两个黑影从敞蓬边上掠过,老人情急之下,为了躲避他们,将车子一把转向左手边,巷子道路本来就窄,这一个急拐,我和他连人带车直往青石墙上撞去。
“啊——”我条件反射地失声叫道,虽仍处于混沌状态,还未完全清醒,但看到眼睛蓦然放大的墙头,也意识到了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
不出所料,“呯”地一声,撞到了墙上,幸而老人以整个身子护住了黄包车,车身才没有翻转倾斜,我坐在车内,双手死死地抓住两边的扶手,等到确定安全了,才敢松出手来,却见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出现在车子的右前方。
猫盹的父亲本就孱弱,再加上狠狠地撞在墙上,肯定是撞得不轻,许久才转过身来,眼神迷离,动作迟缓,像是马上就要晕倒了一般,但他稍稍转过身来,刚一看到那名穿着黑色皮鞋的男子,神志便马上清醒过来,连声对那名男子说着:“先生,对不起,先生,对不起”。
经过刚才的突发情况,我也全然清醒,定睛看看站在车外的人,那人浓眉大眼,身材魁梧,衣着整齐,裤子是任何时候都不会过时的黑色,黑色中也略带点棕色,很有光泽。
“先生,对不起,先生,对不起!”老人低着头,弓着腰,两手紧握,不注地对男人鞠着躬。
“您没事吧?”男人对卑微的老人不管不问,却回转几步低头对后方的男人问道。
我这才注意到后面还站着一个男人,那男人离得稍远,黑暗中,看不清脸,只能勉强看见轮廓,头发短短的,衣着也很是整洁,一件黑色风衣,里面是一件浅色的衣服。
只见那人摆摆手,并不说话。
“说句对不起就行了吗?”那男子回过头来,恶狠狠地道,“把它舔干净!”男子指着身后男子的皮鞋愤怒地说道,不容置疑!
我跳下车,看见老人正颤颤巍巍地走过去,便赶紧上前一把抓住他,抬起头来便冲两个男人喝道:“不就是一双破皮鞋上沾上些灰吗?又不是故意的,用得着这样吗?”
上前几步,没来得及看他们的正脸,倒是看清了那双同样锃亮的皮鞋,色泽光亮,应该价格不菲,但鞋背上却有一条深深的车轮印,想必定是车子撵过去时印上的。
我微微抬起头来,才发现弄脏了地方并不只有鞋子,浅色的毛衣上也印上了一条重重的深色渍迹,的确是刚才与黄包车擦过时蹭上的。
“哦,衣服也脏了?”我说得恍然大悟似的,“那我给你拍拍,这个很容易弄干净的,”说着上前两步就动手开始在男子胸前拍打起来。
我的作法完全出乎两个男子的意料,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啪,啪,啪”几下,蹭上的灰就被我拍打干净了。
“看吧,我说很容易处理的,干净了,”看着自己的杰作,我故意谄笑着说道,说着转身拉着老人就往回走,边走边摆手说道,“鞋子上的灰更容易弄干净,回家用水擦擦就行!”
拉着老人越走越快,此处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站住!没这么便宜的事!”肩头被一只手大力拽住,硬生生的掰了回来。力道之大,让我深吸了一口冷气。
“都说对不起了,你还要怎么样?”我高声叫嚷道。
“怎么样?舔干净!”男子面露凶相,语气恶劣。
“黑灯瞎火的,谁让你们不声不响地窜出来,这怨得了谁?”我不卑不吭地说道。老人的确是已经竭尽全力,宁愿自己受伤也要避开他们,但当时情况实在是避让不及,所以才会蹭到了他的身上。
我推开他,拉着老人就要强行离开,但老人却移开了手,靠近男子低头哈腰,连连恭手,不注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只见他越说身子越低,竟要跪了下去似的。
老人卑微地乞求着,而男子的态度则更加嚣张,眉宇挑着,单眼瞥过,根本不屑一顾。
“去,舔干净,”男子不依不挠,重复着同样的话,漠无表情。
士可杀,不可辱,男子如此飞扬跋扈,让我有一种要揍他一顿的冲动。
我急中生智,瞬间露出一张笑脸,不缓不急地款款朝他走去,一时间他也弄不清我为何转变,睨着眼看着我,我笑盈盈地看着他,当他神色由阴沉开始向莫名转变后,我在心中冷哼一声,调整战术,左脚迅速跨上去,右脚一抬,使足了劲朝他腿上踢去。眼看就要踢中他,心中正在得意,这下可以狠狠地解一口气,但出乎我意料,他动作敏捷得像一只豹子,身子笃地一闪,轻松地躲了过去。我不死心,再次转向他的方向,对着他又是一大脚,今天不踹死你,我誓不甘心!
