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着,醒着,不要睡着。
他们俩都在心里这么想着,默念着。任夜风轻抚,万籁俱寂,直到天光日渐微朦,窗户隐隐透出暗蓝色,鸟也开始叫了,他们终于睡着了。
……
清河的官仓,顾名思义是官府储盐的仓库,就在盐店街靠近平桥的最后一间瓦房里,紧邻盐务稽核所。盐场盐产量巨大,陆路运输较水路困难得多,官仓的盐一般是政府朝盐商收来,由运盐号提取,走陆路运输去各省各县,直到近几年,才渐渐走了水路。官府收的盐税是重税,盐店街的盐商每天向稽核所押运三根银担子税银,每根银担子值一百市斤银元。
盐店街的房子,原是前清时由静渊祖父林世荣集资修建而成,官仓的设计者与修建者,正是林家。静渊对于这个四间格局的储盐库房,原本就是了如指掌。
横条型小青瓦木串架,仓房上半有墙,下半有柱无墙,便于抬盐进出。每一号仓,地面用三合土嵌砌,随条形房长,地面中间略高,两边略低,地上横置许多木架,储存散盐,而散盐用一种叫“勘子”的竹篓装。
木串架,木柱子,竹篓,……静渊从书房里找出了当年修筑官仓的图纸,细细研究。
柜台开票处、收银会计室,有计票处、决算室、税务所、过称处,这些地方是人最多的地方,可是一到晚上便都下班回家了。
大门、中门、小门,大门供板车进出,中门供抬盐、挑盐匠进出,待黄昏,被运商提走的盐,自有盐商补上。仓库里,除了两个盐警值班看护,并无太多多余的人。
官仓一旦着火,势必会株连旁边的盐务稽核所,甚至可能会殃及整条盐店街。太险,还是太险
静渊拿着图纸,怔怔地发着呆。
过道中听到脚步声,他从窗户往外看去,见是苏大夫,提着药箱子由黄嬢陪同,正往南侧厢房走去。
他忙收好图纸,出了书房,快步朝厢房走过去。
苏大夫给七七把着脉,眉头微皱,七七见静渊进来,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苏大夫不动声色,只认真听脉,随即起身,笑道:“大*奶恢复得很好,只要按照我之前的方子,再好好调养一段时间,便无大碍了。”
又对静渊笑道:“东家可以放心了,大*奶如今能恢复成这样,真是……真是万幸啊”
静渊听到七七康复得好,心里自然高兴,连笑着说要奉上谢仪,亲自带着苏大夫去账房,取了五十个大洋,双手送上。
笑道:“大夫这段时间辛苦了。”
苏大夫看着静渊,见他一脸的喜悦,回想起那日他颓废伤痛的表情,心中暗暗叹息,只说:“东家,大*奶怀上身孕之前或许服错过药,因此才会让胎位不稳,以后,您还得多加小心,饮食上一定要让大*奶多多注意,以免,以免……” 想说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是,是”静渊连连点头,对苏大夫的话并未细细琢磨。
黄嬢给七七倒了杯热水,她慢慢喝着,脸上平静。
黄嬢的脸上却有些兴奋,见周围没人,便悄声道:“大*奶,这件事确信无疑了,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七七把杯子递给她,慢慢躺了下来,眼睛看着床顶:“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可以能出去走走。”
黄嬢笑道:“这还不容易?赶紧给老爷送信去,让老爷把你接回家,休息好了,您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过,嘻嘻,等过段时间,您可又要好好躺着了。唉,老天爷有眼啊,好在您肚子里……老爷若知道了,不知道有多高兴”
“我爹会高兴?”七七脸上浮现出一丝不带温度的笑容。
黄嬢道:“老爷当然高兴了,这一下,非得把林家搞得措手不及”
七七不语,脸上疏无一丝一毫的喜悦。过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黄嬢,三妹去了江津,什么时候回来?”
黄嬢算了算日子,道:“应当就这两天。”
七七轻声道:“她回来后找机会让她来看看我,好吗?”
黄嬢笑道:“那是自然,你们小姐妹间好说话,大*奶且再忍忍,三妹回来了,我一定让她先来看你。”
七七点点头,把眼睛闭上,不一会儿就似乎睡着了。黄嬢替她理了理头发,见她依旧脸色蜡黄,忍不住叹了口气,心道:“那般活泼可爱的小姑娘,现在蔫儿得跟小鸡一样。唉……真是可怜啊。”
第二卷 孽海 第二十三章 火烧官仓(2)
第二十三章 火烧官仓(2)
清河商业协会最大的会所叫井神庙,清乾隆元年动工兴建,历时十六载,坐落于紫云山下,形如鲲鹏展翅,挑梁朝向清河翩然欲飞。清河盐商在此地供奉井神梅泽,原是本地井灶商的会馆,后来逐步修葺扩大,成为全清河盐商的会所。两侧走楼、耳楼环抱一个大戏台,中间是石板铺成的雅致庭院,两侧石梯拾级而上就到了高大雄伟的大殿,大殿两厢,通大小四合院三座,南面有一个小的四合院,叫“善堂”,这是盐商捐资设立的慈善机构,以兴办义学资助孤寡和捐葬孤死者为举,庙后有花园十余亩,遍植奇花异卉,特别是有两棵六百年的桂花树,一到秋日,满地金粉,幽香扑鼻。
盐商们常在这里议事、休憩,若有什么需要公众仲裁的大事,也多半是在井神庙商议。二月十五日,离雷霁的最后期限只有五天时间了。盐商们焦头烂额,聚集在井神庙里,你一言我一语,人声喧喧,善存、秉忠坐在一起,罗飞抄着手立在一旁,素衣寡淡,神色冷漠。正午时分,静渊也从六福堂赶来,他一进来,便有数道目光齐刷刷朝他射去,清河“三牲”中的“公鸡”段孚之见到他,极为不耐地咳嗽了一声。
善存朝静渊看了一眼,道:“你是迟迟不愿意跟雷霁谈判吗?”
静渊淡淡一笑:“爹,你知道的,口舌上的功夫,对于雷霁压根儿就不管用。”
段孚之在一旁听到,忍不住语带讽刺:“孟老板,你这个女婿还是个黄口小儿,你让他去跟雷霁谈?分明把雏鸡送入老鹰嘴里去”
他历来忌恨静渊,此时分明就是有意讥讽。众人一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有些人幸灾乐祸,更是加意嘲讽。罗飞抱着手臂在一旁听着,脸色淡淡的。
静渊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语声低醇,极是恭敬:“不敢不敢,全清河谁不知道三牲里的‘公鸡’段老板的名讳雅号,世伯如此称呼小子,真是谬赞谬赞,小子愧不敢当”
段孚之眼睛通红,恨不得一巴掌给静渊扇过去,只碍着自己是个老辈子,气得直喘粗气。“三牲”中的另两位杜老板和徐厚生在一旁只是笑,徐厚生道:“老段,你不要太意气用事了。静渊可是咱们雷师长跟前儿的红人,你说话可要小心。”
段孚之道:“哼之前的盐运使喜欢戏子,我们便给他送了最红的一个让他养着。如今新上任这一个,咱们林老板成了他的红人,想是这个雷师长口味比较独特,林老板,你倒说说,你是哪一点对上他的口味了?”
这话里的侮辱味道极重,静渊听了,脸上却不动声色,端起茶杯喝了口茶,缓缓道:“他的口味我倒不是挺清楚,只是有一次跟雷师长一起吃饭,他说他最喜欢烧鸡公这道菜,就是很少有人做得好吃,毛太多,拔不干净”
“姓林的小子”段孚之蹭地一下站起来,指着静渊,“别说我段孚之出道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娘胎里清河商界向来最重辈分,我们这些老辈子,吐口唾沫给你,你也得毕恭毕敬地舔了你小小年纪就这么猖狂,眼里无人,活该你们天海井当年……”
“老段”杜老板一声断喝,圆睁着小小的眼睛,将段孚之一拉,生生打断了他的话。
天海井当年落势,历来是静渊最为忌讳的事情,家里人是提也不敢提的,清河商界,碍于林家当年声望,也都向来避讳提及,段孚之如今辱及天海井,犯了静渊的大忌,他本是冷静自制的人,此时忍不住冲口就道:“段孚之你不要为老不尊我告诉你,好好守着你家里剩下的盐灶,我天海井如今嫌同兴盛那一百六十口盐灶不够多,平桥码头上多的是船等着运我家的盐”
“好了”善存发话了,“外敌未退自己人先打起来。老段,你可是被雷霁写进他的名册之中的,你还想不想让盐号重新开业啊?那六十万旧欠,可不会因为你停业一个月,你就不出分子的”
段孚之直气得肩膀抖动,喃喃道:“出分子,出分子,要钱没有,烂命一条”
善存看着静渊:“静渊,这么多天,你没有想出办法吗?”
静渊沉住了气,朗声道:“已经有了办法,只是需要各位叔叔伯伯耐心等候,最后期限那天,更要在座诸位配合,至于怎么配合,到时候我会向各位发出通知。大家的利益以及以后的安宁,全掌握在那时各位的手中。在座的诸位,大可以今天从井神庙一出去,立刻向雷霁告密。林某人既然应承了会长的重托,不论各位成全与否,林某人自会为自己的承诺肝脑涂地而不惜。”
他说得斩钉截铁,自有一股威严气度,众人心中均怀疑这个斯斯文文的公子哥儿,是否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但看静渊的神情,听他的话音,怀疑之外,又存有一丝侥幸。
静渊朝善存低声道:“人多口杂,我的办法,只能极少人知道。”
善存点点头,朝秉忠、罗飞使了一个眼色,对静渊道:“我们去里面谈。”
四个人进了一间内室,秉忠把门关上,对静渊道:“姑爷,这件事情我们也知道你一个人做势单力孤。你给一句话,需要我们做什么,我和阿飞必然全力以赴。”
静渊眼光却看向罗飞,薄唇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你会帮我?”