突然,支撑的左脚一软,我身子一颠,歪歪扭扭地朝一边倒去。糟糕!在这关键时刻,鞋跟居然断了……天欲亡我!
而那名男子,他居然用脚蹭了蹭就在身旁的黄包车身,经他这么一蹭,本来离我还较远的车把手就转头靠向了我,不好!
“哎哟!”一阵剧痛,我的腰不偏不倚地撞在了把手上,肯定是闪着了。
“你——”我一边揉着腰,一边伸出手来指着他,但手刚一离开捂着的腰,疼痛就更加剧烈,无奈我只得将手缩了回来,“唉哟,疼死我啦!”
“哼!凭这点能耐还想抱打不平!自己怎么死的还不知道!”男子冷哼着说道,声音低沉暴殓,“自不量力!”
他又凑近了些,在我耳边放柔了声音,说道,“女人,要穿一双好鞋才能去一个好的地方,没钱,就穿平底的!”听了这话,我又羞又恼,顿时整张脸变得火辣辣的。
“必须得给医疗费!”见他转身,我鼓足了力气嘶声大嚷道,声带震动,却拉扯着后背阵阵发疼。
“无理取闹!”男子头也不回瞥下一句话。
“喏!”男子对着老人轻轻发声,并没有太多的动作,我在后面看着他的头微微抑起,显是向老人示意了一个眼神。
只见老人弓着本就弯曲的脊背,颤抖着双手缓缓地走过去,他微微转身,我这才发现他的身躯是如此瘦弱伶仃,仿如一根枯骨一般,一折就断,老人慢慢地走过去,慢慢地,但却没有任何迟疑,他越向前走,颤抖越是剧烈,最后竟连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
“不!你回来!”眼看老人走过去,我一下子慌了起来,气竭地叫道。
但老人置若未闻,仍向前走,走得是那样吃力,那样蹒跚,但仍在坚持着,仍在向前走,仍在一步一步向前挪动着。
他走过去,站在那个男人身边,然后任由自己枯骨一样的身躯,慢慢地低沉下去,带着卑微与屈辱,俯□去,最后,爬在地上……
“不要这样!”我高叫出声,“不要这样,不要这样,”然而,只觉得全身力气越来越弱,最后声音连我自己也听不见。
“不用舔了,擦干净就行!”那个黑暗中的男人终于开口出声,声音洪亮且优雅,恍如万丈光芒,天雷惊现,他英挺的身姿,高高地傲扬着,仿佛一个不可一世的王,一个无所不能的王,高高在上,无人能及……
而老人仿佛是得到了赦免一般,连声说着谢谢,用袖口卖力地擦着那双价格不菲的黑色皮鞋,还不停地哈着气,一遍又一遍,反复地,不断地擦拭着,直到泛出亮光……
真的可以这样吗?将人的尊严与自尊,无情地践踏在脚下,我问着自己这样一个问题。然而,此时此景,无声无息间,那伏在地上的老人,那最为卑微的姿势,已向我证明一切,由不得我再作怀疑。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捏得紧紧的,死死地掐住,硬生生地挤出血来,而身体则像被一把无形的刀凌迟着,一块又一块,毫不留情地片着我每一块肌肤,最后,体无完肤,鲜血淋漓。
别过头,不愿再去看清!闭上眼,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