罗飞冷冷地道:“我不是帮你,只是帮自己,对付雷霁,对清河所有的人都有好处。”
静渊笑道:“那么你会跟我一起去放火吗?”
善存和秉忠面色都是一动,秉忠惊道:“姑爷,你这是唱的哪一出?”
静渊懒懒地道:“借东风。”
善存眼睛一转,立时会意,目光里闪出一丝赞赏:“你是要烧了雷霁的粮仓?”
静渊尚未回答,秉忠已经插口道:“不行若是被抓到,这是杀头的事情老爷,姑爷不能这么冒险,一旦事发,牵连到的可不是林家一家人。太危险了”
善存道:“你要我们怎么帮你?”
“老爷”秉忠急道。
罗飞却突然插进话来:“龙王会袍哥——纪五爷。”
静渊回过头,和罗飞对视了一眼,目光里都闪出一丝兴奋,这心意相照的一瞬,让彼此都有些讶异。
善存微微一笑,道:“纪五爷曾是是刘文辉的部下,雷霁上任,断了刘文辉的财路,这个人也跟着吃了不少亏,想来早有一肚子怨气。”
静渊低头道:“正是。”
善存道:“你这一次,是用命来拼来赌,你有几成把握。”
“一成也没有。”
“那你还要做。”
“没有把握,就是最大的把握。”静渊眼光灼灼。
善存看着他的眼睛:“你为清河做了这么大一件事,需要什么回报?”
静渊直视着善存,坚毅,冷峻:“我想要回爹当年从天海井买走的六口盐井。香雪井是七七的陪嫁,我不会要,经营上有任何问题,我会帮她,但是所有收益,我一分不取。”
“你用你的命来赌,就是为了这几口盐井?”
“不,它们不仅仅是几口盐井。”静渊微微挑眉,“我也不光是为了这几口井,我还为了七七,我想早些安定下来,和她好好过日子。”
善存目光幽寂,似有深意:“静渊,我们这些人永远都不会安定下来。”他的语气笃定无疑。
静渊不语,目光恍如墨染,幽黑如暗夜之水。
善存朝秉忠道:“你去一趟纪五那里,就说明日若有闲心,我和他一起爬爬天池山,顺道引荐几个年轻人给他认识。”
秉忠无奈地轻叹一声,应道:“是。”
会馆中,人已渐渐散去,只有几个商业协会雇佣的仆人在打扫着庭院。静渊是最后一个走出会馆的,他默默地站在井神梅泽的塑像前。
梅泽的塑像安宁、慈祥,目光圆润,脸色黝黑,披散着头发,像是一个孤独的旅人。
“我爹告诉我,这个梅泽是一个彝族人。”静渊身后响起了一个清朗的声音。
静渊回过头,见罗飞将背斜靠在大门的门框上,目光也是看向那个塑像,神思似乎飘到了远方:“以前我们清河是一个不毛之地,老百姓要吃盐,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买池盐。梅泽也是从远方来的,他是被人人都看不起的异族人,可偏偏就是他,为清河的人找到了盐脉,为清河打下了第一口盐井,梅泽死后,被清河的人尊为神。清河的百姓从来都不信什么虚名,他们只认实事,清河的神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神仙,他们都是为百姓做了实事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得到永远的尊重。”
静渊听着,却依旧沉默。看了一会儿,转身朝门外走去。
“林少爷,”罗飞道,“火烧官仓,并不是一条正路。”
“这个不用你说。”静渊冷冷地道。
“你的手段,永远都只有这样吗?为了开泰井,你让傅家家破人亡;为了同兴盛,你在赌桌上使手段;为了重滩贷款,你不惜和雷霁、欧阳松联手逼死兴记的老板;如今你又要烧毁雷霁的盐仓。你用这样的方法去赢,你让别人怎么尊重你?”
静渊微微眯起了眼睛,嘴角露出一丝傲然的笑意:“只有赢了的人,才能得到尊重,这就是我的观点。你说得对,清河的人看重的都是做实事的人,我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我这一次帮你,希望你能如你所说,好好跟七七过日子。”罗飞道。
“你帮不帮我我不在乎,我再一次告诉你,我和七七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静渊傲然看向罗飞,脸色冷峻,衣袖轻抚快步远去。
“这个人的倔,倒是和她一模一样。”罗飞看着静渊的背影,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
天气好了,丫鬟梅枝扶着七七花园里晒了会儿太阳。
林夫人远远看了她们一眼,犹豫了一下,终款款地走了过来。
“你先下去。”林夫人对梅枝道,梅枝应了,顺着小石子路朝走廊行去。
七七轻轻朝林夫人侧了侧身:“母亲有什么吩咐?”
“媳妇啊,”林夫人上下打量了下她,见她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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